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加拿大以其固有特點受到外逃人員青睞,中加尚未形成和諧高效的追逃手段,使得我國反腐敗追逃機制面臨困境,具體表現為移民法替代措施操作被動、刑事法替代措施條件嚴苛、勸返措施未形成體系、反腐敗機關的合作處于空白狀態、反洗錢機制運行乏力、“人權衛士”與“避罪天堂”的雙重身份含混不清。欲從法律方面尋求破局之路,我國必須主動調整反腐敗制度以彌補國際規則的缺失,依據我國《監察法》《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等對追逃工作機制進行梳理,加緊制定雙邊引渡條約、制定勸返成文法規、充分發揮追逃機關職能、優化利用信息共享平臺。
關鍵詞:反腐敗;境外追逃;法律合作機制;認罪認罰從寬;缺席審判
中圖分類號:D997.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20)08-0044-06
腐敗導致經濟發展減弱、社會不平等加劇及政府信任度降低,這些后果不分國界地觸及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反腐敗斗爭已不是一國之事,是國際整體利益的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這些年,我們追回了一些重要外逃人員,但總體看,還是跑出去的多,抓回來的少,追逃工作還很艱巨”。加拿大作為我國腐敗人員的首選出逃國,兩國尚未形成和諧高效的追逃機制。固然,國際司法合作發生在全球法治特定實踐中,有一體化獨特的國家、文化及意識形態背景,即客觀存在的國家利益矛盾、尚難兼容的法系制度傳統、青睞變通的法律適用文化、歷史遺留的國際政治關系四者之間的張力,但還有更多具體的困境隱藏其中有待本文發掘。
一、中加反腐敗追逃機制的價值
選擇以境外追逃為研究視域,不僅包含了對打擊腐敗犯罪的利益考量,更是對各國制度現實的沖突轉換。境外追逃必然包含主權和平等互惠外交關系屬性,通常說服一個國家同意弱化領土權是很困難的。自威斯特伐利亞時代開始,各國自行確立和執行刑法體系就成為國家主權的重要體現,也成為全球化浪潮最后席卷的領域。犯罪分子和涉案財物的跨境流動觸發多個刑事管轄權,一國的司法權由此引向領域之外,并通過他國的司法機關完成刑事管轄職能。這與一國司法權的專屬性并不沖突,正是借助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治外法權才得以避免,國家主權在司法職能的行使上才得以完整、有效。作為談判者自由意愿的產物,多邊條約也一直面臨這一困難,但當某一國家確定參加其中,那么即使是最具影響力的國家也應遵守條約中并非過分嚴格的義務,因為追逃合作不僅可以彌補請求國的腐敗裂痕,被請求國也可以擺脫“避風港”的帽子,還可能會從請求國今后的互惠中受益,長期結果對各方都有利。
選擇以加拿大為研究對象國,是基于兩國司法合作具有突出特征,對于我國反腐敗追逃機制的完善具有普遍意義:第一,加拿大是中國外逃人員的主要潛逃國。2014年至今,我國共追回外逃人員6690人、贓款151億元人民幣,百名紅通人員有26人藏匿于加拿大,未歸案的40名紅通人員也有15%藏身于此,比例僅次于美國。第二,加拿大是全球最抗拒與中國達成引渡合作的國家。加拿大的“不參與接觸式”引渡比美國的“個案協商式”引渡態度更加堅決,既沒有為引渡條約進行認真的談判,也很難通過逐案遣返的方式展開追逃。第三,加拿大屬中等強國的典型代表。其歷來重視國際影響力,在難民接收、擴大外貿、回歸安理會等方面做出了大量努力,同時產生了號稱全球最為寬松的移民制度,成為身份高、案值大的貪官最為理想的目的地。第四,加拿大是美國傳統的地緣安全盟國、國際貿易盟國、司法合作盟國,加強中加司法合作有利于消解美國“逆全球化”風潮和公法“長臂管轄”的組合拳,為中國崛起與美國衰落悖論的非沖突性轉化提供司法反向推動。
