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聰
內容摘要:大學城和油菜坡是曉蘇重要的文學地理坐標,曉蘇以大學城來呈現商品經濟時代背景下高校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而油菜坡則是他破譯經濟化浪潮席卷之下鄉村社會結構和鄉村倫理變遷的一把鑰匙。透過大學城和油菜坡的書寫,曉蘇建構著自己的短篇小說文體美學。
關鍵詞:曉蘇短篇小說文體意識傳統轉化
倘若從1985年發表在《長江文藝》雜志的小說處女作《樓上樓下》算起,曉蘇在小說的園地耕耘已有三十多年了,在這不短的歲月中,短篇小說一直是曉蘇的摯愛,尤其是進入新世紀后,曉蘇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短篇小說的創作之中?!渡嚼锶松酵馊恕贰逗跓簟贰豆窇颉贰尔湹厣系呐恕贰吨袊鴲矍椤贰督鹈住贰兜鯉馈贰尔溠刻恰贰段覀兊碾[私》《暗戀者》《花被窩》《松毛床》《夜來香賓館》《為一個光棍說話》,13部短篇小說集,l部短篇小說選集(《為一個光棍說話》),近三百的短篇小說作品,組成了曉蘇短篇小說的王國。
《樓上樓下》是曉蘇校園題材小說的起筆之作,不難看出,曉蘇在創作之初就較為重視小說敘事的矛盾沖突。白靈口才好,喜歡唱歌;胡有水愛讀書,有知識,但講不出。這兩個大學同學在同一所中學任教,一個住樓上,一個住樓下,經過數次的沖突與磨合,二者終于達成了和解。《樓上樓下》開啟了曉蘇校園題材小說的序幕,在曉蘇的大學城小說中,若按照書寫對象劃分,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以《暗戀者》《吊帶衫》《保衛老師》等為代表的書寫師生關系的校園小說,這類小說著力表現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與心理嬗變;第二類是以《花飯》《背黑鍋的人》等為代表的教師題材校園小說,這類小說大多以高??蒲?、評職稱、跑項目等為素材,呈現高校的學術生態以及教師群體的生存狀態;第三類是以高校周邊的從業人員為書寫對象,這些寄生在高校的周邊人員,與高校的老師在日常生活中有著些許的關聯,代表作品有《粉絲》《賣豆腐的女人》《做復印生意的人》等。
先來看寫師生關系的作品?!栋祽僬摺穼懥巳龑熒鷳俚墓适?,不論是傅理石與溫老師之間的朦朧愛戀,還是李柔與王川之間的情感糾葛,抑或傅理石與李柔之間的調情,都因師生關系而變得暖昧與不合禮數。倘若從人物深層的心理動因來看,正是有了違禁的快感,突破倫理的禁忌帶給人們的刺激遠遠大于固有的家庭生活。傅理石在得知王川有了新的女友,頓時對李柔失去了興趣,并不是他作為老師的身份在規訓著他的行為,而是他覺得師生間暗戀者的離場破壞了這個循環,換句話說,只有王川與李柔繼續保持師生戀的關系,他才覺得他與學生李柔進行下去的合理性還在,也就是說,他對溫老師的情感依戀才更具價值。這種畸形的情感糾葛是當代校園不可回避的存在,也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吊帶衫》寄存了精英知識分子對女性的某種獵艷心理,這種窺視與游戲的心理訴求在石暮生、安必先、魏書平三位大學教授身上得到了集中的體現,三位分別受到古代、現代、當代文學的滋養和熏陶的教師,在頗具欲望色彩的吊帶裙美女謝麗婷面前紛紛馬失前蹄,成為謝麗婷捕獵的對象。饒有意味的是,謝麗婷從始至終習慣于將身體作為某種交換來達到自身的目的,女性的身體是一種資源,是某些男性消費和馴順的對象。謝麗婷在一次次的交換中如魚得水,她游弋在男性的審視與玩弄之間,不可自拔。
