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君達



不論你是第幾次來到紐約,似乎都很容易被這座“世界之都”的聲色犬馬所送惑人們帶著多元文化從全球各個角落匯集在這里,交流、碰撞,不停地制造著活力與驚奇。除了符號般的曼哈頓式摩登外“市井和煙火氣息也是紐約永遠的主題。
當肯尼迪機場的移民官在你的護照上蓋上藍色的印章、潦草地寫上入境許可的有效期后,恭喜,你已經順利來到了全世界最精彩的城市。如果你是第一次來到紐約,那么直接前往曼哈頓就好,那里有你想要的一切,旅行指南也會告訴你不少于一萬種享受曼哈頓的方式。如果你希望能從更多角度領略這座城市,那么且慢,這座“世界之都”的摩登光環背后,還有一個更加豐滿的市井人間。
紐約由5個擁有獨立議會的政區構成,除了輝煌的曼哈頓外,還有嘻哈音樂的發源地布朗克斯、文化藝術氣息濃厚的布魯克林、種族多元的皇后區以及孤懸在港口之外的斯塔騰島。其中面積最大的皇后區是一個以平民階層為主的居住區,也是我在紐約生活的地方。作為皇后區的新居民,如果問我對這個第二故鄉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我會回答:它有種略帶土味的煙火氣息,令我著迷。
皇后區與曼哈頓的距離較遠,所以城市化進程也略晚,因此從20世紀下半葉開始,紐約的新移民也更多落戶于此。此間最為集中進入美國的移民群體多數都來自亞洲,包括華裔、韓裔、南亞裔、西亞裔等,加上流動性更強的傳統非裔和拉美裔移民,使得這里成為了一個濃縮的小世界。我的語言課老師就曾提到過:皇后區200多萬居民共說著超過700種母語。
每個生活在他鄉的人都會有鄉愁,即使是移民們的美籍后代,也很難完全脫離原生文化的影響。因此在紐約,你可以在一個城市的空間里遇見一個濃縮的地球村。對于行色匆匆的游客來說,這句話說起來其實是有點虛無的,如果與各種膚色的人坐在同一個車廂或者偶然間在酒吧里聽到了來自異域的音樂就算是遇見了世界,那么這種相遇也著實廉價了些。此時,不妨轉過身來看看日常生活:在我剛剛嘗試烹調成功的一碗咖喱湯中,翻滾著購自華人超市的青菜和豆制品,佐餐的飲料來自韓國,面包由附近的猶太社區食品廠烘焙,而核心原料咖喱粉則是社區旁一家巴基斯坦人開的小食品店自家生產和包裝的。一日三餐是生活之本,在紐約,不需要走出社區,你就可以把來自世界各地的正宗風味擺上餐桌,而且這些日常商品的價格并不會因為它們的進口身份或者面向特定的消費群體而變得很高一這才是日常。
在異域經營原鄉日常
從大范圍,上看,紐約的各種族裔混居在這個共享的城市空間里。不過把鏡頭拉近后,各族裔向心力十足的聚居社區是更有趣味的存在。皇后區有兩個最大的交通和商業中心,它們就被兩個最大的移民社群改造成了各自故鄉的模樣。
牙買加街區是一個幾乎完全由南亞穆斯林構成的孟加拉社區。這里的“孟加拉人”并非僅僅來自今天的孟加拉國,而是對聚居在整個恒河下游地區的南亞穆斯林人群的統稱,印度最大的城市加爾各答就是孟加拉地區的一個中心。因此,在牙買加街區,你不僅能看到以孟加拉國首都達卡為名的店鋪,也能看到很多旅行社爭相宣傳自家能夠出售“紐約一德里”直飛航班的機票。與更安土重遷、看重等級制度的印度教教眾比起來,信奉伊斯蘭教的孟加拉人相對更加自由。與華人相似,歷史,上出海打拼的孟加拉,人同樣數量可觀,形成了眾多海外同鄉社群。
在這里,濃郁的南亞風情裹挾著隱約的香料味道和路邊海報上穿著莎麗的美女形象一同撲面而來。幾乎一切南亞人家里常見的料理原材都能在這里的超市買到:熱帶特有的長粒秈米、擺滿整排貨架的各種烹飪香料、高甜度的面點零食、印度生產的小包裝泡面、巨大包裝的袋泡紅茶……然而在結賬的時候,帶著頭巾或面紗的南亞裔女收銀員卻會操著標準的紐約式英語與你對話。這種反差很有趣味,因為我們都知道,原汁原味的南亞英語是有一種自成一派的獨特口音的,這里的居民很少操持“印度英語”,說明他們在美國土生土長,而且至少都是第二或第三代移民后裔,完全沒有受過故士的語言文化影響。然而時間并沒有稀釋掉他們的種族身份,或者讓其發酵、走樣。
初到紐約,我曾在牙買加附近的社區里暫住,當時做飯不便,日常多食冷餐,每當垂涎重口味食物的時候,我就到附近的南亞餐廳,在半開放的展示柜里點選一種看著順眼的咖喱菜。作為一個挑食的人,這種行為會帶有一點豪賭的樂趣正宗的南亞咖喱菜一般從外表是看不出所用食材的,合口與否,很難提前判斷。直到掌柜把舀菜的大勺一點一點傾斜,將濃稠的姜黃色湯汁淋在米飯上,被湯汁裹著的食材才會露出真容,可能是茄子、秋葵或豆類,更多時候則是根本叫不上名的奇怪蔬菜。此時,菜已落盤,不能反悔,若是好吃就算賺到了,若不好吃也算積累了一種人生經驗。我在旅行中常常期待這種小小博彩,在牙買加尋覓美食的經歷也讓我常常回憶起曾經的印度之行一除了寒冷的氣候以外,這里似乎與真實的印度沒有什么不同。