二、反腐敗追逃面臨的困境
中加反腐敗司法合作源遠流長,已形成《聯合國反腐敗公約》《亞太經合組織反腐敗執法合作網絡》《北京反腐敗宣言》《二十國集團反腐敗追逃追贓高級原則》等一系列多邊成果,還簽訂了我國第一個刑事司法協助條約與《關于分享和返還被追繳資產的協定》。但因為多邊條約本身存在著違反約定義務的變量,包括條約語言的歧義、會員國能力的局限及國際社會和政治變革的預期“時間維度”等,這些合規性挑戰導致達成協議的成員國越多,尋求共識的難度就越大。囿于中加未簽訂更具利益協調和長久穩固優勢的雙邊引渡條約,加之成功案例屈指可數,兩國司法合作現狀不容樂觀。
(一)移民法替代措施操作被動
移民法替代措施又稱事實引渡,指一國通過非法移民遣返、驅逐出境等方式將不具有合法居留身份的外國入境者或入境后被判刑的外國人遣返至第三國或追逃國。盡管加拿大一直愿意與中國通過談判達成個案協議并采取替代措施進行“變相引渡”,但是驅逐出境不是為促進國際刑事司法系統的發展而設計的國際合作,而是遣返國為了控制移民、維護本國安全秩序做出的單方面決定。因此我國只能依賴加拿大移民部門的裁決追捕逃犯,在遣返程序中起到的作用甚微。當兩國在人權和其他政治上存在重大分歧時,要獲得司法和行政部門的批準極為困難,加拿大僅將少數犯罪嫌疑人送回了沒有條約的國家。
暗含引渡目的的驅逐出境不符合所涉國利益和對被告的保護,不適用刑事司法標準。遣返針對非法移民身份,加拿大在個案談判中會要求更多的實質性人權保護,如在不人道的條件下免受酷刑、訊問或拘留。由此帶來加拿大《移民與難民保護法》及實施條例繁復的問題,各種行政和司法救濟使得成本巨大。《移民與難民保護法》第99至第111條規定了移民與難民委員會下屬的移民庭和移民上訴法庭(實為政府行政部門)的難民聆訊和上訴程序;第112至第116條規定了移民部遣返前風險評估程序,圍繞遣返目的國死刑和司法公正情況展開;第72至第75條規定了聯邦法院對上述裁定的司法審查和上訴程序。
(二)刑事法替代措施條件嚴苛
刑事法替代措施又稱異地追訴,指對已觸犯躲藏地國刑事法律的在逃人員,請求國提供掌握的相關證據材料以協助該國對逃犯提起訴訟,使逃犯面臨在外國刑罰執行完畢后被遞解回國的法律后果。異地追訴不同于訴訟移管,不適用“一事不再罰”原則,兩國都不必放棄司法管轄權,可以迫使逃犯在雙重審判的壓力下自愿接受遣返。但是,這一替代措施的適用條件存在偶然性。異地追訴的前提是被請求國對案件有管轄權,也就要求外逃人員觸犯躲藏地國刑事法律,但實際情況往往是外逃人員在陌生的異國他鄉謹小慎微,兩者可謂大相徑庭。同時,異地追訴依據的是被請求國的法律,該國對是否豁免及如何追究刑事責任擁有完全的司法裁量權,外逃人員一旦被躲藏地國采取刑事措施并提起了刑事訴訟,還會挫傷我國進行追逃的積極性。即便訴訟順利進行,后續遞解程序還包括遣返的程序與信任,及贓款的返還與沒收等問題。
(三)勸返措施未形成體系
勸返是指在逃犯發現地國家司法執法機關的配合下,通過發揮法律的震懾力和政策的感召力,促使外逃人員主動回國接受處理的措施。這種“中國特色”具有經濟、高效、主動的優勢,但也受到外國“不知如何用法律來解讀這一‘思想工作”的普遍誤解,勸返人員使用的旅游等非公務簽入境身份更加劇了加國的不滿甚至觸犯法律。
第一,尚無明確的制度規定。習近平指出:“中國是一個法治國家,無論是在國內懲治腐敗,還是開展反腐敗國際合作,都依法辦事,堅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這種替代措施介于常規與非常規之間,其模糊性不利于負責任大國的法治形象和長遠的司法合作。國家監察委等五機關《關于敦促職務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員投案自首的公告》雖規定了投案方式與處罰情節,但對于通告期限外寬大與從嚴政策的適用、主動投案卻拒絕退贓的自首認定、被外國司法機關采取人身強制措施后的自首認定等仍待商榷。
