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什么是性同意?
這個話題,曾經在微博上被閱讀了8億次,引發了13.1萬討論。
兩個熱門短視頻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日本首位公開長相和姓名控訴性侵的女性,伊藤詩織,在其創作的一個短片中介紹,“一起吃飯喝酒、牽手接吻都不意味著同意進行性行為。沒有達到可發生性關系的法定年齡,也意味著不同意。處于無法拒絕的場合,或處于無法做出決定的狀態,也意味著不同意。未經同意的性行為是犯罪。”
另一個是英國的性教育宣傳片。這個不足3分鐘的短片在開頭就講了,“性同意”其實就跟喝茶的道理一樣簡單:你不會給不想喝茶的人泡茶,即使你泡好了茶,別人仍有權利選擇喝與不喝;喝茶的決定隨時有可能改變,今天想喝茶并不代表每天都想喝茶;人在無意識狀態下無法確定是否想要喝茶,這個時候更是不能強迫別人喝茶。
是的,同意的概念其實很簡單,但一旦置于性關系的語境下,它卻因為道德、文化、性別觀念、權力關系等的裹挾而變得復雜。
男性可能將女性的“不”當作是一種難為情的矜持,一種所謂的“欲拒還迎”,甚至這個“不”會激起一些男性無限的遐想,引發他們所謂的“征服欲”。這時,女性就可能被脅迫發生性關系。
公開談論“性”,仍然是社會的一大禁忌,盡管性甚至是比喝茶還要高頻的人類基本需求。
我們幾乎是在“性真空”的環境中成長,因為社會的規訓和性含蓄文化的塑造,對性并未做出太多設想,對自己的需求和恐懼都不甚了解,這在女性身上更是如此。
但突然有一天,我們發現自己處在了一個即將發生性關系的環境下。從未被告知和教育應該怎么做的我們,卻需要決定下一步要怎么做了。是任由其發生,還是有選擇的權利。選擇“不”,要如何拒絕;同意之后呢,什么是可以接受的,什么又不是呢?
加拿大溫莎大學心理學教授Charlene Senn曾給剛入學的女生開設了一個反抗性侵課程,課程內容包括,幫助學生分辨和反抗脅迫發生性關系的語言,以及幫助她們清楚了解自己享受什么樣的性行為。
Senn在課程中發現,很多女生從未主動直面自己的需求和欲望。
“課程開展過程中,很多年輕女性告訴我們,這是她們人生第一次,在沒被要求進行某種性行為的情況下,認真考慮自己的需求和渴望到底是什么。”
當公開談論“性”在大多數情況下不被接受,“性暗示”大行其道。但又因為從未經過良性討論,每個人對“性暗示”的解讀大相徑庭。
對于一些人來說,任何事物、語言、動作都可以被認定是“性暗示”。就像魯迅的經典名言,“一見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裸體,立刻想到性交……”但在另外一些人看來,事情卻并非如此。
紐約時報在報道耶魯大學強奸案時曾援引一則調查,調查顯示,47%的大學生表示,脫衣服表示同意進一步的性活動,而49%表示并非如此。
類似關于性暗示的分歧還有很多:女生同意去男生家里,是否等于同意發生性關系;女生和男生一起單獨過夜旅行,是否表示愿意發生性關系;女生穿著性感赴約,是否意味著期待進行更親密的性活動。當這種分歧在兩性中產生,性侵犯就有可能發生。
更大的分歧,在于對“不”的理解。
在當前的文化語境中,女性說“不”,很多時候不會被認真對待。從“雅蔑蝶”成為某一年的流行語便可見一斑。
當大街小巷的男性掐著嗓子、扭曲肢體和面容,拙劣地模仿日本電影、漫畫中的女性說出一句“雅蔑蝶”時,女性口中的“不”,嚴肅性和鄭重性就被瓦解得一干二凈,女性的自我意愿也被踐踏得一文不值。而這句話能成為流行語,意味著這種男性對女性的輕慢與不尊重,被整個社會不加批判地予以了默許。

男性可能將女性的“不”當作是一種難為情的矜持,一種所謂的“欲拒還迎”,甚至這個“不”會激起一些男性無限的遐想,引發他們所謂的“征服欲”。這時,女性就可能被脅迫發生性關系。
甚至男性在性活動中這種“脅迫”,在當前的性別文化語境中,會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試想一下“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情節,男性的粗暴、強硬是被贊許和期待的。
若權力不對等,則同意無從說起。
在目前的性別文化中,男女性被期待的性別特質,顯示出了一種權力的不對等。
女性從小被教育應當順從、溫柔、體貼、有禮貌,女性不被鼓勵態度強硬,不被鼓勵勇敢主張,在“性”中,更是永遠處于被動的一方。
現代婦女基金會的一項調查顯示,62.8%的受訪者表示,女性應該在性行為方面要矜持,不可太主動或太大想要。不僅如此,在這項調查中,女性受訪者對這一觀點同意的比例,還高于男性。這種觀念的根深蒂固,導致了女性不敢或不愿行使“性同意權”。
任教于新西蘭奧塔哥大學的社會學家Melanie Beres在研究過程中發現,女性在很小的時候,就在社會環境的影響下知道了要顧及男性的情緒,不管她們自身的意愿如何。
在男性社會地位相對更高的情況下,違背女性意愿的性行為發生的可能性甚至更高。因為權力處于絕對優勢地位,往往會造成控制支配欲的膨脹和權力尋租、交易空間的擴大。
在“鮑某某性侵養女”案件中,鮑某某和其“養女”的身份地位就存在明顯的不對等。
首先是在年齡上,鮑某某是一名成年男性,而其“養女”最初還是一個性意識處于懵懂狀態的未成年人。再者,即便撇開鮑某某作為“海歸”“高管”的社會地位,在他和“養女”的關系中,他也是獲得了更多尊敬的父輩形象。
去年,由詹妮弗·安妮斯頓領銜主演的大熱美劇《早間新聞》,則花了大量的篇幅,探討職場中上司對職員的“性脅迫”。這種脅迫并非來自暴力,而是一種身份地位不對等帶來的女性的被動順從。
影片中,電視臺小職員Hannah在一次外派采訪中,被上司、知名主持人Mitch邀請到酒店房間觀看電影,以緩解采訪突發新聞過程中產生的焦慮情緒。這個過程中,他們發生了性關系。
Hannah并未在這個過程中說出“不”,但整個過程卻是違背她意愿的。她沒有說不的原因有很多,或許是因為出于對Mitch的崇拜、尊敬,又或者是因為她害怕說了“不”,以后工作就會被上司刁難。
事情發生后,Hannah一直無法走出內心的陰影,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最終,不堪心理壓力的Hannah,在自責、憤怒和自我厭惡的復雜情緒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Hannah因為并未明確反抗,她成為了這次侵犯中的“不完美受害人”,她是否受到侵犯,在劇外也引起了觀眾的爭議。
事實上,這也是目前輿論環境對大多數性侵案件的態度。當疑似性侵案發生時,公眾的放大鏡總是習慣放在受害一方身上,對受害者嚴加審視,百般挑剔。
在社會環境、兩性權力存在結構性不平等的現狀下,對“性同意”的討論,應該不止于性活動發生意愿需要得到尊重這么簡單,而應當深入到對包裹在“性”周圍的性別、權力、道德和文化的一次重新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