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相宜
內容摘要:《恨海》是晚清小說家吳趼人頗為得意的中篇寫情小說。本文試從《恨海》開篇的一段議論出發,擬稱其為“情論”,從具體內涵、文論緣起、文本表現以及其內涵拓展四方面展開研究。
關鍵詞:吳趼人寫情小說《恨海》“情論”
1906年,吳趼人完成了其平生頗為得意的中篇寫情小說《恨海》。小說一經出版,即在讀者群中產生了極大的反響。《觚庵漫筆》里有言,“今世情小說多矣,而詮釋‘隋字,多未得當。余讀南海吳趼人先生所著《恨海》一卷,篇首言情一段,實獲我心…”。新廠評價說,“故其為情也,如松風明月,如清泉白玉,皎潔清華,溫和朗潤,誠為天地男女之至情哉”。[2]1906年11月,《月月小說》第三號特意開辟了“說小說·恨海”專欄,刊載新庵、報癖撰寫的品評文字。新庵贊其“白有寫情小說以來,令予讀之匪特不能欣欣以喜,轉為戚戚以悲者,此其第一本矣”l 3J。寅半生評價其“區區十回,獨能壓倒一切情書,允推杰構”[4]。張冥飛稱“其寫情真摯處,尤非填砌風云月露之詞之洋場才子所能夢也”[5]。
與好評相對應的,是漸起的批評之聲。文學史家阿英在《晚清小說史》中將這本小說視為“晚清小說的末流”,認為“吳趼人之所謂寫情,實際上不外是J日的才子佳人小說的變相,反映的仍舊是一派舊的封建思想”[6],他認為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形成確是承襲吳趼人這個體系而來。袁進在《鴛鴦蝴蝶派》一書中也認為,“晚清的言情小說與民初的言情小說有這節的師承關系”[7],若吳趼人的創作生涯持續到民初,“他必將是鴛鴦蝴蝶派的一員大將”。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批評家黃霖論及這本小說時,仍舊延續了阿英的批評:“吳趼人寫情小說的理論完全是建筑在用道德來改良社會的思想上的……究其本質,都不出封建道德的牢籠……在反對風行的愛情小說時在政治上并不代表進步的傾向,理論上又提不出新鮮的東西……在他的寫情小說的影響下,不久就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形成了一股寫情小說的狂瀾,產生了‘鴛鴦蝴蝶派。”[8]
對《恨海》文學價值的爭議,多聚焦于一個“情”字。多年來,學界針對小說《恨海》的討論與研究層出不窮,研究領域涉及作品主題、人物形象、藝術手法、敘事藝術等諸多方面,各領域研究漸趨完善。但針對《恨海》開篇作者提出的一段議論,涉及對“情、癡、魔”的概念界定與對“寫情小說”的創作觀念,目前仍存在一定的研究空間,本文現擬稱其為“情論”。
筆者認為,《恨海》是在“情論”影響下誕生的作品。從問世時的好評如潮,到20世紀中葉的全盤否定,再到新時期以來的重新肯定,近百年的《恨海》接受史足證其為一部意蘊繁復的“寫情小說”,也足見人們對“情論”科學性的爭議。
本文試從這一議論出發,從具體內涵、文論緣起、文本表現以及其內涵拓展四方面研究。
一.《恨海》中“情論”的內涵及緣起
《恨海》開篇即提出一段議論,本文擬稱其為“情論”。這段議論涉及對“情、癡、魔”的概念界定,兼及對“寫情小說”的創作觀念與批判思想,為全文的敘事奠定基調。
