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謝謝你

棠初

寫過許多人一直沒有寫你，大抵是近情情怯，不知該如何下筆吧。

記憶中我們關系一向不太好，甚至可以說是糟糕。從小遭受的你的打罵在我心中深深扎根，于是在我勉強能掌握自己人生之際，那些疼痛謾罵就像藤蔓一般緊緊纏上我的心臟。我不再聽你的話，故意和你針鋒相對，隨血液在身體里流淌的叛逆，在十幾歲的年齡發揮到淋漓盡致。

你氣急，大聲指責我的怪脾氣、我的沉默、我的無動于衷。你說：“你看看你的那個樣子，誰喜歡你？你爸放假在家待了小半個月就受不了你了，一天到晚也不說話，臉板著給誰看啊！”

你一定不知道我當時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將淚水逼回去。我冷冷地看著你，大吼：“我不需要別人喜歡我！”

是的，當時的我真的這么想的。我不稀罕你們的愛，我想就算是我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好。我將我所有的熱情給朋友，給愛好，給網絡對面的同好。留給你們的，是寥寥數語和無動于衷的冷漠。

我是真的很討厭你。

小時候因為你不喜歡動物，我被迫將心愛的小狗送與他人。我迄今還記得它用小小的身子擋住門，想要沖出來再看看我的模樣。

我一步三回頭，雖不舍，但想到你板著的臉和你厭惡的神情，也只能假裝沒聽見身后小狗的嗚咽，狠心轉身離開。

過了一段時間，我聽爸爸講小狗死了——是餓死的，它被送到新家后便不吃不喝，沒多久就不行了。

你鐵石心腸，不明白我洶涌而出的淚水，反而譏諷道：“我死了，要是你也能哭得那么難過就謝天謝地了。”

當時我本就傷心，聽完這話當即就不管不顧地反唇相譏：“那你愿望可要落空了。”

我們不止容貌相像，連脾氣也一模一樣，清楚地知道對方的軟肋在何處，因而捅起刀來快準狠。

就像兩頭撕咬的獸，非要兩敗俱傷才罷休。

長大后矛盾不僅沒得到緩和，反而嫌隙愈深。

我寫文，你說我不務正業，要求我立刻停止，專心學習。

你不知道文字之于我是怎樣的存在——在與你不斷對抗、彼此傷害的那些年，文字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不妥協，同你爭吵，你干脆收了我的手機，讓我沒有辦法投稿。

那次我情緒崩潰，你指著門顫聲叫我滾出去，我二話不說沖出了家門，誰知你又攔著不讓我出去。

我冷笑：“怎么？又不讓我出去了？”

你神色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你故作鎮定，攬過我的肩：“進去進去。”

我一閃，躲開你的手，自顧自地往前走，你拉著我不讓我離開。不知道是不是長久累積的憤懣終于到了爆發的臨界點的緣故，那一剎我迫不及待想逃離這個家。

于是我用力甩開你的手，按下了電梯鍵。

你還不死心，想將我拖回家，我干脆奔向樓梯，準備跑出去。

我們拉扯，對罵，到最后兩個人都精疲力竭。

你先認輸，你說：“我們回去好好談好不好？我把手機還你，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我裹著衣袖狠狠擦去了糊了一臉的淚，冷聲說：“我不回去！”

你也哭了，面上是和我別無二樣的狼狽。

有時候想想，我們之間的關系不像母女，像仇人，隨時隨地都能沖上去打一架。

那天是一個阿姨把我們拉回去的。阿姨安撫我，給我放音樂，慢慢地，怒氣似乎就這么消散了。自那以后我們關系不好不壞，我冷淡對你，你同我說話時眉間卻摻了絲小心翼翼——那樣的神情好像是我第一次在你臉上看見。

你斟酌著問我：“晚上吃什么？土豆燉牛肉行嗎？”

“嗯。”我漫不經心地答。在你離開房門后，像是被人按下了淚腺開關似的，眼淚刷一下就淌下來。

我腦海里一下子閃過很多畫面。

小時候身體弱，總是半夜流鼻血，是你不厭其煩地給我止血換衣服;因為跳了級跟不上老師進度，是你每天早晨6點便陪我認讀單詞表;我不會寫作文，是你硬逼著我看作文書，陪我勾畫好句好段，我文字方面的啟蒙老師其實是你。

我總是嫌你，嫌你過分嚴厲，嫌你煩，嫌你嘮叨，嫌你總把我當小孩兒，我對你有滿腔怨懟。

可當我回到家，看見你在桌上昏昏欲睡，卻一下子被關門的聲響驚動，醒來對我講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去給你燒牛奶”時，那些抱怨、不滿，仿佛一下就煙消云散。

在你心里我一直是那個半夜哭著喊膝蓋疼的女孩吧，無論我跟你強調過多少遍，我不喜牛奶，你卻仍是一意孤行：“不喝你又要膝蓋疼。”

平心而論，你不是好母親，我也不是好女兒。我們給彼此傷害又互相舔舐傷口，你打我罵我，卻也會在夜深時遞給我一杯熱牛奶。

和你對抗這么多年，說過諸多不好聽的話，卻忘了對你說一句“對不起，謝謝你”。

媽媽。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