相對于牙買加街區,法拉盛街區更靠北一些。朋友們經常戲稱這里是“中國經濟人口百強縣”,它確實太像一個中國縣城了:菜場、超市、手機店、奶茶店、美發店、KTV、小商品批發,以及中英雙語服務的房產中介、駕校、補習學校和旅行社,構成了這個街區的主要商業業態。各家店門口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的宣傳貼進一步模糊著本土和異域的區隔,與店門外高大魁梧、荷槍實彈的美國警察形成有趣的反差對比。在這個地方,英文似乎可有可無,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用中文溝通,連政府所屬的公共服務部門都全部配備中文服務。唯一能清晰提示你“這里是美國”的應該就是為數眾多的移民律師事務所和提供報稅服務的會計事務所了,這些機構擁擠在唐樓風格的二層小樓里,像神經元一樣,擔負著為中美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體系提供溝通和傳導的職能。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才得以讓英文水平不高、不易融入主流社會的客居者也能為自己做主,繼而有尊嚴地在陌生的異鄉生活下去。
吃不慣異鄉口味的你,可不要試圖去法拉盛尋找“中餐館”。這里的酒家食肆是按照風味和菜系分類的:粵菜酒樓、川湘炒菜、港式燒臘、西北面食、東北水餃、自助火鍋、燒烤排檔、臺灣牛肉面、貴州羊肉粉、西安肉夾饃*……絕不僅以“中餐、日餐、意大利餐、法式西餐”這樣簡單貧瘠的方式分類。在美國其他地方隨處可見的那種更加照顧本地人口味的老派美式中餐館在這里是不存在的。這里的華人太多了,而且很多都是近20年內剛剛移入的第一代移民,他們的經營方式與老輩華人不同的是:并不堆砌時間膠囊般懷舊的“中國元素”以迎合美國消費者的刻板印象,也不再精雕細琢那些你在中國根本聞所未聞的“經典美式中餐”——左宗棠雞、甜酸雞、芝麻雞、芥蘭雞、炒雜碎、炒面,而是把中國年輕人的流行風潮以及正宗的家鄉風味全部原原本本地搬到美國來,在異鄉把生活過成原樣。
文化大鍋燴中的眾生相
在皇后區,市井和煙火氣息是永遠的主題,你無法從這種“縣城式”的日?,嵥橹姓页鑫榈?艾倫的世界。對于背負著沉重的夢想和希望來到異鄉安家立業的新移民來說,高端深奧的藝術與美感有些太過奢侈。相比起故鄉,美國能給予新來者們更加平等的機會、公平有序的競爭環境,這反過來也迫使他們更加刻苦耐勞、更加看重實用主義。不管是在牙買加街區還是法拉盛街區,或者皇后區其他新移民聚居的主要街道上,廉價的二層小樓或者單體店鋪是最常見的臨街建筑形式,不大的門臉與缺乏設計感的招牌擁擠在一起,看起來土味十足,好像置身于家鄉的地級市市郊,或者亞非拉某個邊緣的中小城市里。在沒有充足的資金建造摩天大廈的情況下,這種樸素的建筑形式能像蜂窩一樣容納盡可能多的人口和工商業單元,但也正因如此,在當下這場意料之外的災難突然襲來時,這里高度密集且勤奮工作的人群自然成了最危險的存在:公開通報出的新冠病毒感染相關數據顯示,全球疫情“震中”在紐約,紐約疫情最嚴重的是皇后區,而在皇后區內,新移民聚居的杰克遜高地、森林小丘、埃爾姆赫斯特、牙買加等幾個社區則是慘烈之最一眾所周知,川普總統的性格極為剛硬古怪,但即使是這樣一個自負冷峻的人,在提到家鄉皇后區的疫情時,都曾一度當眾哽咽。
在紐約這個多元人種的大集合里,不同人群對待瘟疫以及未知危險的態度迥異,這種迥異除了來自經濟上的權衡外,似乎也體現著不同族裔文化傳統中的哲學根基。在我居住的社區里,白人和東亞裔居民還謹小慎微地躲在家里,對偶爾經過的救護車警笛感到風聲鶴唳,而在牙買加的商業街上,絕大多數餐廳、超市、零售店、路邊快餐車已經恢復了營業,勤奮的孟加拉人在瘟疫大洪水過后的一片狼藉中,率先按下了生活的重啟鍵。在我外出拍照的時候,清真食品店的幾個店員隔著六車道的大馬路大聲招呼我,開心地對著鏡頭擺出各種姿勢,那種發自內心的簡單快樂和表現欲望喚起了我的旅行記憶一簡直像他們生活在南亞次大陸的同胞一樣!而聚居在牙買加商業中心附近的加勒比群島移民有著另一種樂觀,很多加勒比人像平靜的往日一樣,無所事事地一人占據一張公園長椅曬著太陽發呆。在這些虔誠的天主教徒看來,沒有什么比上帝更能決定他們的生活和命運。所以,無論是勤勞鄰居早出晚歸的忙碌生活還是醫院里的生死劫難,似乎都很難吸弓到他們的關注。我在牙買加街區終于買到了消殺物品,眼下瘟疫的惡潮顯露出褪去的跡象,被封印的生活也在逐漸解凍,期待煙火早日重新回到紐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