“我提起筆來,要敘一段故事。未下筆之先,先把這件事從頭至尾想了一遍。這段故事敘將出來,可以叫得做寫情小說。我素常立過一個議論,說人之有情,系與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嬰兒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說的“情竇初開”的那個情字。要知俗人說的情,單知道兒女私情是情;我說那與生俱來的情,是說先天種在心里,將來長大,沒有一處用不著這個“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罷了。對于君國施展起來便是忠,對于父母施展起來便是孝,對于子女施展起來便是慈,對于朋友施展起來便是義。可見忠孝大節,無不是從情字生出來的。至于那兒女之情,只可叫做癡。更有那不必用情,不應用情,他卻浪用其情的,那個只可叫做魔。還有一說,前人說的那守節之婦,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無瀾,絕不動情的了。我說并不然。他那絕不動情之處,正是第一情長之處。俗人但知兒女之情是情,未免把這個情字看的太輕了。并‘且有許多寫情小說,竟然不是寫情,是在那里寫魔,寫了魔還要說是寫情,真是筆端罪過。我今敘這一段故事,雖未便先敘明是那一種情,卻是斷不犯這寫魔的罪過。”[9]
在這一段議論中,我們不難發現作家首先對“情”的概念界定存在一定的矛盾。一方面,吳趼人認為“情”具有先天性與普遍性,這種“情”帶有一定的泛化色彩,諸如“人之有情,系與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將來長大,沒有一處用不著這個‘隋字”。另一方面,他卻將常人先天具備的“情”的范圍進行限定,認為“癡與魔”算不上情,“那兒女之情,只可叫做癡。更有那不必用情,不應用情,他卻浪用其情的,那個只可叫做魔”。只有諸如“忠孝慈義”之類的“情”,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情”,這就讓“情”又具備了相對性與選擇性。
同時,作者也表達了他關于“寫情小說”觀點。吳趼人闡明了自己的創作觀念,也對當下“寫情小說”亂象進行批判。他認為當下的寫情小說多寫“魔”,而自己“斷不犯這寫魔的罪過”。
對“情”范圍的取舍,以及對當下寫情小說“寫魔”現象的批判,本質上彰顯出作者所認同的“情”背后更深層次、更為重要的內涵——道德。這在《恨海》發表的幾個月后,吳趼人書寫的一篇“創作談”中得到印證。在這篇發表于《月月小說》的“創作談”中,吳趼人表示:“其中之言論思想,大都皆陳腐常談,殊無新趣,良用白歉。 所幸全書雖是寫情,猶未脫道德范圍,或不致為大君子所唾棄耳。”[10]
“情感”與“道德”的渾融與沖突貫穿“情論”,也貫穿《恨海》的文本書寫。我們不能將這種道德以“封建道德”之名一言概之。事實上,以“保守”、“封建”等說法輕易地批判晚清思想,將大大削弱其中的復雜性與活力。本文暫且將這種道德理解為“傳統道德”,這其中精華與糟粕并存,善與惡共生。傳統道德對“情感”的規約,使得“情”成為符合一定社會要求的天然性情。
吳趼人對“情”概念的重新界定,融“道德”入“情”,彰顯出作家對“情”背后“道德”功用的重視。這種重新定義與作家本人的人生經歷、時代背景息息相關。
《恨海》是晚清時期吳趼人響應“新小說”號召創作的作品。吳趼人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兼具世情洞察力與文學敏銳力的新派文人。他白幼接受儒家文化教育,終其一生一直不懈地謀求改良社會。無論是早期的辦報經歷,中期積極回應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為《新小說》撰稿,自稱“年來更從事小說,蓋改良社會之心,無一息敢白已焉”,[11]還是晚年投身子弟教育:“閔鄉人子弟無教,開廣志兩等小學,隸同鄉會,君手定學程。”[12]他的一生沒有間斷對世事人心的教化。
