周 鋒
(韶關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韶關 512005)
詩圣杜甫的現實主義文學風格,對唐詩乃至整個中國古典詩歌的發展都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日本平安時代(794-1192),“杜甫詩”就已傳入日本,最早見于菅原清公的一聯詩和《千載佳句》六聯詩摘抄[1],在日本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
日本中世(1192-1603),中日兩國佛教界來往頻繁,不僅將佛教經典,也將大量的中國文人類書、詩話類書籍及詩文集帶入日本,擴寬了日本文學對中國文學的接受范圍;并由之前的《文選》《史記》《詩經》推展至白居易、“李杜”“韓柳”、陶潛、蘇軾等眾多詩人。在宋元禪林“儒佛不二”“三教一致”的影響下,日本五山禪林流行內外經典兼通為尚的學術理念,“朝經暮史晝子夜集”蔚然成風。
日本詩歌受唐宋現實主義思想影響,逐漸走出廟堂,開始注目于現實社會和民生疾苦。杜甫現實主義詩風傳入日本禪林,對五山禪僧以社會為主題的漢詩創作影響巨大。同時,唐宋文人創作的大量懷念杜甫的詩作,以及在作品中所表現出的對杜甫詩品人品的追隨與仰慕,也在日本五山禪僧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杜甫是中國詩人對日本五山文學漢詩影響深刻的重要人物之一,五山漢詩中有很多取材于杜甫詩作。本文以中巖圓月漢文詩為視點,探討其作品及思想對杜甫詩的繼承吸收,管窺杜甫對日本文學的影響力。
“五山第一學僧”中巖圓月(1300-1375)為日本南北朝時期臨濟宗僧人,謚號“佛種慧濟禪師”。1325年中巖圓月渡海入元求法,期間,他游歷名山大川,參謁了眾多高僧,后研習儒學、宋學,皆有所成。據其在元期間創作的《贈涂都料井序》《贈張學士并序》等詩作,可知其與中國文人交往頻繁及漢學底蘊之深厚。中巖圓月著述頗豐,留世文章約300篇,詩200余首,其中漢詩有數十首與杜甫有關,或引用、或借用、或直言、或敘杜詩意境,表現出對杜甫的推崇和接受。
杜甫一生坎坷,中年喪父之后家道敗落。目睹幼子餓死慘狀,憤而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2]53。經歷了安史之亂,寫下“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2]61,表現出杜甫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杜甫一生仕途失意。安史之亂,社會動蕩不安,為躲避戰亂,杜甫棄官入川,在成都結草堂而居。然至一日暴雨,秋風怒吼,卷走草堂屋頂茅草,雨腳如麻未斷絕,全家無處棲身,徹夜難眠。“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2]149,體現了杜甫心系蒼生,胸懷國事的偉大胸懷。杜甫一生留下很多傳頌千古的名篇,如著名的“三吏”和“三別”,筆底波瀾,記錄了唐代由盛轉衰的歷史巨變,反映了當時社會矛盾和人民疾苦;而杜甫自己則在貧困交加之中病死于一葉小舟里。
杜甫詩成為中巖圓月的精神依托和心靈歸宿,這與受當時禪林內外環境的影響及兩人有相似的坎坷經歷有關,因此,在情感上不斷趨向杜甫。中巖圓月為人率真耿直,憤世嫉俗,“讀盡汗牛充棟書,道情嫻熟世情疏”[3]320,自嘲為“海之一漚子,天賦以輕薄之性。不能敦厚柔韌,且不安分。而好善惡之情,甚過而不中節也。是故,行也畸形于人,言也不諧于俗”[3]320。中巖圓月幼年時代家遭變故,8歲入天臺壽福寺出家,15歲隨曹洞宗圓覺寺東明慧日參悟習禪。