《保衛老師》讀起來很心酸,尊師重道的父親從鄉下帶來麂胯送給“我”的導師林伯吹,這個在父親眼中珍貴的禮物卻被倫理學教授林伯吹扔進了垃圾桶。在父親的進一步觀察中,作為精神導師的教授在現實面前如此不堪一擊,他不再是靈魂上的導師,而是一個世俗市儈甚至道德有問題的人物。“我”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老師在父親心中的尊嚴,維護著林老師精神引路人的光輝形象;另一方面,父親在酒店的見聞徹底瓦解了“師道尊嚴”的內涵。那個出現在垃圾桶的化肥袋,成為壓倒教師形象的最后一根稻草?!侗Pl老師》提出來一個尖銳的問題,那就是在價值觀各異的今天,作為傳道授業解惑的教師尊嚴何在?教師道德的滑坡與學術的造假,已然是一個顯性的社會毒瘤,深深地傷害了父親對師道的維護。事實上,“我”的保衛之舉也是徒勞的,在千瘡百孔的病灶面前,任何個體都毫無力挽狂瀾之力。
如果說《暗戀者》《吊帶衫》《保衛老師》寫的是異化的師生關系的話,那《花飯》《背黑鍋的人》則表達的是教師對名利女色的百般追逐。《花飯》中“我”與倪飛光顧廣八路那家花飯店四十余次,花飯維系著我們之間的關聯:倪飛利用關系幫“我”評上教授,幫“我”當上博導和龜山學者,他后來也獲得了新聞學院院長的職務。在學術與項目之間,發揮作用的是那些隱藏在背后的關系運作。正如洪治綱所言:“這種軟硬兼施的手段之所以屢試不爽,就在于它捏住了高校管理的軟脅和弊端:項目、經費、獎項與人才之間的關系,以及人才與學校管理的關系。這種吊詭的關系既是高校發展的困局,也是優秀人才成長的死結,其結果便是當今的高等學府中依然存在一些濫竽充數者,四處招搖且又游刃有余?!保咝9芾淼谋锥?,造就了一大批倪飛樣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以知識分子的面貌出現,卻沒有真正精英知識分子的胸懷與擔當。
《背黑鍋的人》頗具荒誕色彩,一個研究倫理學的大學講師為了義氣替同學背黑鍋,卻陷入了背黑鍋的命運與圈套之中。烏鴉三次替海燕背鍋,看似荒誕不經,實則顯露出烏鴉的性格悲劇。海燕與孔雀的三次偷情,在面臨引起不良后果之時,烏鴉成了食惡果者,他從講師到資料管理員,最后淪落成一個擁有知識的門衛。烏鴉的悲劇是必然的,既源于他對生活無原則的順從,也有他遵從的邏輯其實是一種無邏輯的悖論。烏鴉活在了背鍋制造的幻境之中,通過背鍋,他在不斷強化自己“助人為樂”的品格,而現實處境的跌落,又讓他覺得承擔惡果是一種奉獻。終于,烏鴉被貼上了一個固化的標簽,他的生活也在背鍋的軌道上前行,即使他試圖改變,海燕與孔雀立馬讓他重返背鍋之路。
在曉蘇的筆下,除了高校師生之外,還有一群人聚集在學校周圍,他們的日常生活與喜怒哀樂也是曉蘇關注的對象,正是這些校園周邊人物,才組成了曉蘇高校人物畫廊的完整譜系。《粉絲》寫的是周人杰冒充親戚來省城推銷粉絲的故事,周人杰攻克韋敬一教授的殺手锏就是成為他的粉絲,買他的書請他簽名蓋章,韋敬一的清高與孤傲在一個粉絲廠長面前徹底淪陷了,他沉浸在粉絲制造的虛假崇拜之中,他甚至覺得周人杰推銷的粉絲質量和味道比其他人賣的都好,這與其說是知識分子的虛榮心在作祟罷了,不如說是物質世界的真粉絲與精神世界的偽粉絲的合謀。在這個利益至上的世界,粉絲是一種人情世故,是一種利用他人的虛榮心來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策略。
《賣豆腐的女人》寫的是一個名叫鄭之的文學教授對菜市場賣豆腐女人的臆想,這種臆想是非理性的,夾帶著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幻想與捕獵。鄭之一次次接近賣豆腐的女人攤位,從窺視賣豆腐女人的乳房到幻想與之發生關系,再到去商場買文胸送給賣豆腐的女人,一步步的試探,每次都被修車的男人打斷。鄭之研究的是魯迅,卻不可避免地帶有魯迅筆下人物的劣根性。鄭之的捕獵行為終于在賣豆腐的女人離開后戛然而止,修車男人殺死勾引賣豆腐女人的房東,進了監獄。在《賣豆腐的女人》中,女性身體是一種供男性獵奇與追逐的對象,它展露的是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圍獵與擠壓,女性的生存空間的窄化是不可避免的。