第二,自首承諾存在效力瑕疵。為突破外逃人員的心理防線,勸返常伴隨有辦案人員給予的自首認定或從輕承諾,這在邏輯和情理上都很難成立。因為自首要求“嫌疑人主動將自己置于國家機關的控制之下,并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可勸返時我國追逃人員在境外顯然沒有司法主權,逃犯心里并沒有投案的自覺性,有時甚至不滿足坦白關于“雖未主動投案,但能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要求,其歸國后雖有投案行為,卻是在收到承諾后做出的,如果為了追逃成功而一味的包容,無疑會給司法披上交易的面紗。
(四)反腐敗機關的合作空白
《監察法》《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極大地解決了傳統上腐敗案件刑事司法協助的中央機關與主管機關分屬不同職能部門的協調障礙問題。問但監察委的設立是一種體制創新,其與國際司法的銜接也值得檢視。監察委員會集黨紀調查權、政務調查權、刑事調查權于一身,已經依職權搜集了大量證據材料,中加反腐敗合作仍然涉及兩國從中央到地方多個職能部門,監察委如何整合以往司法機關的外交資源是需要注意的問題。否則原本就過分依賴國際警務合作、地方辦案機關參與度低、國際刑事合作條約利用率低的問題還會更加嚴重。
此外,有觀點將監察委員會界定為“政治機關”,這固然有利于形成風清氣正的政治生態,但缺乏憲法等法律依據,相關理論準備不足,必然會帶來國際司法合作中“政治犯罪”的誤解。加拿大普遍認為,如果對查處貪腐工作形成壟斷的話,反貪腐機構有變成政治化機構的危險,機構本身也會因申訴過多而不堪重負,造成查處工作不暢或有選擇性的查處。最后,腐敗案件的境外追逃是否需要進入司法階段。監察案件適用調查程序而非偵查程序,調查階段的境外追逃在性質上不屬于刑事司法合作的范疇。即便適用《刑事訴訟法》第170條的規定“監察案件直接進入審查起訴階段,且要求檢察機關對犯罪嫌疑人采取拘留等強制措施”,但這一規定本身還存在著“未經刑事立案的案件能否直接進行審查起訴并采取強制措施”的法理難題。
(五)反洗錢機制的運行乏力
為適應反洗錢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的義務要求,我國制定了《反洗錢法》《金融機構反洗錢規定》等金融監管法規,但其仍難以遏制境外投資資金對沖、存單質押和貸款、空殼公司虛開發票等傳統非法資產移轉模式。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帶來接觸性與非接觸性犯罪基本方式的權重易位,對虛擬資產服務、加密數字貨幣等新型網絡洗錢更是束手無策。加拿大經歷三次制度改革,形成了一套集監管機關、行業自律組織與內部控制結合的“兩級多頭”的金融監管體系。這一高度復雜的體系有助于監管者間的制衡和監督,但也限制了監管效能和信息流動。FINTRAC是加拿大金融情報機構,通過對金融交易的分析來協助預防、偵查和起訴洗錢犯罪,卻也是交易報告主體與執法部門問的屏障,執法部門無權直接反向訪問交易信息。
情報導偵是現代偵查措施的基礎,刑事指控證據需求與金融機構保密義務的沖突妨礙了反洗錢信息共享,《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2條有關鑒定客戶身份、保持交易記錄、舉報可疑交易等規定未能得到締約國普遍有效的實施。一方面,兩國定罪機制不吻合。加拿大《C-48法案》修正腐敗條款來更好地滿足《公約》的種類要求,但出于舉證責任倒置違反無罪推定憲法原則的考慮,資產非法增加罪并未寫入刑法,與我國《刑法》第395條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和隱瞞境外存款罪的規定不同,因而難以提出協助調查取證的司法請求。另一方面,我國存在“重視上游重罪”、“自洗錢不入罪”的司法定式,對于資產流入國司法機關積極的反洗錢協助請求,我國反而可能未開展相關調查(如余振東、李華波等貪污案)。
