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唐鏢



摘? 要: 借助群體性事件大樣本數據庫的分析,系統地測量了其后果與效應。在有明確信息的群體性事件案例中,完全達成與部分達成直接目標的案例比例近6成,造成人財物傷亡和損失的案例占總數的37.43%,小部分案例導致當地政府官員受處理。還有小部分群體性事件產生了政策調整與體制創新、政法管理體制改革、民眾處境改善、以及促進經濟發展與社會秩序等溢出效應。回歸分析表明,維權行動的成敗并不取決于行動者的身份差異與規模,但行動方式會影響到行動直接目標的達成,暴力的使用無助于維權行動的成功。民眾“鬧”得越大、越激烈和暴力化,或許給與政府限制、打擊并否定其訴求以合法性。
關鍵詞: 群體性事件;直接后果;溢出效應;維權方式
我國群體性事件的效應或后果,多是基于個別案例或少量案例的研究,缺失系統而全面的大樣本研究。就更大面積的維權事件而言,它們究竟產生了哪些后果或效應,人們尚缺乏必要的宏觀認知。少有的既有研究,多是著眼于解釋維權事件的成功或失敗,其間也仍然充滿爭議,值得深入而科學的研究。本文擬以群體性事件為中心,較為系統地分析它們的具體后果與效應,并解釋影響其成功或失敗的相關因素。我們將首先敘述對“定州事件”的跟蹤調查,描述效應研究的策略及其困難;其次,建構群體性事件后果的測量方式,并以此描述我國群體性事件的直接后果與間接后果;然后,再依據群體性事件數據庫的統計分析,檢驗解釋模型;最后,總結全文研究,討論本研究的價值與局限。
一、效應研究之難:以定州事件為例
在近些年對本領域的研究中,圍繞1992-1993年仁壽事件、2005年定州事件、2000年前后持續多年的衡陽群發維權事件與2011年烏坎事件等事件,筆者先后對其始發地或當事人展開跟蹤調查,了解當年事件的后續效應。這些調查均顯示,要準確把握和研究群體性事件的后果,不僅有學界常指認的變量測量及其相互因果關系的難以把握問題[1],更需要耗費較大的時間與人力成本。然而,不借助必要的后續跟蹤調查,就難以開展科學的效應研究。這里,以定州事件的后續調查為例,詳加說明。
2005年6月中旬,發生在河北的“定州事件”曾經影響很大。事發后,筆者指導的一位研究生,有機會得到事件的全套資料,借此而完成了碩士學位論文的研究。在其研究期間,該同學曾多次希望能找到機會和條件,進村實地觀察、訪問,以更為深入而準確地了解事件的后果。然而,多次努力,均無果而終。10余年后,筆者想努力一試,希望能了卻此憾,驗證當年的研究是否有遺漏或補正之處,并重點了解事發多年后當地的變化,分析事件的后續效應。
事件的發生地為定州市開元鎮管轄下的繩油村,位于定州市南部,靠近朔黃鐵路、107國道定州段西側,距定州市市區20公里,交通便利。2005年事發時,全村共526戶,人口總數達2300多人,人均耕地只有0.8畝。由于1990年代村里的地早已分完,按照國家現有30年不變的土地政策,此后從外地嫁過來的媳婦或者新出生的孩子大多數都沒有土地,很多村民家實際上只有一個人有地。由此,土地更是被村民視為“命根子”。2001年,國家“十五”某重點建設項目落戶定州。該項目征用了定州市1747.908畝土地,其中灰場占地381.147畝位于繩油村的地界之內。由于對征地程序與補償款的異議,自2003年10月始,村民一直抗議不斷,在使用多種方法皆無效后,便群體性地攔截、阻止進場施工隊的作業,灰場施工由此而中斷,但項目方要求于2005年6月底建成灰場并驗收。在此壓力下,時任定州市委書記聯系當地商人,委請后者幫助解決。2005年6月11日凌晨1時,后者組織社會人士200多人,持械驅趕駐守抗爭的村民,引發多人傷亡的重大惡性事件。2006年,涉案的市委書記等一批干部及社會人士以故意傷害罪均被判刑,最重的被判無期徒刑與死刑。[2]事件的“效應”狀況,如有人反映,當地政府在事后宣布灰場征地是違規行為,灰場另行選址,拋荒兩年的土地由政府組織復耕,并為每戶建造沼氣池、安裝有線電視,為村里的公路進行路面硬化云云,一直未得到切實的驗證。
