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自我”的路

岑惠楠

摘? 要：90年代以來，方方的女性題材小說以女性獨特的眼光不斷突破男性立場，真實地展示了女性的現實困境以及在反抗中不斷深入的自我意識，鮮明地體現了她獨特且不斷深入的女性意識，對于女性寫作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女性意識;“平凡女性”;全階層;自我意識;反抗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0-0-02

方方作為當代新寫實小說的重要作家，她以一系列立足于社會底層小人物的作品，揭示了人物真實艱難的現實生活困境和不斷掙扎反抗的心理困境。20世紀90年代以來，方方的創作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成熟的階段，不同于先前詩意與溫馨相伴、清醒與痛苦并生的寫實記錄性創作，這一階段的作品更多體現了她對于現狀揭示之后的思考，她的女性題材小說的創作鮮明地體現了她90年代以來的創作特點。方方在以女性的立場和眼光展現女性生活和思想困境同時，表現了女性對自身身份及處境的自覺思考和極力改變自身困境的嘗試，在揭示現實的同時試圖去為女性尋找一份真正的獲得自由和平等的出路。

（一）從“美麗女性”到“平凡女性”

分析方方前期女性題材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無論是農村婦女、城市女工，還是知識女性，都有著相似的特點：姣好的外貌，聰慧備受歡迎?！峨S意表白》、《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中的黃蘇子、靳雨吟，美貌出眾且職業體面;《暗示》中的葉桑，已為人妻但仍有魅力讓自己的妹夫多年魂牽夢縈;《樹樹皆秋色》中的華蓉，是高知的教授又知性天真;就連《奔跑的火光》、《水隨天去》中的英芝、天美，雖然是農村女性但也是令人垂涎的美人。這些形象與傳統男性立場小說中女性形象設定是一致的，女性的美貌和溫柔知性是為滿足男性的審美和欲望，男性審美和立場下塑造的女性形象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女性自身的主體性表達。

但方方在后期女性題材小說中，女性人物設定有了很大的轉變，出現了一些平凡甚至粗鄙，固執甚至叛逆的女性形象，這在《出門尋死》中何漢晴和《萬箭穿心》中李寶莉兩位女性身上有集中體現——何漢晴，一個沒有文化/周旋于逼仄生活空間和被家庭奴役的勞工主婦;李寶莉，一個小學畢業沒有文化，刁鉆又強勢的市井女人。從靳雨吟、葉桑、華蓉到何漢晴、李寶莉，美麗溫柔、知性涵養不再是女主人公的固有特點。方方讓女性以一種全新的反傳統的叛逆形象出現，她們不再是男性視角下邊緣的、被鄙夷排斥的對象，而一躍成為了被敘述的主體，以主人公的身份栩栩如生地展現她們平凡甚至丑陋的外貌、粗俗鄙陋生活，甚至是在面對來自丈夫和家庭的沖擊時無力的狀態或是不明智的反抗。

方方以女性作家特有的耐心觀察真實地展現出了一些文學中邊緣化的女性形象，她們丑陋、粗俗但真實暢快的舉止言行直接地表現出了現實中女性的生存真相，在面對生活所做出的愚昧的性別斗爭也真實地揭示了女性性格中先天存在的弱點與局限。小說中女主人公從美麗女人到平凡女性這一設定的改變和突破直接地反應了方方的女性意識——女性要想自覺地思考自身價值和處境需要與之匹配的主體性表達，要從女性自身的立場去審視自己的價值與生存狀態。那些從男性審美出發塑造的女性人設不再適應于女性生活困境的真實直接揭露，而女性真實生活狀態和局限性的客觀揭示是方方女性思想的又一重要表現，這也是方方小說女性人設轉變更深層的目的。

（二）從“特權式”反抗到“全階層”反抗

不同于以遲子建為代表的兩性融合的話語體系，方方的女性意識呈現出一種強烈的反傳統姿態，她的寫作站在女性的立場上反對男性中心主義，不斷地突破男性寫作的傳統，以女性不斷提高的自我意識和覺悟為途徑，構建出一種兩性對抗的模式，試圖建立女性獨立的話語體系。這樣的女性意識在小說文本中則呈現為男女雙方激烈的矛盾沖突——男性持續的壓迫和女性逐漸廣泛深入的反叛。她的女性題材小說以女性的婚戀故事為主要情節，明晰地呈現了三種不同社會身份的女性——靳雨吟、華蓉類受過高等教育且職場暢通的高等知識女性，英芝、天美類的農村女性，以及李寶莉、何漢晴類城市家庭女性在婚戀中的遭遇，在批判傳統男性意識形態給女性來壓迫與戕害的同時也著重表現了女性對于自身生存與情感狀態的自覺思考，并展開不同全階層女性的反抗之路。

女性的反叛有外圍與內在兩方面的主要原因，男性或以男性為中心的家庭對于女性情感與生存狀態的壓迫是主要的外圍原因，而女性日益深刻的自我意識則是女性反抗的內在原因。

《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是外圍反抗的典型，作為一個農村媳婦，她被當做了順從丈夫、侍奉公婆、生育后代的奴隸，她必須接受甚至包容丈夫的好吃懶做、吃喝嫖賭，但自己卻不能有一絲的自由。在英芝生活的農村里，男性有著絕對的權威，他們不能接受來自妻子的一絲反叛，否則就以暴力解決問題。最終，英芝丈夫的暴力中徹底爆發，用一把火結束了充滿壓迫的婚姻，也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此外，在《水隨天去》、《暗示》、《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以及《隨意表白》幾部作品中，也都表現出了女性被“男權至上”壓迫的現狀，而在這樣的現狀下呈現出的反抗大多是極其慘烈的他殺甚至極端的自殺形式。方方極力地呈現兩性對抗的極端沖突，將現實的矛盾和極端的反抗直白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通過表現這類女性在反抗中的盲目、困惑和迷失，給讀者帶來巨大的情感沖擊以引發其對于兩性關系的思索。

