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貴

因為一場天花,選定了一位天子,這在我國歷史上,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權力交接了。
“天花”二字,聽起來浪漫,容易讓人聯想到“天女散花”“天花亂墜”之類的神話。但在很長一個歷史時期內,天花病毒卻是人類的第一殺手,曾奪去無數人性命。即便是醫療保健措施相對優握的帝王,如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五世、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清朝皇帝順治、康熙、咸豐和同治等,都曾染上天花病毒,或是不治身亡,或是留下瘢痕。
據《清史稿》記載,順治十八年初,愛新覺羅·福臨被確診為天花。福臨體質原本贏弱,親政后曾因勞累得過“疹病”,此前又因愛妃董鄂氏之死身心交瘁,天花附體無疑是雪上加霜。順治生前沒立太子,病逝前為皇位繼承人的選擇頗費躊躇。八個皇子中,長子和四子先后夭折,次子福全九歲,三子玄燁八歲,其余四子尚年幼。福全、玄燁循例優先遴選,堂兄安親王岳樂,年長有為,且與順治政見和洽,雖屬旁系宗親,但也在考慮之列。
《圣祖本紀》上說,三子玄燁“天表英俊,岳立聲洪。六齡,偕兄弟問安。世祖問所欲。皇二子福全言:‘原為賢王。帝言:‘原效法父皇。世祖異焉”。須知,《圣祖本紀》是后來人為康熙立傳,不免帶有一定的附會傾向,并不代表當時的順治會因此而傾向于立玄燁為儲。玄燁聰明好學,為太后所垂愛;福全年長且賢,卻有一只眼睛失明。就順治的心性來說,他并不情愿將國家重器壓到稚嫩的肩上。小皇子繼位后,難免會出現攝政王們擅政的局面。順治當年吃過苦頭,不想讓這一悲劇在后代身上重演,因此打算走“八王議政”的程序,讓從兄岳樂挑起這副擔子,或是讓年齡稍長的福全接班。但這兩個想法在孝莊太后那里通不過。
順治情知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左右為難之際,曾先后兩次征詢欽天監正湯若望的意見。這位曾出現在金庸筆下的洋大臣,在清廷威望頗高,曾受一品封典。孝莊太后認其為義父,順治尊稱為老爺爺。湯若望分析說,幼主臨朝固然于政局不利,但帝系轉移也會引發新的危機;玄燁出過天花,對這種可怕的疾病有終身免疫力。因此,力主傳位給玄燁。順治深受天花病毒的折磨,自然明曉其中的利害。于是不再猶豫,口述遺詔授命玄燁繼位。其實,孝莊太后原本就主張傳位于玄燁,此前曾與湯若望商討過。這樣的結局,對孝莊來說是再好不過了。但是,湯若望的進諫,并非完全出自孝莊的授意,順治的抉擇,也不全是屈服于孝莊的壓力,而是為江山社稷著想,權衡利弊后做出的合理裁奪。只要我們排除各種倒果為因的臆測和推定,就不難看出,當時做出這一歷史性選擇的關節點是天花。撇開岳樂是旁系宗親不談,福全和玄燁都是八九歲的孩子,在資質上很難分辨孰優孰劣,預測將來是福是禍。但就帝統的長治久安來說,玄燁的身體條件勝任的把握更大些。湯若望的一番話所以能說服順治,最終選擇玄燁,看重的正是玄燁對天花的免疫力。
湯若望出生于德國科隆,博學多才,除了神學外,還專修過數理天文等方面知識,具備一定的科學素養。他以利瑪竇為榜樣,潛心研究中國經史和倫理,尋找東西方文化的融合點。東渡之后,他曾為明清兩朝修訂歷法,鑄造火炮,先后兩次成功預測了月食。在同朝野名流交往過程中,逐漸贏得了中國士大夫的好感和信任以及朝廷官員們的賞識。順治不僅尊他為祖父,更把他視為師父,在禮節也不把他當“外人”,往來密切,交談歡洽。但從皇室宗親和國家治理的層面上說,他畢竟是“局外人”,他的看法或許更為客觀一些,特別是在科學技術方面,說服力就更強一些。至于說順治對湯若望言聽計從,甚至說外國人干預了清廷朝政,改變了大清國的政治走向,實在是言過其實,解讀過度了。
不過,這一歷史細節也足以說明,能夠影響歷史發展走向的,不見得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有些看似偶然的小插曲,同樣能讓歷史旋律發出異響。歷史軌跡的吊詭之處,往往就隱藏在這些細枝末節之中。
唐憲宗元和年間,藩鎮割據的勢頭愈演愈烈。為鞏固中央集權,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削藩戰爭。在平定淮西的過程中,淄青節度使李師道也受到威脅。他以為憲宗所以下決心用兵,是朝中少數大臣慫恿的結果。于是,在聲援淮西的同時,派刺客進京暗殺主戰的高官。元和十年六月三日這天,宰相武元衡和刑部侍郎裴度在上朝途中先后遇刺。武元衡當場身亡,被刺客割去首級;裴度連中三劍落馬,滾進路邊溝中。刺客以為他死了,揚長而去。裴度身中三劍,所幸傷口都不深,特別是頭部,未被刺中要害。原因是他頭戴一頂柔韌偏厚的氈帽,阻遏了劍鋒深入。這次刺殺事件震動朝野,嚇住了一些怕事的官員,卻沒能動搖憲宗的斗志,反而激怒了皇上,更加堅定了削藩的決心。事隔三日,憲宗下詔委任裴度為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并把朝廷的重大謀劃決策托付給裴度,平叛戰爭取得了很大勝利。裴度那頂氈帽,是前一天揚州友人剛捎來的。若不是這頂氈帽護住頭部,勢必中劍身亡,唐憲宗就失去了一條得力的臂膀,削藩大業也不可能進行得這么順利。
由于裴度遇刺與氈帽相關,同世界史上的“馬掌效應”類似,有人就借用博斯沃思戰役的結局說事。公元1485年8月,英格蘭爭奪王位的玫瑰戰爭烽煙再起,蘭開斯特王國與約克王國在博斯沃思荒原發生了一場決戰性火拼,導致理查三世的戰死和英格蘭內戰的終結。傳說理查三世所以落馬被殺,是因為馬掌脫落,而馬掌脫落則因為戰前掛掌時缺了一顆鐵釘。西方流傳很廣的一首民謠唱道:“少了一個鐵釘,丟了一只馬掌;丟了一只馬掌,瘸了一匹戰馬;瘸了一匹戰馬,敗了一場戰役;敗了一場戰役,滅了一個王國。”裴度遇刺大難不死,盡管與理查三世結局相反,但在細節影響歷史的因果上,卻并無二致。于是有人就模仿說,“戴了一頂氈帽,救了一位大臣;救了一位大臣,贏了一場戰爭;贏了一場戰爭,救了一個國家”。
因為一頂氈帽,影響到削藩大業成敗;因為一場天花,影響到皇位繼承的選擇,這在歷史長河中不過是些偶然事件。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我們,偶然性是必然性的表現形式和必要補充,偶然性背后隱藏著必然性并受其制約,沒有脫離必然性的純粹偶然性;必然性總是通過大量的偶然現象表現出來,并為自己開辟通道,沒有脫離偶然性的純粹必然性;偶然性和必然性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自然現象發生發展的規律如此,社會現象發生發展的規律同樣如此。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