當時日本禪林的潛規則是禪僧必要繼承授業師法系一脈;但中巖圓月在元朝游歷八年里,深感中國禪法之精深奧妙,為臨濟宗大慧派東陽德輝禪師禪法所折服,回歸日本后便公開宣布繼承東陽德輝法嗣,為臨濟宗門人。他這種公然改換門庭的做法,激怒了“宏智”派眾門徒僧侶,視其為離經叛道、數典忘祖之徒,欲除之而后快。后經調解,中巖圓月雖幸免一死,但其后一直蜇居于崇福寺。而后又遇襲幾乎喪命,遂不問世事。鐮倉時代是日本禪宗日漸隆盛時期,但在本土化過程中,禪林內部黨同伐異,派系分立,彼此爭斗不絕。中巖圓月由于法系繼承的風波、禪林環境的不斷惡化、政治抱負的無處施展,逐漸對嚴酷的社會現實有了清醒的認識,開始潛心鉆研佛典,專心著書立說。
中巖圓月有很多詩直接受到杜甫的影響,擬選取兩人的漢詩以比較,見表1:

表1 中巖圓月與杜甫詩作之比較
中巖對于杜甫詩文的多次引用和仿寫,從表1的對比可見端倪:杜甫詩多為五言詩和七言詩,而中巖圓月漢文詩的基本形式也為五言和七言;中巖圓月漢詩中直接提及杜甫其詩其人,稱其為“老杜”,稱其詩作為“杜甫詩”;多次引用杜甫作品中的詞句,如“小技”“山河”“樂土”“且如今年”等。中巖圓月在漢詩的創作上,極力模仿承襲杜甫詩,試比較:
《絕句漫興九首》(其四)
杜甫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2]140
《三月旦聽童吟杜句有感續之三絕》(其一)
中巖圓月
二月已破三月來,芳華極好老相催。
春風莫逼桃花落,任故茶旗次第開。[3]342
二月已去三月已來,漸漸衰老的自己尚有幾春?勿想身外無窮無盡之事,且飲盡生前不多的酒吧!杜甫詩以景入詩,采用了反襯的表現手法,感嘆自己年華已逝,理想雖好,無處施展,那就莫要再想那些“平天下”的事了,不如縱情山水,歸屬田園做一老翁。看似灑脫的意境,實際上充滿了人生失意的無奈。全詩將作者內心情感抒發于詩中,深深的憂思內,流露出一種孤寂感,更表達了心懷天下,體恤百姓疾苦之情。《絕句漫興九首》是杜甫在成都郊外結草堂后第二年所做。此時的杜甫,經歷了人生的艱難痛苦,已經對朝廷失望透頂,深感無法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負而心灰意冷。
中巖圓月這首漢詩作成于40多歲,恰逢從元學成歸國,因嗣法事件差點被殺,此時他蟄隱于崇福庵。該詩也以春景入詩,悠閑舒適而又有困惑。“芳華極好老相催”,眼前繁花錦簇,風景秀麗,怎奈時光荏苒,歲月不再。不惑之年的中巖圓月歷經了人生各種挫敗,內心已漸漸冷卻;“任故茶旗次第開”,看似悠然自得,實則孤獨寂寞之情充盈其中,全詩充滿了無奈悲憤之感,心懷身外事。此時中巖圓月的落魄境況與杜甫相似,其漢詩中也包含對社會不公的鞭笞和對人生失意的憤激之情。從這首詩來看,其取材、表現手法以及詩的意境,對杜甫詩的模仿已經“形”“魂”具足。
“沉郁”是后人對杜甫詩風格特色的總結。何謂“沉郁”?清人吳瞻泰在《杜甫詩提要》中說:“沉郁者,意也。”[4]杜甫“沉郁”詩風的特點是:內容深廣、意境雄渾、感情深沉。
中巖圓月漢文詩也多憂郁悲憤之作,其作品《藤谷書懷》中第三、四首如是寫道:
其三
夢與丘軻論古文,都將世事付浮云。
一顆分明照夜珠,久蒙塵土見涂糊。[3]453
其四
縱橫奔逸藤陰里,天地空空冀北群。
海神困重不能識,可與蜣蜋糞彈倶。[3]453
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說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5],古今概莫能外。中巖圓月被監視在崇福寺內,唯有與詩書為伴,宛如蒙塵明珠黯淡無光,如“冀北群”一樣的寶馬也無法馳騁,只能如“蜣螂糞彈”一樣被賤視。兩首詩用詞真切,詩風沉郁,無奈、壓抑、激憤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又如《招友》:
胡為百沸湯,滾滾烹吾腸。
誰將此一日,延成萬劫長?