2017年3月8日,筆者同兩位博士研究生專程來到繩油村進行實地調查。在事發后,繩油村被更名為新油村。接受訪問的一戶村民,因2個孩子正在本地上學,他們夫妻均未外出務工。該村民及其妻子從村民的視角向我們講述了2005年定州事件(即6·11事件)及隨后8·28事件的相關情形。他的母親也是定州事件的受傷村民,我們便再訪問了他的父母。訪問時長約1小時,與事件相關的信息主要如下。
2005年8·28事件的發生,主要因在醫院就診的村民中又有人死亡,以致有村民就將死者連同6·11事件被打死并已下葬的村民尸體挖出來,一起放至村部。鬧得比較厲害的村民又被抓了幾十人,最后被判刑者八九人、被勞教者六七人,判刑最重的在2015年前后被刑滿釋放。
定州事件后,企業放棄了對該村的征地。有戶口但沒地的村民,從村集體原來的預留地中每人新分了半畝地。在事件中有人亡故的人家,被補償或賠償的金額各不相同,具體標準沒有公布。受傷的100多位村民,除了由政府承擔醫療費用外,還獲得了補償。
事件對當地干部的影響較大。村里的三任書記均被開除黨籍并撤職,時任鎮黨委書記也被撤職。
隨后我們再訪問一位老書記,希望了解村干部視角的變化。老書記現年68歲,參軍退伍回村,自上世紀70年代開始就任村副支書,1984-1997年任村支書,2004年再次任村支書直至事發時。與村民將自己視作受害方不同,老書記認為定州事件中村民只顧眼前利益、只看著眼前的一點地和利益。在6·11事件中打傷村民的那伙人是企業方的“施工隊”及其所雇“驅趕隊”。
事件對本地的市鎮村三級干部都有很大影響。時任的村書記、村主任和鎮黨委書記,已退任的前兩任村書記都被勞教了,退休后的待遇也被取消了,并被開除黨籍。鎮黨委書記也被判刑,時任市委書記被判無期徒刑。
對于本人因此而受的處分,老書記表示冤枉。當地本有規定,任職十年以上的村“兩委”正職干部在退任后有相應的退休待遇,但被勞教兩年半、開除黨籍后,就被取消了。交談間,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內心的深深委屈。
3月9日,我們前往定州市政府,希望訪談市委政法委或其它部門的工作人員,以便從政府角度了解定州事件及其后續情況。接受我們訪問的該部門負責人是河北大學的一位畢業生,2005年611事件后曾作為工作組成員進村開展整治工作。按他的介紹,6·11事件主要是由村干部日常工作的不公平造成的。在8·28事件后,市里重點抓村班子建設。現在,全市有112個優秀的基層村社支部書記享受公務員待遇,每月有3000多元的薪水,雖然身份不變。優秀村支書的條件主要有:任職時間長(10年以上,書記與主任的任職時間可累計),急難險重的任務完成得好,也就是達到“一好雙強(政治素質好,致富能力強、協調能力強)”的標準。村“兩委”的其他干部也都已享受醫保和養老保險等待遇。現在村支書和其他干部的工作積極性很高。此外,每年市財政會撥給村里的辦公運轉經費5到10萬元。
該部門負責人表示,6·11事件對當地干部的影響確實較大。當然,事件的影響主要是在鎮里,盡管它在外面的反響很大,但對全市影響不大。
本次調查達到了預期目的。一是驗證了當年我們案例研究所了解的信息無誤,且觀察到當地在維穩工作方面的新變化。二是了解到事件的后續變化、尤其是其后續影響。當年我們的即時研究未能討論其實際后果,隨后因多種因素也難以研究此問題,本次調查完成了此次任務,了解到其復雜而多元的后果與影響。當年了解到的人財物損失,涉案干部與村民的受到黨紀政紀處罰或依法處理,以及征地未果等信息,并不存在出入。此外,還發現事件有如下“后續影響”:一是對村民經濟活動的影響。村內耕地被拋荒數年,養豬業也被停數年,村民收入銳減;二是對村民社會活動與心理的影響。村民在當地社會的形象被一定程度的“污名化”,數年內村民去政府辦事常常不太順利;三是對當地基層組織建設的影響。即強調組織激勵策略,更大力度激勵與約束基層干部,如對村干部隊伍實施高福利,進行“準體制化”管理;四是對當地維穩體制與政策的影響。強化細密的維穩網絡,更加強調對不穩定事件“抓早抓小抓苗頭”。總之,本次調查說明,不借助延后“時間之窗”的跟蹤調查,就難以厘清事件本身的真正后果,進而開展科學的群體性事件效應研究。這也正是學者們往往避開此題、群起研究事件起源和動因的重要原因。