《做復印生意的人》更是將男性對女性的捕獵演繹得淋漓盡致,劉知恩與趙自愛做復印生意,因租房合同問題,學校尤德華科長掌管學校的門面租賃權,趙自愛成了她的獵物,尤德華以簽合同之名與趙自愛發生關系。劉知恩得知真相后敢怒不敢言,在與尤德華一次喝酒中得知尤德華的老婆張惠梅成為他上司鄒處長的玩物,劉知恩還有點同情尤德華。諷刺的是,劉知恩利用送水的業務裝模作樣地要與陳一農的老婆王小菲簽合同,他是準備向更弱者施暴。至此,底層的互害模式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鏈條?!蹲鰪陀∩獾娜恕方沂玖烁咝5纳鷳B已經從根子上變味了,這里沒有同情與惻隱之心,弱肉強食才是亙古不變的叢林法則。
油菜坡是曉蘇除大學城外的重要地理坐標,曉蘇以大學城來呈現商品經濟時代背景下高校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油菜坡則是他破譯經濟化浪潮席卷之下鄉村社會結構和鄉村倫理變遷的一把鑰匙。大學城是現代化與欲望化交織的存在,而油菜坡則是一處古典形態與現代色彩碰撞的結晶地。曉蘇的底層敘事多關注女性的命運、底層的隱私、光棍弱勢群體的性苦悶、鄉村留守老人的生存狀況,不一而足。
《麥地上的女人》寫了三個麥地上女人的命運:竹奶在麥地上生下思水的媽媽,對竹奶而言,麥地是一處集勞動與生命之門于一身的場所;媽媽鳳眼在麥地里勞作,與割麥子的男人發生關系,被父親發現,打斷了她的一條腿,麥地于鳳眼而言是一處歡樂與疼痛并存的地方;而對思水來說,麥地既是她與漆匠張德開“愛情”之地,也是思水死去的地方。思水帶著對城市生活的向往與對張德開的失望走向了麥地?!尔湹厣系呐恕穼懗隽巳伺c麥地的命運關聯,她們在這里勞動,在這里尋歡,在這里生兒育女,也在這里默默死去。
《金米》是一篇略顯沉重的小說,七十八歲的裹腳女人守衛著最后的一片金米地,她與麻雀之間的抗爭史在消耗著殘存的生命之光,金米的光、氣息、味道無時無刻不在強化著她的斗志。小說以死者“我”的視角進行敘述,呈現了九女對金米的執著深情,這既是農民對土地與糧食的天然崇拜,也暗含代際之間觀念的碰撞與沖突,金米與煙葉之間的較量,是不同生活理念與生活習慣之間的角逐,沒有對錯,卻不可調和。在小說的結尾,九女的去世有一些悲壯色彩,她用自己的全部守衛著生命最后的金黃,這金黃成為生命質地的象征,唯有抗爭,才會耀眼奪目。生命的意義與光彩也油然而生。
《我們的隱私》是曉蘇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在旨趣上代表了一種新的審美取向:一切從人性出發,雖然主人公可能會違反道德上所謂的“規則”,但從人情和人物的內心訴求來說,這種道德上違禁的快樂是合理的,自然的?!拔摇焙望溗朐谀戏街貥嫷囊粋€看似不穩固的家庭,實則暗含一種對生活的期待,以及遠離家鄉后的相互取暖,這種取暖既有生理上的肌膚之親,也有精神世界的互相幫扶。最初,麥穗不過是“我”對鄉下床頭那雙鞋子的報復,她的存在不過是一種心理補償。值得注意的是,在后來以夫妻相稱的歲月里,“我”和麥穗之間是存在真實感情的,也就是說,前期的各取所需演變成了一種以夫妻之名共處的家庭生活。“我”和麥穗的感情基礎,就在于彼此對對方隱私的尊重,不去冒犯各自的過去,讓關系維系在當下。
《花被窩》可以看成是《我們的隱私》的姊妹篇,只不過曉蘇將主人公從一對進城務工的男女換成了一對留守鄉下的婆媳,主題還是關于隱私,因隱私而達成了心靈深處的理解與寬宥?;ū桓C是情欲的象征,作為獨立女性有權力處置自己的身體,盡管有時會突破一定的道德法則,會冒犯所謂的鄉村倫理。秀水與秦晚香因為一床花被窩而改變了之前的對抗式相處模式,起因在秀水擔心自己與李隨之間的偷情敗露,當她得知秦晚香年輕時也有過花被窩類的風流韻事時,她更加理解了秦晚香的內心世界。秀水的遮遮掩掩與秦晚香的洞若觀火,終究因為一床花被窩得到了和解。吳義勤評價曉蘇的小說特點時說:“敘事樸實、舒緩、松弛,很少有夸張和外在的情節沖突,而是重在揭示主人公內在的心理戲劇,并細心聆聽小說平靜水面下隱隱的波濤聲?!薄苯沂局魅斯男睦礞幼儯菚蕴K幾篇隱私題材小說的重要切入口,主人公的心理起伏,以及彼此之間的沖突和消弭,成為曉蘇敘述的重心所在。