(六)“人權衛士”與“避罪天堂”的雙重身份
冷戰結束后,部分西方國家圍堵遏制中國的重要策略就是構建“價值同盟”,通過人權狀況來質疑中國的集權主義政治模式。當中國決心解決腐敗問題,需要西方的善意配合時,這些國家又會拿著“人權”“法治”等說辭拒絕協助。僅從理性的人權保障角度出發,國內外對死刑的容忍度確有下降。一者,死刑的終局性質和漫長的上訴程序加劇了對死刑犯的心理傷害;二者,各國司法制度都存在錯判的可能性。但抵制死刑不能成為拒絕追逃的理由,雙方更加密切的司法合作反而有利于推動中國的人權保護制度和死刑思維轉型。
究其原因,一方面,加拿大《隱私法》過于嚴厲,要求加拿大隱私事務專員辦公室(OPC)對公共和私營部門進行審計,以確保金融監管部門遵守隱私法律。另一方面,加拿大受利益驅使,為吸引境外投資而忽視本國成為洗錢天堂,離岸銀行對經濟影響不算惡劣的洗錢行為持縱容態度。在《公約》談判特設委員會非正式籌備會議上,加拿大對有關腐敗資產追回的討論不滿,與發展中國家在資產追回規定的內容和范圍上存在分歧。從“人權衛士”到“避罪天堂”的化被動為主動的話語轉換,是習近平反腐敗國際合作思想中的重要創造。
三、法律合作機制的建構
中加兩國已形成遣返、勸返等追逃合作方式,但對腐敗犯罪的追懲仍難以符合國民的欲求,不足以維護國際社會上我國的法治形象,為一帶一路在內的國際戰略布局提升中國法治信任度。在國內立法中,《刑法》《引渡法》還需要與《刑事訴訟法》《監察法》和《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深度融合,豐富我國的反腐敗境外追逃法律合作機制。
(一)加緊制定雙邊引渡條約
遣返勸返因制度瓶頸無法改變其替代地位,學者們已從引渡依據、刑期標準、簡易程序等方面對兩國引渡條約的框架進行了構想。隨著我國法律體系的完善,新《刑事訴訟法》在腐敗犯罪外逃普遍的現實基礎上創設了缺席審判制度,對引渡有了新的支撐。但缺席審判只有在完備的人權保護下才能彰顯優越性,得到加拿大的司法協助,本文探討完善文書送達制度以保證直接言詞原則例外的程序正當性。
缺席審判應當堅持刑事訴訟的最低保障標準,即被告人對審判的缺席及后果應是知情且自愿決定的。如法學家拉斯基所言,“任何國家,若執政者之權力過大,則被治者必無自由”。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92條“傳票和起訴書副本送達后,被告人未按要求到案的,人民法院應當開庭審理”的表述過于籠統,可以參考歐盟《關于強化無罪推定的某些方面和強化刑事程序中參加審判權利的指針》將“知情”細分為:(1)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通過其親屬、辯護律師、我國外交或領事機構、外國主管機關獲得了刑事訴訟的通知或文書;(2)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在境外患有嚴重疾病、正在服刑或受到羈押等原因無法直接參加我國的刑事訴訟,表示愿意接受或者請求進行缺席審判;(3)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因所在地國家的法律限制不能接受引渡,表示愿意接受或者請求進行缺席審判;(4)有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拒絕接受向其轉遞、送達的訴訟通知或文書;(5)有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有意躲避或者銷毀、隱匿向其轉遞、送達的訴訟通知或文書。