二、群體性事件的后果測量
科學界定和測量群體性事件的影響或后果,乃是本主題研究的首要難題。我們以為,群體性事件的后果大體可分為兩大類:一是直接后果;二是間接性后果與外溢性后果。所謂“直接后果”,就行動者而言,一般以其訴求的直接“事了”為目標;對事關的政府方而言,則往往以民眾“群散”為目標。能做到“事了群散”,就是對事關各方的“共贏”。
所謂“間接后果”,乃指行動者不僅希望直接的訴求“事了”,更希望更高的公共性目標,期望有政策、法律與制度層面的調整或改革,如當年孫志剛事件中幾位法學博士的法治建設呼吁。就事件中的政府方而言,在滿足或解決群眾的直接訴求的同時,也可能會“舉一反三”,反思事件之緣由,希望做相應的政策或法律層面的調整、改革,以更好地預防事件的蔓延或再發。與此有意識的目標導向不同,所謂“外溢性后果”即指超出行動者訴求或意料的后果。不過,在實踐中,間接后果與外溢性后果往往難以界分,常被“打包”分析。如1992年初“仁壽事件”后,在四川省政府解決當地農民直接訴求的同時,中央派出10余個調查組分赴多省,了解和督查農民負擔及相關政策的落實情況,推動相關政策的完善。2000年江西省“豐城事件”后,當地政府在解決農民負擔問題的同時,還全面檢查農民負擔及其政策的落實情況,并引發省政府和中央層面對于減輕農民負擔政策的反思與調整。再如,“萬州事件”與“漢源事件”爆發后,引發中央政府對水庫移民政策的調查、反思與調整。
對于民眾維權行為的后果與效應,還可細化出若干評估維度。大衛·S·邁耶曾指出,我們能夠在3個不同而相互獨立的領域看到抗議運動的影響,即對于公共政策、文化和參與者的影響[3]。前節定州事件的跟蹤調查顯示,當年的定州事件除了對人財物方面的損失與破壞外,也在這3個方面發生了后續效應,如對原征地政策與村民土地承包政策的調整,對鄉村基層建設尤其是村干部管理與激勵新政策的實施;事件及其處置對當地社會、尤其是村民文化、心理的影響,甚至導致村莊名稱的更換;事件對行動者村民和基層干部生活或政治境遇的直接影響。當然,定州事件的實際影響或許還不限于此。在對國內民眾維權事件的質性研究中,應星則從公共政策、社會穩定、政治發展與政治機會主義、維權者與其他民眾的觀念與行為等方面,分析維權行為的影響[4]。
我們對中國民眾維權行為的后果的文獻分析曾顯示,至今所見的多是基于個案或小樣本的討論,或僅有粗疏化的結論[5]。美國著名的中國問題研究專家黎安友曾提出猜測性洞見。他認為包括上訪在內的民眾集體行動盡管會對我國各級官員帶來挑戰,但對于政權并不是威脅而是鞏固,因為它們為社會沖突提供了一種安全閥的功能,有時,它們還有助于提升政權的正當性。{1}后續有數位學者基于扎實、系統的研究得出極具見地的見解,如裴宜理認為中國民眾的維權抗爭“有助于維護政權合法性”[6],蔡曉莉也提出它們乃是“建設性抗命”[7],李堯則認為“容納性非正式規則下的博弈(抗爭)有助于中國政權穩定性”[8]。不過,這些研究皆是從政治和政權穩定的角度論述民眾維權行為的實際影響,但并未能告訴我們:民眾維權行動的不同效應及其分布狀況究竟如何。為此,本文試圖通過對直接效應與間接效應的系統測量,集中評估群體性事件后果的基本狀況。應當說明的是,“后果”與“效應”的指向盡管相同,但在中文表述中的詞性卻有差異,與“后果”帶有一定的貶義性和負面評價不同,“效應”則更為中性。為此,后文我們統一使用“效應”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