晚清時期,政治危機和民族危機并存,雙重危機加劇了社會動蕩和道德淪喪。與此同時,在啟蒙思潮和文化商業的刺激下,小說理論與小說創作漸趨繁榮,小說觀念與小說技巧急劇變化。道德淪喪的現狀激起作家以文字救國的熱望,在梁啟超“小說界革命”的號召下,晚清“新小說”以啟蒙與改良為目的,肩負起救國救民的時代使命。
民眾樂于閱讀的通俗題材作品是傳遞新思想的重要渠道,而“寫情小說”的創作正是通俗題材創作的重鎮之地。1902年10月,《新民叢報》第十九號刊登了文藝廣告《新小說社征文啟》,“本社所最欲得者為寫情小說,惟必須寫兒女之情而寓愛國之意者乃為有益時局。
然而,在廣泛征文的背景下,“寫情小說”的創作實情卻并不樂觀。1905年,評論家松岑在《論寫情小說與新社會之關系》表達了自己閱讀寫情小說的失望,“吾讀今之新小說而喜,雖然,吾讀今之寫情小說而懼。”[13]松岑在“漢族光復”的高度上去要求“寫情小說”,在他看來,“俗”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但實際的創作情況,正如馮妮在《“情感”與“道德”,晚清時局下的雙重危機——吳趼人《恨海》的另一種解讀》一文中所言,“與這些文化精英們的設想相悖的是,實際出現的言情小說卻將“俗”作為了內容,并且在市井讀者的推波助瀾下,很快由俗走向俚俗、鄙俗、艷俗。”[14]
在俚俗、鄙俗、艷俗化“寫情小說”浪潮中,吳趼人響應梁啟超的號召,創作了中篇寫情小說《恨海》。如此,我們便不難理解他在“情論”中痛斥將“情”狹隘化的文學創作現象。
《恨海》在俗化的“寫情小說”中開出一條新路,將兒女之情置于社會大背景下進行闡述。這使得純粹的個人情感增加了社會內容與時代感,也讓這部作品與新小說提出的“寫兒女之情而寓愛國之意”的寫作愿望相契合。為“情”正名,從情感的角度重述和宣揚中國的傳統道德,是吳趼人認同的挽救晚清世態人心的一種方式,也是他在《恨海》中提出“情論”的首要原因。
但不能忽視的是,“情論”在具有愛國色彩、教化意義的同時也具有一定的矛盾性。對“情”范圍進行取舍的本質在于“天然性情”與“傳統道德”的沖突。在這一層面上,我們需要結合吳趼人的生平進行理解。
吳趼人白幼接受儒家文化教育,這使得他對傳統道德形成信而不疑的心理定式。但在西方的沖擊下,傳統道德與秩序無可奈何地趨向崩潰,吳趼人對傳統道德教化人心的功用開始新一輪的的反思。
他試圖在普通子民的道德重塑中實現民族命脈的延續,但很難找到一種可以兼顧“情”“德”、兩全其美的辦法。他書寫的關于“情”“德”渾融的文學作品,就在于試圖兼顧人性與道德的雙面需求。但這種兼顧畢竟是艱難的。表現在文本中,《恨海》的故事情節與人物塑造一方面與“情論”部分吻合,另一方面卻表現出與“情論”相悖反的特征。這一矛盾我們且在下文結合文本一探究竟。
二.《恨海》中“情論”同文本的暗合與悖反
吳趼人的“情論”在《恨海》中存在與文本暗合、悖反的雙重現象。總體而言,文本盡管存在某些方面的悖反,即融“癡”人“情”、以“情”越“德”,但這些悖反影響較小。《恨海》全文從整體上仍支撐“情論”的基本觀點,即“情”“德”合一”、以“情”揚“德”、以“魔”反證。這在作品對節婦棣華與義夫仲靄的贊美、對文中人物“忠孝慈義”行為的肯定、以及對浪子伯和悲慘的結局書寫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
《恨海》中存在與“情論”相背離的現象,最明顯的一點就表現在《恨海》的題材選擇上。《恨海》以棣華與伯和,仲靄與娟娟兩對戀人的感情發展作為敘事主線,展開整部小說的敘述。吳趼人并沒有著重描繪“忠孝慈義”,而是將敘事重心放在被視作“癡”的兒女之情之上。