與英芝、靳雨吟等女性不同，《樹樹皆春色》中的華蓉則是從內在反叛的典型。小說講述了大學女教授華蓉同只存在于電話中的老五展開的一段“感情”，老五似乎掌握著華蓉的一切動態，但華蓉卻對他一無所知。在華蓉開始對老五產生感情后，她的生活和情緒都被這個陌生的男人所牽制，在她慢慢感受到這份感情的折磨之后，她立即進行了清醒的自我反思。在理智的思考之后，她認清了自己的情感中的被動地位，并干脆地結束了這段被牽制的感情。華蓉的反抗是在對自身、對男性的清楚認知基礎上實現的，這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她對男性主導感情狀態和被對窺探自身行為的拒絕。但在方方所有的女性題材小說中，這樣純粹從精神層面進行的反抗只出現在華蓉身上，這是因為這樣的反抗要以強大的精神力量為支撐，因此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只依靠自身精神力量進行反叛行為的局限性。

在方方女性題材的小說中，《萬箭穿心》中李寶莉的反叛又是另一類典型。不同于英芝式被外圍原因壓迫到極致爆發的極端反抗和華蓉式純粹的精神反抗，李寶莉的反抗更具現實性。強悍潑辣的李寶莉，在發現丈夫的背叛后可以不甘屈辱尋找對策，面對丈夫自殺留下的絕情后，她強忍淚水開始贍養公婆撫養兒子。為了獨立地撐起家庭的重擔，她甘愿做女扁擔甚至賣血，縱使最后面對兒子的無情驅趕，她仍然保留自己的尊嚴孑然離開。方方筆下的李寶莉縱然刁鉆市井，但卻堅韌自立，她是一個不依靠男人，甘愿用肩膀承擔起一切自食其力的女人。李寶莉對于悲慘命運的反抗體現在她堅韌不屈的現實抵抗之中，在她開始獨立面臨生活后，她始終以一種清醒的頭腦直面生活中的艱辛，以一種獨立的姿態承擔生活的重擔，縱然生活重千石，她也用肩膀生生地扛起了生活。

更多的女性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了各種外在因素對于自身的限制與束縛，她們不再情愿受到壓迫，想要為自己爭取應有的話語和自由。因此對于壓迫的回擊與反抗不再是知識分子女性的特權，廣大的普通婦女、工人以及農村女性也都開始對現狀的回擊，女性的反叛呈現出了全階層的跨越。

（三）從被動到自覺的自我意識

從總體上看，方方小說中女性的反抗呈現出了一種逐漸廣泛和深入的狀態，分析這一狀態的內在原因則是女性對于生存和情感狀態不斷加深的自覺審視，這體現為女性的自我反抗和救贖經歷了一個從外圍到外圍與內在共同作用再到內在突破外圍的過程。

農村女性和部分知識分子女性的反抗大都是對外界做出的“被動的”反抗，是無力應對外界刺激下失去理性的極端的行為。丈夫和愛人的背叛欺騙是他們悲劇命運的主要原因，但她們那些僅有的剛剛萌生的自我意識卻不足以支撐起她們擺脫現狀，于是她們在做出表面上的反抗但卻接受了最大層次上的壓迫。她們無法依靠自己走出被欺騙背叛的局面，無法擺脫婚戀形式的束縛，因此無論是自我毀滅式的反抗還是人格分裂式的報復都是立足于妥協當下的前提。

這一局面到華蓉出現了一定的改變，她以極其理性冷靜的態度分析自己所處的局面，用極強的自制力干脆地走出了情感的對峙中，這是華蓉想要改變現狀的表現，具有了一定的超越性。但華蓉的反抗仍然是不徹底的，她最終寄情山水的“老莊”態度隱含了無法接受現實的潛意識。再到何漢晴，尋死雖然也表現出她無法獨立完成救贖的軟弱，但她在尋死過程中，在經歷過生死體驗和選擇后也有了自我價值認知和自我精神的覺醒。到李寶莉，方方對她自身悲劇產生原因上加重了她自身的因素，淡化了外界的原因，大筆墨對于她自身缺陷的表現正指明了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原因更多在于女性自身，只有通過不斷的自我審視認知，才能最終實現女性對現狀和命運的反叛，故而反抗和救贖的方式必須要實現內在自覺對外在的突破，這正是方方女性意識的又一體現。

方方作為當代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獨特的女性意識對于女性寫作有著重要的意義。不同于陳染、林白式的“私人寫作”，她以一種外向的眼光，表現了女性廣闊的生存世界，以一種冷靜客觀的話語真實地展現了女性的生存現狀，她將寫作的立場從男性轉向了女性，將女性經驗從單純的心理經驗擴大到了生活的現實經驗，把女性的自覺從知識分子擴大到了所有女性，并啟發了廣大女性主義作家，寫作的對象和內容不應該局限在狹小的范圍內，而應該放大到生活的現實中，這些正是方女性意識獨特性的現實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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