《回憶一雙繡花鞋》同樣是聚焦隱私的作品,只不過有關繡花鞋的故事在歷經二十二年之后變得更加溫情,繡花鞋承載的是溫九與秋紅的一段戀情,因金菊的加入變成了溫九深藏多年的隱私。終于,在溫九七十歲的時候,他向金菊坦露了當年的故事。隱私的揭秘過程敞開了一個饒有意味的審美空間:一方面,二十多年前溫九與秋紅之間的偷情是違背倫理道德的越軌之舉;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年的越軌之舉在當下的時空中竟然生長出一絲絲的理解與寬容之心。指責與謾罵是一種在乎,經過時間淘洗后的大度更是一種高貴,《回憶一雙繡花鞋》的精神指向還是人與人之間的和解與包容。《花被窩》與《回憶一雙繡花鞋》印證了曉蘇的小說美學:“有意思的小說是從情調和趣味出發的,它不求宏大,也不求深刻,或者說,它不怎么重視意義的建構,只求渲染一種情調,傳達一種趣味。”
《父親的相好》與《回憶一雙繡花鞋》頗為神似,只不過敘述的承擔者從自身轉到了后輩,作為兒子的“我”來敘述父親呂爽與李采之間的愛情故事,期間還穿插父親與母親的家庭生活,“我”的觀看與立場成了小說的核心,曉蘇拋棄了道德和倫理的判斷,而是在生活的可能性上做足文章,父親、母親、李采之間的“和平相處”才是曉蘇敘述的難點,母親的發病與病愈,成為女性之間爭斗與理解的表征,小說的溫情之處在于,作為孫子輩的呂二口到十堰讀大學,還得到了李采的悉心照顧,母親也欣然接受了父親帶回的禮物。
除去上面論述的幾部作品外,我覺得油菜坡系列小說中還有《花嫂抗旱》《酒瘋子》《候己的匯款單》《麥芽糖》等篇什較為重要?!痘ㄉ┛购怠穼懙氖青l村留守男性與光棍的性饑渴,光棍自喜、留守在村里的門神,以及陳高官,在搶水中氣病花嫂的男人李寬?;ㄉ┘尤肓丝购档年犖?,卻成為三個男人窺視與捕獵的對象,他們注視著花嫂的一舉一動,尤其是還讓自喜偷窺花嫂小便,來自男性的目光是帶有侵略性的,在性資源極度匱乏的鄉村,女性難逃男性的爭奪與窺探。饒有意味的是,三人在花嫂的加入后從鬧翻又和好了,花嫂與三個男人相淡甚炊,抗旱挑水都相安無事。更有戲劇性的是,花嫂從崔化龍那里借來了抽水機和發電機,是明知崔化龍覬覦自己身體的情況下,花嫂的現實處境使得她必須依附男性的捕獵,利用男性的非分之想,從而達到自身的目的?;ㄉ┫袷侨粯幼虧欀l村那群饑渴難耐的男性,她在與自然抗爭的同時,又被動地陷入了男性之間的爭奪,盡管這種獵艷包裹著形形色色的外衣,但依舊無法改變女性被捕獵與消費的命運。
《酒瘋子》寫出了袁作義的苦悶,借酒消愁的他,只有在非理性的情境中坦露自己的內心,不論是對權力的迷戀,還是對女性的追逐,袁作義的“八九十工程”“找相好三步驟”,實則是黃仁與袁作義媳婦給予袁作義痛苦體驗的外化表現。權力與女色,都是袁作義在現實世界里缺失的東西,他只能在酒精的麻醉下尋找一絲慰藉與補償。
《侯己的匯款單》圍繞一張五百元的匯款單,上演了一場鄉村悲喜劇。侯己的兒媳,剃頭鋪老板,雜貨鋪老板,鄭村長,湯支書,郵局工作人員等,都是這張匯款單的取款人,甚至侯己多病的兒子,在最后時刻將剩余的兩百元消耗殆盡。匯款單是一面鏡子,它映照出人們的自私與貪婪,以及鄉村被金錢主導的生存之道。人情、親情、友情在金錢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盡管取款單不屬于自己,但大家可以想方沒法讓取款單中的錢部分被自己占有。侯己寄匯款單回家,這看似明智之舉,實則將他帶去一個生活邏輯的怪圈,他是這筆錢的擁有者,卻無法最終支配這筆錢,他越是想掌握匯款單,匯款單就越是離他而去,他的生活就越是被匯款單吞噬。
