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電影中的母親形象

摘? 要：是枝裕和被譽為小津安二郎的接班人，電影主題同樣鐘情于家庭。自2018年《小偷家族》在中國上映后，一度引發是枝裕和熱。本文以是枝裕和的人間三部曲《步履不停》、《比海更深》和《小偷家族》為中心，解讀是枝裕和電影文學作品中的母親形象。試圖通過對日本傳統母親和當今新時代的母親形象的解讀，淺析是枝裕和的敘事手法帶來的治愈功能。

關鍵詞：是枝裕和;人間三部曲;母親形象;敘事手法;治愈

作者簡介：余聰（1988.1-），女，河南省息縣人，碩士研究生，廣州工商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日本文學。

[中圖分類號]：J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20--03

是枝裕和出生于日本東京清瀨市，少年時夢想成為作家而考入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機緣巧合愛上電影并且如愿成為一位導演。因其聚焦于家庭為題材的電影，所以被譽為小津安二郎的接班人。是枝裕和在隨筆中寫到她母親生前喜歡看電影，對許多西方電影明星的名字如數家珍，這些多少也推動了他從事影視創作的決心。

生活中母親對他的影響也體現在他的電影作品中，他享譽世界的人間三部曲《步履不?！?、《比海更深》和《小偷家族》都是以家庭為主題創作的。每一部作品都用平實的語言成功刻畫了日常家庭生活中的種種，尤其是母親這一角色在劇情中常常不露聲色地口吐金句，看似致郁實則治愈。因此，本文就人間三部曲的電影及其文學原作中的母親形象進行解讀，試圖通過對母親形象的解讀，淺析是枝裕和在電影拍攝時所運用的敘事手法帶來的是枝裕和式治愈功能。

一、故事梗概及敘事手法

是枝裕和在隨筆《母親的背影》中寫到自己和母親的一個片段。兩人一起吃完壽喜燒，然后在新宿車站分別的時候，看著母親開心的背影，他突然不安地想到這可能是他和母親最后一次一起吃飯。不料一語成讖，他帶著“沒能為母親做點什么”的遺憾和悔恨，創作了《步履不停》。正因為悔恨，所以他竭力在作品中描寫母親生前的瞬間，呈現給觀眾一部明朗的電影。[1]

《步履不停》以橫山家的次子良多為視角，講述了他在大哥純平的忌日回到老家，和一家人團聚在一起的故事。時間是在夏末，橫山家的廚房里，母親敏子和良多的姐姐負責準備午餐，姐夫帶著兩個孩子玩耍，退休的高冷醫生父親在工作間一邊假裝研究病例一邊側耳傾聽家中的動靜。借忌日的相聚場景，表達了良多對于人生總是慢一步的遺憾和感慨。

《比海更深》是《步履不?！返慕忝闷?，男主的名字依然是良多。良多渾身充滿了廢柴氣息，頭發亂亂糟糟，絡腮的胡子也不清不爽，連走起路來都有些晃蕩不認真。他曾經是位獲獎的作家，但是第一部作品問世后便再也沒有動靜，他仍堅持只做純文學創作，不愿意寫娛樂暢銷小說或者是平庸的漫畫腳本。非但如此，他還沾染上了父親鐘愛賭博的惡習，妻子響子不堪重負與他結束這段婚姻，獨自帶著兒子生活。一個臺風夜，一家三口留宿在母親的福利房里，故地重游，四人各懷心事，一夜無眠，最后每個人都跟自己達成了和解。

《小偷家族》的故事完全不同于上面兩部作品，這個故事雖然也是家庭系列，但其實這個家庭的所有成員都是“偷”來的。拆遷釘子租戶的房子里從一個“奶奶”開始變成一家六口，他們收入微薄，除了愛一無所有。直到孫子祥太摔傷住院驚動了警察，這個小偷家族終于分崩離析。

二、人間三部曲的母親形象解讀

（一）堅強隱忍的傳統母親

《步履不?！分械拿糇?，是一位日式傳統母親，她從來沒有參加過工作，她的一生是作為專職的家庭主婦的一生。每當有人登門造訪時，她都跪在玄關處迎接。

她擅長保存物品，輕易不舍得丟棄，家里因此塞滿了各種包裝紙和繩子等物件，當然更是完整地保存了孩子們小學時的成績單、練毛筆的紙張、良多的棒球衣、大兒子的學生服[2]，還有良多小時候寫得作文。

她會把良多的工作內容刻意想象得高端大氣，也會在長子實習的醫院出現在電視新聞時或緊張或高興。去長子墓地時，她用涼水澆在墓碑上，仿佛在跟活著的長子說話似的，用自然地語氣問長子是否涼快。還在黃色蝴蝶飛進房間里失態地以為是長子化蝶飛回來。母親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生物吧。[3]