在“實際送達”前增加刑事域外送達的地址確認和效力評估程序。刑事域外送達費時費力,如果嚴守送達“必然性”價值,定需通過請求外國機構等途徑與外逃人員多次溝通,直指訴訟效率的降低,不利于正義的維護,與制度修改的目的亦不相吻合。法院難以在有限時間內滿足“送達”、“知情”條件,就可能導致一些已提起公訴的缺席審判案件夭折或積壓,文書送達可以在案件的調查和審查起訴階段就著力進行。一方面,若監察委員會、刑事偵查、外交部門在外國尋找到了相關犯罪嫌疑人,犯罪嫌疑人不抗拒司法審判但又不愿意歸國接受審判的,可以仿照民事送達規定,通過讓犯罪嫌疑人填寫專門的送達地址確認書確定其送達地址,方便以后通過外交途徑進行送達,避免重復勞動和效力存疑。另一方面,嫌疑人拒絕填寫送達地址確認書或工作人員已經找到嫌疑人行蹤但因抗拒等原因拒絕溝通的,可以由工作人員采取攝像、制作征詢筆錄、收集相關證據的方式證明該犯罪嫌疑人的具體送達地址用于各種途徑送達。
在反腐敗境外追逃的時境下,用公告送達、向辯護人送達、電子送達等方式的“可能性”突破實際送達主義的“必然性”準則有其合理性:實效上,外逃人員處于躲避追訴的狀態,對案件信息的敏感度較之普通人更高,送達效力也相應存在著較高的蓋然性,這類似于民事訴訟涉外公告送達的通常做法;結果上,即使公告送達沒有實際送達犯罪嫌疑人,由于財產罰與人身罰分離的制度設計,嫌疑人歸國后提出抗辯也不會直接遭受刑罰,通過重新審判等途徑救濟,其基本權利是受到保障的。
與此同時,公告送達要受到必要限制:對于送達地址經過主管部門實際調查,或外國協助機關通過偵查能夠提供充分證據,但是因為犯罪嫌疑人逃避審判或兩國制度的差異無法認定為送達完成的情況,方可經過法院對相關送達憑證和證據予以審核后在藏匿地通過媒體予以公告,確保缺席審判程序的實際開展;反之,對于調查地址存疑或錯誤,無法確定犯罪嫌疑人準確地址的,則不應適用公告送達。公告送達以送達地址確認為前提,送達地址確認以公告送達為保障,形成“地址征詢一實際送達一公告送達”的刑事域外送達流程,實現方式多樣、等級優先、效力明確、兜底處置的制度目的。
(二)替代制定勸返成文法規
由于司法資源有限,無論是從比例原則還是經濟效益的角度考慮,國家都僅能用有限的手段來追訴犯罪。在雙邊引渡條約因為種種原因未能簽訂前,勸返可以引入新《刑事訴訟法》第15條和《監察法》第31條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法律依據,解決自首承諾的效力問題,將勸返常規化、層次化。
第一,勸返從寬的協商平等性。在調查環節,勸返人員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其認罪認罰后可以從寬處理,并就量刑進行協商。因為承認所犯罪行是認罪認罰的前提,此時如何從寬處罰才是外逃人員在意的問題。雖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同于大陸法系的量刑折扣制度和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但也具有控辯雙方平等協商的性質,而且勸返協商與國內認罪認罰從寬試點不同,國內協商由司法權力主導,在與犯罪嫌疑人溝通前,公訴人已經將刑期和適用程序寫進了量刑建議,而境外勸返更具有平等協商的可能性。
第二,認罪認罰的處理實體性。現行《刑法》僅有關于自首、坦白從寬的規定,有必要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騰出一定的空間”,使其上升為獨立的法定從寬情節。《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了“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兩種認罪情形,前者指自首、坦白,后者即包括外逃人員并非主動認罪,而是在勸返人員舉證和教育之后相對消極地承認犯罪事實。上述三種效力遞減的從寬情節使外逃人員更能計算出認罪認罰與拒絕勸返之間的差距。
