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

如果以人類的絕對力量橫比,格魯吉亞選手拉什創造的109公斤以上級抓舉、挺舉、總成績世界紀錄分別為217、257、474公斤,北京選手艾雨南保持這個級別的三項全國紀錄只有193、243、436公斤。
如何考量這一落差?該如何反思?
當過十多年國家男隊主教練的陳文斌對此并不諱言。他認為,人種的差異不可完全否定,東亞人骨胳就是小一些,在不限體重的最大級別上選材范圍也小,鐵定吃虧。
曾經帶過艾雨南的楊漢雄教練說:“同樣身高馬大,歐美和中西亞人在身體素質方面略為占優,身材比例協調,脂肪少,肌肉多,甚至飲食結構影響也有些微差別。”
當今中國力量王艾雨南,1991年生,身高1米85,體重約150公斤。從2011年起,他在這一領域獨步巔峰,連獲第12屆、13屆全運會總成績冠軍。他能從首都冒尖,卻屬偶然。
2002年春,北京市密云縣青少年業余體校舉重教練薛向東例行每年一次的巡查選材。這天,他驅車43公里,來到萬里長城一大關隘——大城子鎮墻子路村。據考,這個村落是戍邊將士的聚居繁衍之地。在墻子路村小學五年級的一間教室里,后排一個高個男孩引起他的注意。小孩長得方方正正,四肢勻稱,壓壓全身關節,軟硬適度,肌肉彈性十足。小家伙雖然尚未發育,可立定跳遠一下竄出1米90,后蹲70公斤杠鈴也穩穩站起,體重力量比高達0.96!體校科研老師拍了他左手掌的X光片預測骨齡,身高能到1米83左右。薛向東是舉重運動員出身,當即拍板收留,立志填補大級別短板。4年后,15歲的艾雨南在北京市運動會上以抓舉113公斤、挺舉143公斤獲得85以上公斤級季軍,薛向東完滿地遞交了接力棒。
有了第一個,能不能復制出更多甚至是加強版的小艾呢?
他們沒成功。薛向東說:“我算是趕上了。”工作27年,拿過全市少年冠軍和全國前八名的超過百人,團體冠軍也有十幾次,但艾雨南就這么一個。
北京如此,黑吉遼魯北方大漢人多勢眾的地域如此,全國亦如此。
虎視眈眈、求賢似渴的教練員們坦言:“我們再也回不到那個時候了。”
“同那時候比,別說大級別了,就是能練舉重的人都少了好多”,現任密云區體校副校長的薛向東如是說。
當年大城子鎮有11所小學,3000多學生,現在只留下了1所,300來人。當時全縣適齡生源有7000多人,現在也就3000人出頭。當初每到開春,他為選人,馬不停蹄到一百多所學校整整跑上一個月,而今,即使看得再細,一周足矣。
人口基數少,體育人口更少。雖然奧運爭光計劃上升到國家戰略,但對一個普通家庭,幾乎遙不可及。社會需求對人才的導向與爭奪,使文化水準相對欠缺的競技體育吸引力江河日下。
不同項目對舉重的沖擊分流很大。當今家長對杠鈴壓矮人的偏見少了,但對競技體育訓練有損健康的顧慮未除。舉重又是成年項目,漫長周期中,未知因素太多,為國效力不成,自己的升學就業都會耽誤。舉重沒法跟足籃乒羽等球類項目比,健身實用方面又遠不及游泳、冰雪、跆拳道、武術等。富裕地區孩子可玩東西很多,不少家庭樂意自己掏錢去學,不愿送孩子來與杠鈴打交道。
艾雨南的母校也只剩下田徑、自行車、舉重、摔跤、柔道幾個主打體能的冷門項目。小艾當年有27人和他一起摸杠鈴,如今只剩9人。全市舉重比賽,當年能有300多人參與,如今增設組別與年齡段,卻勉強維持在100人出頭。十幾二十年前,通知孩子來測試與試訓,召之即來,現在能來三分之一就算不錯。想留下好苗子,即使“三顧茅廬”,響應者也寥寥無幾,甚至還吃閉門羹:孩子喜歡讀書!“還真有小艾那樣的好苗子,可就是要不來”。


學校、家庭都有一肚子苦水。除極少數有幸加入奧運登頂團隊者,絕大多數人升學就業也是一大難題。招生進隊時,學習好的孩子本來就少,在校期間訓練要花不少時間,文化課師資又無優勢,考學還不加分……最終,完全憑自己本事考上大學者微乎其微,網開一面的體育院校屈指可數,接受特招的門檻是全國成年比賽前三名,家長抱怨“那可是世界水平,我們夠不著”。薛向東說,他工作小30年,帶了數百弟子,最終免試進體院,算上小艾,總共就三個人。
舉重運動員退役后工作不好安排,艾雨南前輩遼寧超大力士才力是學校門衛,當搓澡工的也不罕見。