她能煮出子女懷念的“媽媽的味道”，而且大抵因為她成長在把“男人不可進廚房”當作格言的那個年代[4]，她不太喜歡男人進廚房，也不喜歡別人進入她的“管轄范圍”。她還能手巧地給自己和家人做衣服飾品。長子忌日這天她穿上了淡紫色碎花洋裝，在衣領上繡上了時髦的蕾絲邊，“那蕾絲的白色，正說明今天對母親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5]對于長子的意外死亡，她甚至把責任推給完全無關的大兒媳，說是“果然是那個媳婦娶得不好?！?[6]良多明白，如果母親不這么想，大概很難繼續把日子過下去。

作為母親，她是典型的以孩子為中心的傳統母親。面對自己丈夫出軌的事實，她選擇裝聾作啞。直到丈夫72歲時，她才借著當年丈夫和情婦約會時的音樂，隔著衛生間的毛玻璃輕描淡寫地告訴老伴當年的情形。要多少時間才能消化丈夫外遇的事情，要有多隱忍才能做到不為人語。擅長保存物品的她卻在父親去世不到五十天的時候，就把父親相關的衣物和內衣褲全都扔在了可燃垃圾①回收日。這個橋段和《比海更深》里的淑子一樣，愛之深不忍再睹物思人。即便是被丈夫嫌棄卻依然不離不棄。

《比海更深》里的淑子亦是如此。以便宜的租金生活在戰后政府提供的福利房“團地”，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的丈夫，酷愛賭博，連兒子也不幸沾染上惡習。然而兒子良多卻沒有父親的好命，他的妻子終于帶著兒子離開了他。淑子在臺風來臨時，留下已經破散的兒子一家，小心翼翼地試探兒媳是否還有復婚的可能。淑子深知，如今的兒媳就像當年的自己，所以當兒媳搖頭時，她忍不住落下眼淚。

兒子年輕時曾出版過一本獲獎的小說，但是從那以后便江郎才盡，以尋找素材為由，靠著私人偵探的工作維持生計。不僅如此，兒子和死去的丈夫一樣，喜歡賭博，甚至連孫子的撫養費都給不起。知子莫若母，兒子如此不濟，她仍舊盼著兒子歸家，即便兒子已近四十歲，她仍習慣性地在良多后背上撫摸兒子[7]。逢人便介紹說兒子是作家，從小學時就文采飛揚。跟兒子說起父親可能化為黃色蝴蝶跟著她的故事，還跟兒子說出一些金句，然后囑托兒子可以寫進小說里。

《小偷家族》中的初枝是一位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她獨自撫養兒子長大。不幸的是，兒子結婚以后，性格強勢的兒媳關系和初枝關系不合，搬了出去[8]，后來因為工作關系又舉家搬去了博多，自此，初枝便成了孤家寡人。

阿治在柏青哥遇到了偷隔壁客人鋼珠的初枝，覺得她很有意思，便跟著老太太去了她家里玩，一來二往，阿治和信代便搬到了老太太租的房子里，初枝還給二人取了兒子和兒媳的名字。由此可見，不管兒子和兒媳有多狠心，她仍然在心里惦記著他們。影片和文本都沒有過多講述初枝的過往，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她很少抱怨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從初枝對阿治和信代的縱容，還有她把養老金拿出來用作家庭開銷，可以看出她是真的有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家人對待的。初枝對一起居住的五個人心懷感恩，在海邊看著他們五人戲水的背影時，她無聲地說了句“謝謝”，第二天便在睡夢中安詳地與世長辭了。

（二）獨立堅強的現代母親

《步履不?！分辛级嗟钠拮佑上憷锸且晃缓苣芨傻呐裕陔娪爸猩碇咨殬I襯衣，時刻保持著禮貌的微笑。由香里之前有過一段婚姻，只是丈夫因病早逝，她帶著十歲的兒子淳史和良多一起組建了新的家庭。因為是第一次到公婆家，她多少有些緊張，但依然努力融入良多的家人。因為良多的嫂子有著跟由香里類似的遭遇，所以當公婆聊起以前的大兒媳時，言辭間的“拖油瓶”等字眼無意中傷到由香里，一家人正尷尬不知所措時，倒是由香里率先笑著自我解嘲。