長日且難遣,腸熱何可當。
山深人不見,積雪壓春陽。
粗識天之命,否塞宜括囊。
動輒心猿躁,去就誤行藏。
止之毋復道,中心孰與商。
悠悠望君來,君來我何傷。[3]489
中巖圓月作為坦蕩一君子,不掩飾真情實感,不隱瞞觀點,不計較個人得失,勇敢地追求理想,是一位完美的理想主義者。但理想與現實總大相徑庭,理想化的人格必然與殘酷的現實造成不可調和的沖突。“粗識天之命,否塞宜括囊。”中巖圓月對“天命”的認識,使他對自己一直的追求產生了懷疑。“悠悠望君來,君來我何傷。”內心孤獨的他無人訴說,望眼欲穿地盼友人來訪。不被世人所理解,孤苦寂寞,悲憤焦躁的情緒躍然紙上,整首詩的“沉郁”風格十分凸現。
中巖圓月入元求法之前,已然學習“宋學”,接觸到杜甫的詩風。在元游歷八年,元代文人對杜甫詩風的推崇更加深刻地影響了中巖圓月。對杜甫詩的高度崇尚,相同的人生抱負,歸國以后相似的人生經歷,都造成就了中巖圓月“沉郁”的詩風。
中巖圓月于正中二年(1325)以虔誠求學之心跨海入元求法。在元求法之際,滿懷一腔熱誠,在《和儀則堂韻謝琳荊山諸兄見留》中道:“誓言得道后,歸國化庶黎。”[3]139《瘧疾》中寫道:“回心自省身,萬里海外身。所志無人知,越語憐莊鳥。”[3]168可見其胸懷大志,來元求學的目的就是學成回國上扶天子,下教子民,干一番事業。中巖圓月在南京游歷期間作《金陵懷古》:“人物頻遷地未磨,六朝咸破有山河。金華舊址商漁宅,玉樹殘聲樵牧歌。列壑云連常帶雨,大江風定尚生波。當年佳麗今何在,遠客蒼茫感慨多。”[3]166觀六朝古都金陵的雄偉之姿,聯想到歷史上王朝的興亡更替,以史為鑒,不禁感慨萬千。詩中隱隱透出詩人內心志向遠大,有著反思歷史、參與歷史、改變歷史的雄心壯志。中巖圓月在元期間禪儒雙修,提出了“儒佛一道”的思想。杜甫作為現實主義詩人,心懷天下,無情地揭露和批判社會黑暗,同情廣大民眾,有自我犧牲的精神。中巖圓月在詩中寫道:“餓者轉死盈道路,荒城白日狐貍嬉。我問樂土在何許,一身可以安棲遲。”[6]221行間字間流露出對黎民百姓的同情,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這種經世濟民的思想與杜甫驚人的一致。在元朝苦學八年后,身負經國大志的中巖圓月重返故土。此時正值日本鐮倉末期,戰亂頻繁,民不聊生,中巖圓月體察民間疾苦,撰寫了《原民》《原僧》和《中正子》等文,構成了他經世治民的思想框架。這些文論處處顯現出中國儒家思想的治世理念,他認為要改變國家動亂的局面,必須在日本推行和發揚儒家思想。可見,中巖圓月的政治思想內核與杜甫一致,都是儒家的“仁政”思想。后來,中巖圓月入京獻書,希冀為新政獻策,然而其政治思想未被日本朝廷采納,濟世救國的愿望落空。
日本進入鐮倉時代后,各領域都面臨著重大變革。宗教領域,僧侶們生活長期安逸,已漸漸脫離黎民百姓。他們傾慕權貴,寺院也漸漸貴族化,很多僧侶并不虔心向佛,變成了披著僧衣的政客。在當時嚴酷的社會現實與禪林環境不斷惡化的情況下,中巖圓月的經世濟民思想,可謂獨樹一幟,難能可貴。中巖圓月自青年時代就一直推崇杜甫,不僅在詩中贊譽杜甫經世濟民的治國理念,更在現實中踐行“仁政”思想。由于當時日本朝廷的冷落和時代的局限性,中巖圓月沒能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但其詩作一直表現出對國家興亡的深度關切:“仙宮不管興亡事,檻外滄波白鳥浮。”[6]334
千百年來,杜甫的氣節操守、處事風骨、人生境界無不影響著歷代文人墨客,其高超的藝術風格、深邃的思想也影響著漢文學的發展,在中國文學史乃至東亞文學史上都是一個重要的文化景觀。日本作為東亞文化圈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杜甫的接受由來已久。在中日兩國佛教禪林交流碰撞中產生的五山文學,處處滲透著杜甫和杜甫詩的影響。其中,中巖圓月的漢詩作品將處于中國詩歌巔峰的杜甫詩進行了集中的展示和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