競技體育相當發達的首都北京如此,其他省份的處境可想而知。廣西某地市先后培養出170多位世界冠軍和全國冠軍,被譽為中國舉重的沃土與金牌搖籃,可如今,在訓舉重生也就二三十人。廣東、福建等舉重強省,雖然目前參與總數未顯危機,但本土大級別人員稀缺。東三省是大級別人員集中地,由于經濟社會發展相對滯后,人才流失嚴重。權威人士統計,三個大級別各年齡段現存參與訓練人數不會超過10%。
實施奧運戰略,同樣效益優先。兩利相權取其重,誰都想做高產出的事,此乃人之常情,無可非議。但對特殊項目,必需創新思維。
初中階段是關鍵,不僅要打好技術基礎,更要顧及身體發育,營養須跟上。多地受經濟條件制約,伙食費開支不可能“各取所需”。仍以艾雨南母校為例,每天伙食標準35元。“收學生1元,一年交的伙食費,別說食堂成本了,連服裝費支出都不夠”。怎么辦?地方財政情況好的還能補一點,但那并非常態。
湖南新秀高闖榮獲全國青運會冠軍,接到省隊集訓調令時愁眉苦臉。由于未進正式編制,伙食標準一天30元,他體重100多公斤。好在省舉重中心主任周均甫聞訊,立馬批示“特事特辦”,讓他直接享用一線隊員每天80元伙食。小伙子深受感動,訓練上心使勁,終以227公斤刷新105公斤級挺舉成年全國紀錄。
都說高闖是幸運的,更多與他情況類似的孩子是否都這么走運,就不得而知了。
大級別隊員成才周期長,難點多,經驗少。小艾取得成就以后,全國各地很多人毫無保留地為艾雨南團隊獻計獻策。
名教頭楊漢雄開門見山問:“你們有什么具體想法?”
北京舉重隊領隊朱利、教練孔濤實話實說:“這輩子還沒見過金牌,做夢都想。”
楊漢雄說:“既然你們決心做,目標放在小艾身上是最合理的”。他隨即取出早已準備好的訓練指標表,將全運會周期每個月的前蹲、后蹲、窄硬拉、寬硬拉、架上挺與抓舉、挺舉的指標一一分解,細化到位,“現在是數據時代,我們要用大數據來支持訓練……”
整整四年,歷經酸甜苦辣,大伙眼瞅著小艾順著指標呼呼上行。
2013年沈陽全運會,22歲的艾雨南結束了吉林“巨無霸”孫海波長期壟斷105公斤以上級的歷史;2017年天津全運會,他又在最后關頭挺起243公斤,蟬聯圈內最看重的全運會總成績金牌。
打造“力量王”工程,中國舉重協會早有安排。進入里約奧運周期,雅典奧運冠軍張國政領命大級別攻關組。2016年奧運會,楊哲離登上105公斤級領獎臺只差半步,第四名的戰績已經創造了中國大級別歷史。
前年,國際舉聯修改了體重分級與奧運競賽規則,男隊最多可派4人參加4個級別。里約奧運85公斤級銀獎得主田濤果斷升到96公斤級,為進軍東京負重前行。
在影響力更大的109公斤以上級,艾雨南仍在拼搏。為解其后顧之憂,北京市體育局已提前考慮安排他退役后的崗位和愛人的工作。
大級別沖頂機會尚在,但面前的路還很長。
競爭是競技體育的杠桿和生命。我國的舉重大級別全是獨苗,上上下下都怕失手。按陳文斌的說法,如有三四人在同一級別打拼,一有生存壓力與競爭氛圍,運動員本人也容易放開,按現有條件即可更上一層樓。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有個聲音是一致的:舉國體制是舉重項目的命根子,對保住現有舉重人口功不可沒。山東淄博市體校舉重運動員還有三四百人,地市下邊還有縣體校。廣東佛山市學習借鑒“舉重之鄉”、曾誕生陳鏡開等功勛的廣東石龍鎮,好多訓練下沉到校。一些舉重強省人士稱,如能將運動員出生地和注冊地各計一枚全運會總成績金牌,鼓勵人才流動,即可破解好多難題。中國舉重協會洞察民情,抗疫期間還在積極推進再建若干舉重基地之事。
中國幅員遼闊,百業待興,完全靠行政資源不可持續。多人建言,用金牌戰略帶動體育產業開發,將政府行為與市場配置雙管齊下,可望鑄造新時代的金字塔。
眼下神州大地,學校與社會合辦大眾熱門項目熱浪滾滾。舉重是展示男子漢氣質形象的舞臺,在西方多國被視為貴族運動,辦舉重俱樂部漸成氣候,體能訓練市場也隨之同步。國家舉重隊曾與國家田徑隊比拼30米跑,結果不相上下,觀眾看呆了。楊漢雄說,很多健身俱樂部以前光講練塊,現在花錢讓我們去講抓舉與挺舉,4米見方舉重臺上一展雄風漸成時尚。有的舉重俱樂部鐵桿會員已有幾百號人,經理信心滿懷,還有很大發展空間。韓國幾員大級別的奧運冠軍就是產自各大俱樂部,中國臺北的一些大力士近來也紛紛穿上了大企業的LOGO。
項目有了人氣,接了地氣,方能崛起。待到山花爛漫時,中國力量王的崛起應該水到渠成!
責編 陶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