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語 邴格格
我們家最大的特點,就是客氣。我從沒見過我的父母吵架,說“相敬如賓”再恰當不過:吃飯時互相讓菜,我爸會夸我媽的廚藝;逢年過節給對方買禮物,還會為對方的禮物比自己的昂貴而客氣一番;連上一輩也是這樣,父母給爺爺奶奶拿生活費的時候,兩輩人總是要推讓好幾個來回。
或許受了父母的感染,我從小就是懂事又內向的孩子,出去逛街從來不會亂要東西,跟爸媽的同事會很有禮貌地打招呼,雖然之后就害羞得一句話也不說。初中之前,我的成績都還算可以,也沒有所謂的叛逆期,一切看上去都順順當當。
這種生活從我上高中開始發生了一些轉變。也不是沒有努力學習,可是偏偏就是高中的知識跟我過不去,高一的期中考試,我幾乎是拼死拼活才換來一個中等成績。我是住校的,出成績那天我愣是不敢給家里打電話。
倒不是因為怕被數落責罵,我爸媽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開心就好”“一次考試不重要”之類的話,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他們是真心這樣想,總覺得他們是在安慰我,是很在意卻還要說反話假裝不在意,其實心里也很失落吧,只不過理性慣了,所以才沒有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情感吧。
后來也并沒有什么好轉。我不是班干部,沒有參加興趣社團,沒有什么特長,偏偏就算這樣,成績也還是不上不下,每每看到別人輕輕松松就能學會,我總是陷入無盡的自我懷疑。給家里打電話說起學習上的困難,爸媽會給出教科書式的建議;我想抱怨學校生活的不順心,他們會告訴我可以改變心態看問題;我說我好累啊,他們一邊讓我休息一邊又說大家都是這樣的,相信我一定能堅持。
都說父母是令人敬畏的,可是我的父母只令我畏。他們仿佛站在某個制高點,相比之下我展現出的所有脆弱和缺點都是不應該的,都可以通過理性克服。這種理性常常壓得我透不過氣。他們的大度讓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給我的那些鼓勵、支持和愛,我配不上。我打心眼兒里厭煩那些鼓勵。我挺不住,我不想加油,我只想肆無忌憚地無理取鬧,想能夠有地方發泄我的悲觀頹喪。
但是這些,我居然跟最親近的人都沒辦法說。
住校的一個好處是,可以更多地看到別人的生活。我才發現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他們會跟家里吵架,第二天又纏著爸媽買衣服,跟爸媽撒嬌耍賴,做一邊被數落一邊被包庇的小孩兒。
我并不缺少愛,可是我無論如何沒辦法像那樣跟父母開口提要求。高中以前吃著媽媽準備的飯菜,跟他們一起逛街還心安理得,因為那時的自己成績好,脾氣好,還很懂事有擔當,是家長會時老師會表揚的同學,他們對我的愛在我心里是一種等價的獎勵。而現在的我如此平庸,似乎已經沒有了獲得獎勵的資格。
我不習慣父母給我任何額外的付出,每次付出都要建立在等價交換上。雖然他們說過無論怎樣父母的愛都不會變,可我偏是執拗地認為他們的愛是有條件的,像是骨子里天生的不信任——那么理性的人,怎么會有不權衡利弊毫無條件的愛呢?
這種情緒逐漸擴散到我跟身邊的人的關系之中。我變成了一個很容易多想的人,別人晚回我消息,或者語氣稍微不一樣,我都能把自己上個月做得不太好的地方想起來,然后無法自拔地陷入自責之中。也因此變成了事事都要考慮周全的人,不愿麻煩別人,反而總是為別人排憂解難,傾聽訴說,自己不敢暴露一點兒消極的情緒,甚至不敢說出心里話,生怕因此失去了別人的喜歡。
我把自己封閉在四面高墻里,任何人都走不進去。忽然有一天跟媽媽出門買東西時遇到她的同事,夸道:“這孩子真懂事,像你倆一樣。”
我禮貌地笑,心涼了半截。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時刻把最正常的一面盛在托盤上面給別人看啊。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對我來說是一場噩夢。我在老師的鼓勵下參加了幾個競賽,父母想必擔心耽誤我的學習,卻沒有說反對的話,反而幫我查資料支持我。可是競賽一項都沒取上,卻收到了跌入谷底的期末考試成績。
那時我已經學會了先表現出一副強大樂觀的樣子,還勸父母說是一時失誤,下次就好了。但是心里某個聲音告訴我,不是這樣的。我開始失眠,要么就是在夜里一次次醒來,每一個夜晚和白天都支離破碎。引爆我的情緒的事變得越來越小,從考試失利,到一句欠妥當的話,甚至一道不會做的題都會讓我沉浸在悲傷中。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偷偷哭,然后再抹掉眼淚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出房間時永遠是平靜微笑、樂觀開朗的。
這種生活很累。我做得越來越差勁,心情也越來越糟糕。但是我從未坦誠這種糟糕,只是一個人反復咀嚼。每次深夜想到這些事,都委屈得無聲痛哭,可是又覺得實在沒辦法怪罪別人。
上學的時候總聽別人說想回家。可是我反而更喜歡和別人待在一起,那些從骨子里溫柔陽光的人,常常能夠穿過我的層層防線,讓我覺得可以沖破自己的圍墻去擁抱世界上的美好。
我愛我的父母,我也知道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愛我。但我仍然想過另一種生活,不必壓抑自己的情緒,不必掩飾軟弱和不安、迷茫和恐懼。
我把希望寄托于我的大學。高三開學時班主任讓我們寫下自己的目標,同學們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未來的可能性。而我寫的是:我希望我的大學,不在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