第三,從寬協商的尺度預測性。現代量刑理念認為責任刑(包括違法事實和責任事實)是上限,預防刑(包括犯罪前的犯罪人屬性和犯罪后的行為人態度)對最終刑期的影響有限。協商只能就認罪認罰可能獲得的預防刑優惠進行溝通,不能是“無底線”的協商,否則將導致犯罪破壞的社會關系得不到有效恢復,還會降低司法公信力和政府可信度。但是,過于謹慎的量刑優惠又會使勸返追逃的吸引力不足,因此明確從寬量刑幅度有助于增強外逃人員對刑期的可預測性,可對《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按照三種新的從寬情形進行修正。
第四,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律師在場。《刑事訴訟法》第174條規定“認罪認罰案件必須簽署具結書,且必須有辯護人或值班律師的在場見證”,這一問題出現在境外追逃領域就極為棘手。一方面是辯護人介入訴訟的時間問題。《刑事訴訟法》僅規定了審判階段作為辯護人介入訴訟的時間(未否認審前階段被追訴人有權委托辯護人),《監察法》規定監察案件的被調查人無權委托辯護人。審前程序沒有律師介入,控辯雙方對審判的準備起點和充分性完全不同,無法滿足國際社會對程序正義的要求。《監察法》對被調查人相比《刑訴法》對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保障還存在缺陷,需要考慮適當前移為外逃人員指派辯護律師的階段,以國際司法合作的法治信任度和證據可采性作為衡量尺度,改善國內的司法恣意。
另一方面是境外追逃中律師的委托問題。目前我國律師參與刑事訴訟的身份有三種,包括當事人委托的辯護律師、法律援助機構指派的法援律師和法院、看守所等機關派駐的值班律師。后兩種情況因為適用范圍的特殊性,幾乎不可能出現在腐敗犯罪的境外勸返中,即便個別情況中外逃人員因為經濟困難、身體殘疾或者可能被判處死刑而獲得法律援助,但法援制度的公益性與異國見證的高耗能也不相匹配,等于變相規定了外逃人員必須自行委托辯護人以獲得勸返從寬待遇的要求。
(三)充分發揮追逃機關職能
反腐敗境外追逃工作在中央追逃辦的統籌協調下展開,有一線工作者提出了實踐上案件通報和會商制度的完善方向,在理論上,監察委的創設對國際司法銜接也缺乏系統性的梳理。雖然國內貪腐案件需要遵循分工負責的程序性規則,但國際司法協助則切忌簡單套用經驗,應以國家為對外主體整合資源,取得加方的信任與合作。
第一,國家監委是國內反腐敗的工作機構,又是國際司法協助的機構,需要將其定位為“對公職人員行使監督、調查和處置職能的國家監察機關”。畢竟,“誰來監督監督者”是個永恒的話題。
第二,監察案件追逃性質的破解之道應從立案程序的設計著手。考慮到《監察法》第39條規定的監察立案證明標準,即“監察對象涉嫌職務違法犯罪,需要追究法律責任”的證據門檻高于刑事立案證明標準,僅需增設起訴階段的刑事立案程序進行形式審查,而無需援引《刑事訴訟法》的立案實體條件,即可滿足國際司法合作的要求。
第三,監察機關要善于運用缺席審判制度。如果涉及在加拿大調查取證以及追繳贓物的,國家監委可向加拿大提出司法協助請求,由加拿大司法部國際援助小組進行審核、協調并出庭申請禁制、查封或沒收在加財產等法院令狀,當不需要申請法院令狀時,通常交由加拿大皇家騎警國際聯絡小組全權處理,協助我國完善境內外證據鏈并對涉案財產采取措施。
第四,外逃資產的分享有助于解決追逃效率與成本同比增加的問題。加拿大是分享機制的代表國家,與三十余國,甚至本國聯邦與各省間都簽署了贓款分享的協議,加拿大《沒收財產分享條例》賦予了總檢察長對分享事宜的決定權,且要求合作國明確指定對接的官方機構。我國可依據《協助法》第49條規定,由外交部會同國家監察委就有關財物分享的數額或比例問題與加拿大協商確定。
(四)優化利用信息共享平臺