電影和小說文本對由香里的特寫并不多，因為是第一次到公婆家，由香里穿著淺色系的豎條紋短袖襯衫和白色褲子，盤了一個穩重的發髻在腦后。給兒子淳史穿上了白色短袖襯衫和黑色短褲，并搭配上黑色的皮鞋，這是她想了半天后終于選出來的“重要場合才穿”的衣服[9]。在公婆家積極融入大家庭，不免刻意地提高聲調跟家人聊天，一起準備晚餐和收拾家務，略顯疲憊，但她還是跟婆婆一起去墓地看望了英年早逝的哥哥。兒子在墓地想起同樣長眠于墓地的父親，當夜晚降臨，一家人洗漱完畢，她躺在床上和兒子說起死去的丈夫的事情時說，你的身體有一半來自爸爸還有一半來自媽媽，將來良多也會慢慢進入你的身體。然后電影中出現溫馨的一幕，母子兩人討論起良多會從哪里進入淳史的身體。這是一位母親向十歲的兒子解釋新爸爸的一種智慧模式。

《比海更深》中的中良多的妻子響子在她大學時，因選修了良多開設的文化和創作講座而與良多相識。良多對她苦苦追求，最終抱得美人歸。但是良多再無新作問世，而且嗜賭成性，響子為了兒子的正常生活，最終選擇了跟良多離婚。離婚后的響子自己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她在兒子面前直叱良多的無能和惡習，希望兒子千萬不要再步良多的后塵。響子一方面要獨立工作，另一方面還要照顧孩子的學習和生活，與現在的喪偶式婚姻一樣，自從婚后生子，便放棄了自己的作家夢，被生活逼成了一位獨立堅強的單身母親。

說起獨立和堅強，不得不提《小偷家族》里的信代，她年幼時被自己的母親虐待，結婚后又被丈夫家暴，身心俱傷的她好不容易遇到“不打人的男人”阿治，卻又苦于不能生育。

幸運地撿來一雙兒女，當樓下的老板娘喊她“孩兒他媽”的時候，她高興地眉飛色舞。信代為了掩護阿治，把偷埋奶奶尸體的事情全都一人攬下，最后還是在監獄里叮囑前來看望她的兒子祥太關于他的身世線索，遇到跟她的童年有過類似遭遇的凜，她愈發堅信二人是互相選擇的母女。為了不暴露凜和她一起生活的事實，信代寧愿放棄洗衣房的工作。

三、是枝裕和式治愈

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朵夫》中說，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是枝裕和用他的電影踐行了這種英雄主義，他在三部曲中描寫了兩種母親，她們無一例外，都是隱忍而堅強地愛著子女護著家庭，不論是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的丈夫鐘愛賭博，還是年輕時出軌年老時惡語相向。尤其是《小偷家族》中兒童時被生母虐待的信代，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上的兒女，卻寧愿放棄一切來維護撿來的兒女，最后因深愛寧愿放手。

三部曲中前兩部并未有激烈的劇情，有的只是我們身邊熟悉的母親和大多數算不上成功的普通人，《比海更深》中以良多的口吻道出該作品想要表達的一種心情，那便是人生就是一個個不斷失去的過程。而《小偷家族》更是聚焦于社會底層的邊緣人士，故事中的六個人物都是被拋棄者，他們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因為一個人物的突發情況，打破了這種相依為命的和諧生態圈。

是枝裕和在人間三部曲中大多以平淡的故事描寫人性的缺陷和弱點，主角不是英雄的人物，甚至大多都是世俗眼光中的不成器之人。但是，每一部劇中塑造的母親都是英雄的母親，《步履不停》中的淑子在房間里把黃色蝴蝶當成已逝的長子來追逐的遠鏡頭場景，《步履不?！分信_風過境后響子和兒子邊走邊討論棒球時由近及遠的背影，還有《小偷家族》中信代面對警察扎心地盤問祥太和凜稱呼她為什么時，信代素顏留下眼淚的近鏡頭特寫，沒有激情打斗高聲喧嘩，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靜，是枝裕和用這種方式，克制了過于激烈的場景帶給觀眾的視覺沖擊，反而達到靜水流深的效果，家庭的羈絆讓觀眾溫情脈脈，以至于對這些不成器的底層邊緣人物怎么也恨不起來。

是枝裕和在他的隨筆中直言，“我不喜歡主人公克服弱點、守護家人并拯救世界這樣的情節，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點骯臟的世界忽然變得美好的瞬間?！盵10]

可能正是如此，他才創造了這些有著明顯缺陷的人物，“缺陷并非只是缺點，還包含著可能性”[11]。正是這些可能性治愈了廣大觀眾和讀者。

注釋：

①日本的垃圾分類中的一種，廢舊內衣物屬于可燃垃圾。一般一周有兩天是可燃垃圾日.

參考文獻：

[1][10][11]是枝裕和.有如走路的速度[M].南海出版社，2016.2：187、47、47.

[2][3][4][5][6][9]是枝裕和.步履不停[M].鄭有潔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1（03）：89、118、99、79、80、4、233.

[7]是枝裕和.比海更深[M].趙仲明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3：36、40.

[8]是枝裕和.小偷家族[M].趙仲明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12：13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