《麥芽糖》暗含曉蘇對傳統農耕社會的一種深切憑吊,在鄉村世俗的眼光打量下,“我”是一個沒出息的賣糖客,不及同輩中出國的楊致遠、省城的肖子文、縣城的余乾坤,不難看出,地域和身份在鄉村建構著一種新的倫理秩序。吊詭的是,這種新的秩序是抽空的,虛幻的,經不起現實生活輕輕地觸碰。替楊父抱靈牌、幫肖大叔背竹筐、送余老爹去醫務所,是對所謂有出息的兒子的無情反諷。抓背是維系父子關系重要的行為,它的反復性與持久性更是強化了鄉村倫理的重要性。這似乎是一種悖論,子女的作為越大,越有出息,他們離父母就越遠,更加反襯了留守在鄉村的父母的失敗與落寞。李遇春在評價《麥芽糖》時寫道:“作者通過三個富裕家庭中的老人在生命垂暮之年想見子女一面不可得而衍生的種種生活荒誕劇,運用對照和反襯的守法,映射出‘我的家庭生活中古典形態的詩意,從而超越了慣常的苦難敘述模式?!薄斑@種看法還是比較精準的。
三
曉蘇是一位有著清醒文體意識的作家,首先表現在能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長處:“我從一開始創作就寫的是短篇,后來也嘗試著寫過一些中篇和長篇,但覺得很不順手,不是說篇幅和長度不夠,主要是氣質上不來,所以進入新世紀以后,我就專門寫短篇了?!逼浯危瑫蕴K對短篇小說的文體特征有著深刻的認識,在一篇名為《短篇小說像少婦》的創作談中,曉蘇認為短篇小說是一種“限制性敘事”與“可能性敘事”的統一體,他形象地以女人的年齡來區分中短篇與長篇文體特點的異同:“在我看來,短篇小說是一種十分迷人的文體。假如說長篇小說是一位飽經滄桑的八旬老嫗,中篇小說是一位風情萬種的半百徐娘,那短篇小說就是一位三十剛出頭的少婦。它表面上靜如止水,實際上動若脫兔。它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暗流洶涌。它表面上欲說還休,實際上思接千載?!眝i“動若脫兔”“暗流洶涌”“思接千載”,幾個形象的比喻道出了短篇小說的體量、敘事要求、蘊含的審美張力與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存在的差異。
故事是曉蘇小說的核心所在,曉蘇從話本小說中吸取了藝術的滋養,他老老實實地講述故事,不賣弄,不炫技。這并非意味著曉蘇的小說沒有技巧,相反,曉蘇的技法也是根植于傳統之中的,他是一位較為自覺地將自己的創作與傳統小說的優長之處結合起來的作家,他曾自稱“老實而頑固地寫著傳統的小說”。一個鮮明的例子便是,曉蘇諳熟“三”在小說敘事中重要地位,他的許多小說都采用了這種模式。“三”是話本小說常用的敘事模式,例如,《喻世明言》中第二十五卷《晏平仲二桃殺三士》,《警世通言》中第三卷《王安石三難蘇學士》,《醒世恒言》中第三十七卷《杜子美三入長安》,《初刻拍案驚奇》中第八卷《烏將軍一飯比酬、陳大郎三人重會》、第四十卷《華陰道獨逢異客、江陵郡三拆仙書》,《二刻拍案驚奇》中第三十六卷中《王漁翁舍鏡崇三寶、白水僧盜物喪雙生》,等等。除此之外,“三”在由講史到章回小說中也可以找到痕跡,尤其是四大名著,對于某一事件的“三”度書寫變得更為顯著,如《三國演義》中的第十二回“陶恭祖三讓徐州曹孟德大戰呂布”,第三十七回“司馬徽再薦名士劉玄德三顧草廬”,第三十九回“荊州城公子三求計博望坡軍師初用兵”,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銅雀臺孑L明三氣周公瑾”;《水滸傳》中的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鬧飛云浦”,第四十九回“吳學究雙掌連環計宋公明三打祝家莊”,第八十回“張順鑿漏海鰍船宋江三敗高太尉”;《西游記》中的第二十六回“孫悟空三島求方觀世音甘‘泉活樹”,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第六十一回“豬八戒助力敗魔王孫行者三調芭蕉扇”;《紅樓夢》中的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三”的敘事模式是話本小說和章回體小說常用的一種敘事策略,它能夠增添故事的延宕性和層次感,使得某一事件在反復書寫中盡顯魅力。