根據物質交換原理,腐敗分子外逃必然會留下身份變造信息、出入境信息、財產信息等,構建中加腐敗外逃信息共享平臺對實時監管外逃動態至關重要。首先,對加拿大飽經實踐的金融體系要堅持“引進來”。加拿大金融監管機構對不同交易報告主體設置了不同的反洗錢要求,有助于腐敗信息識別。例如,娛樂場除了必須提交可疑交易報告、恐怖分子財產、大額現金交易和電子資金轉帳報告外,對“籌碼出售、游戲帳戶現金預存款、保管存款、償還任何形式的信貸、貨幣下注”等24小時內合計10,000美元以上的任何交易也須提交報告。中國對此差異性規定還比較粗放,《金融機構大額交易和可疑交易報告管理辦法》未能像加拿大FINTRAC準則2一樣細分到行業分析指標,也較難有充足資金每兩年對合規計劃(政策、風評標準和程序)進行審核,以測試其“治理效能”。
其次,中方日新月異的技術手段也要積極“走出去”。一方面,中央追逃辦應積極整合依托傳統DNA數據庫、指紋數據庫、人像數據庫等大數據信息采集技術搭建的“監督執紀問責信息管理系統追逃追贓子系統”,發揮大數據作為第四代“數據密集型科學發現”范式的關聯犯罪預防功能,豐富完善算法和類罪模型,提升用數據開展腐敗洗錢犯罪的預警、研判能力。另一方面,對于新技術成果也要勇于嘗試。基于非接觸微特征的審訊心理研究技術,通過高速捕捉被審訊人微特征和自學習模板來識別對方基礎情緒,進行測謊及自適應案件線索挖掘,可以在無法發現外逃人員藏匿住址、無法完整搜集符合司法協助要求的證據、無法在非司法管轄區突破外逃人員心理防線時針對外逃人員及其近親屬或知情人使用。在追逃領域,科學技術的任務在于健全境外在逃人員信息資料庫、開發軌跡追蹤系統、完善心理鑒別技術、探索財產自動識別技術,大大提高對腐敗分子出逃的掌握程度。
最后,腐敗資產在洗錢后會迅速轉換身份,雙方只有更大程度的信息溝通來縮短時限,才能確保司法請求有的放矢。(1)兩國可以基于共同參與的反洗錢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尤其是《金融賬戶涉稅信息自動交換之多邊政府間協議》,主動交換無需具體涉稅理由的公民海外個人賬戶信息,形成契合的實踐對接。(2)加拿大FINTRAC可基于《公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8條,與我國反洗錢局和反洗錢監測分析中心簽署交換信息的協議,加強在《公約》、亞太經合組織、二十國集團等多邊框架下反腐敗問題的交流,減少國際司法協助方面的限制性條款,銀行的保密義務等均不能成為拒絕提供司法協助的理由。(3)中國應推動建立雙邊反腐敗執法合作機制,加強我國與加拿大國際發展署(CIDA)、司法部國際合作組、皇家騎警的便捷通道。同時依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2019年10月發布的《關于沒有或只有名義稅收管轄區的自發交換的指南》,對避稅天堂殼架構提出更為苛刻的經濟實質新要求。
四、結語
對某一問題的抽象研究已受到現代法理學的反思,理想的思維方式解決不了現實問題,反倒不如關注具體的正義如何實現。反腐敗境外追逃及其引發的法律沖突在國際司法合作中是在所難免的,僅以中加司法合作為例就舉步維艱,毋論貿易戰特殊背景和各主權國家制度差異的協調。上述挑戰是經驗事實,拋開法教義學與社科法學之爭,即便從詮釋學的角度出發,法律人進行推理論證獲得特定法律判斷所依賴的大前提也必須是特定國家現行有效的實在法。這就給追逃問題提供了理性的解決思路,即從本國現行法律體系出發,主動進行調整并適時推動合作也是超越歷史的更優選擇。但應意識到,反腐敗境外追逃是持續性、整體性地協調和聯動,上文法律方面的出路有賴于實證檢驗的修正,國際刑事司法合作還要加強與國際警務合作的互動。把握我國經濟與政治機遇期,加強反腐敗國際合作(尤其是以中等強國為突破口)是美國為遏制中國崛起進行外交結盟的脆弱點,更是國力全面提升在法治領域的應有之義。
作者簡介:周瑾睿(1994-),男,內蒙古包頭人,單位為西北政法大學國際法研究中心,研究方向為國際法。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