“三”的敘事模式的采用使得曉蘇將故事講得繪聲繪色。例如,《背黑鍋的人》講述了一個名叫烏鴉的男人替朋友海燕背黑鍋的故事,烏鴉給海燕背過三次黑鍋,第一次在晴川賓館海燕與孑L雀偷情,被孑L雀丈夫發現,誤認為是烏鴉在和孔雀偷情。第二次海燕和孔雀在烏鴉家偷情,烏鴉被自己老婆認為和女人存在不正當的關系。第三次海燕家里,海燕和孔雀偷情后,被海燕老婆發現,烏鴉又一次成為背黑鍋的人??梢哉f,海燕和孔雀的三次偷情隨著時間和地點的變化,烏鴉被卷入了背黑鍋的怪圈之中,“三”次頗有層次的書寫主人公之間的性格、命運表現得淋漓盡致。諷刺的是,烏鴉是研究邏輯學的,卻被現實生活的邏輯擊潰得一敗涂地。此外,曉蘇的《給李風叔叔幫忙》和《暗戀者》也是采用“三”這種模式來進行敘述的。在《給李風叔叔幫忙》中,“我”給李風叔叔幫的三次忙,都是為了他的老婆周蜜,第一次是給她弄一個普通話合格證,第二次是幫她推銷五百斤香菇,第三次是把周蜜調到縣城的育才小學去。這三次幫忙構成了作者敘述的三個層面,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的最后,李風叔叔與周蜜的結婚道出了幫忙的毫無意義,這是一個具有戲劇性的結尾。如果說《背黑鍋的人》和《給李風叔叔幫忙》是從小說敘事的角度來運用“三”的,那么《暗戀者》則是從人物的設置上來突破的,“傅理石與溫如娟、李柔與王川、傅理石與李柔,這三對師生之間的隱秘情感,環環相扣,又紛亂交叉,構成了一種奇特的敘事結構。”vi
此外,曉蘇小說的傳統性還在于,他的不少小說都采用了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意象法來進行命題。意象化的標題,是曉蘇小說的重要特點。比如《金米》《麥芽糖》《花被窩》《回憶一雙繡花鞋》《吊帶衫》《粉絲》等,金米與麥芽糖是兩種具有傳統農耕時代色彩的意象,花被窩與繡花鞋則略含鄉村情愛信物的氣息,而吊帶衫是包裹著現代都市味道的欲望之裙,粉絲則是精神崇拜者的時髦稱謂,這些意象化的命名方式與小說的氣質達成了高度的統一。
同為短篇小說創作大王的劉慶邦曾這樣評價曉蘇和他的短篇小說:“曉蘇已經和短篇小說融為一體,不分你我。曉蘇的短篇小說是曉蘇的組成部分,曉蘇也是他的短篇小說的組成部分?;蛘呤嗾f,曉蘇的短篇小說就是曉蘇,曉蘇把自己變成了自己的短篇小說?!眝i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曉蘇與曉蘇短篇小說是一種互文的關系,曉蘇建構者自己短篇小說王國,同時也被大學城和油菜坡塑造著,在大學城與油菜坡這兩個文學地理王國之間的游走,曉蘇儼然成了曉蘇小說的代名詞。
注釋
i洪治綱:《走向敘事的不確定性——2019年短篇小說創作巡禮》,《小說評論》2020年第1期。
ii吳義勤:《心理戲劇的張力——讀曉蘇的兩個短篇小說》,《作家》2011年第7期。
iii曉蘇:《后記:有意思與有意義》,《暗戀者》,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頁。
lV李遇春:《序》,《麥芽糖》,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
v曉蘇、姜廣平:《“我老實而頑固地寫著傳統的小說”》,《西湖》2011年第8期。
Vl曉蘇:《短篇小說像少婦》,《長江叢刊》2016年第1期。
Vll洪治綱:《序》,《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選》,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
Vlll劉慶邦:《人與小說合一》,《文藝報》2016年8月26日.
(作者介紹:周聰,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湖北省作協簽約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