但這是否就能說明《恨海》的文本內容與“情論”所提出的主張完全相悖?《恨海》實際宣揚的仍是一種你依我依、卿卿我我的兒女私情?筆者以為,并非如此。吳趼人在文學實踐中沒有固執地拒絕兒女之情,他只是拒絕不符合社會道德的兒女之情。在《恨海》的文本寫作中,吳趼人最終還是把符合社會道德的兒女之情納入了“情”的范疇。盡管這與“情論”表達的寫作觀念存在一定的悖反和差異,但作品最終肯定和指向的,仍是以傳統道德為內核的“情”。
在文中,主人公陳仲靄曾評價張棣華“又多情又貞烈”。筆者認為,“貞烈”的背后是“情感”與“道德”的渾融,而“多情”則暗示著“情感”與“道德”的沖突。我們不妨從《恨海》的主人公棣華的愛情經歷出發,考察“情論”在這一人物身上的暗合與悖反。
在棣華的身上,作者真正想彰顯的是其“從夫”的順從與作為節婦的忠貞。伯和去世后,棣華心如稿木,削發為尼,終身守節。通過對棣華愛情歷程細膩動人的鋪墊,在小說結尾處,作者使得“真情”與“道德”在這一人物身上渾融一體,即“守情”與“守節”融為一體。悲劇性的結局給讀者以“至情”的閱讀體驗,使讀者一時無法察覺內在的道德意味。這種渾融恰是“情論”與文本的暗合的體現,彰顯出吳趼人高超的寫作技巧。
筆者認為,文本與“情論”的暗合離不開棣華與伯和感情的正統性,也與棣華對伯和情感的純粹息息相關。這種暗合得益于作品的巧妙的情節安排,以及諸多神態、心理的細膩刻畫。
棣華和陳伯和的婚姻關系完全符合傳統的婚姻程序。正如毛宗剛在《論吳趼人的文學寫情意識——兼析寫情小說<恨海>》 -文中所言,“《恨海》所表現的男女之情溫文爾雅,循規蹈矩,有禮有節。張棣華和陳伯和的婚姻關系,既有父母之命,又有媒妁之言;既有訂婚,又有回避。”[15]如此一來,文中的兒女之情就從根本上區別與狎邪小說中的濫情與奸情,給人以正統情感的心理體驗。
同時,棣華與伯和有自幼交好、青梅竹馬的感情前提,這就為棣華與伯和失散后一系列的行為——尋夫、救夫、出家提供了行動依據。在相伴逃難、尋夫、救夫、出家這一系列過程中,作者對棣華的情態和心理體驗做了細致人微的描述,這些描寫凸顯出棣華對伯和的深情、牽掛與愁思。
譬如描寫棣華臉紅的情態——在面臨與伯和在同一炕上睡覺時、母親詢問伯和的下落時、向店家五姐兒打聽失散者時、展開伯和的被褥時、找到因吸食鴉片而墮落的伯和表示關切時,棣華都不由自主地紅了臉。或是“低垂粉頸”,或是“羞得滿臉通紅,直透到耳根都熱了”,或是“登時頓住了口,兩頰緋紅起來”。如此情態,將女子羞澀之態刻畫得立體充盈,既體現了棣華的純真無邪,也暗示出她對伯和深沉的愛。
又如描繪棣華因伯和而落淚的情態——或是“眼邊不覺一紅”,或是“不覺柔腸寸斷,淚珠兒滾滾的滴下來”,或是痛失伯和暈厥后的大聲哭喊,都將其心中的哀苦與柔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描寫情態的同時,文本對棣華心理體驗的刻畫同樣生動形象。譬如逃難時因伯和偶感風寒,棣華與之共處卻想要避嫌的糾結心境,“叫人處處要照應又不能照應,弄得人不知怎樣才好”;又如與伯和失散后自我埋怨的情感流露,“伯和弟弟呀,這是我害了你了!倘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生是好?這會你倘回來了,我再也不敢避甚么嫌疑了,左右我已經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與你的了”;再如重遇伯和后的深深自責,“想來想去,又怪著出京之日,自己不該過于矜持,叫他不肯同坐一車,以致失散,這都是我害出來的。”
這一系列真切的情感體驗,為文本結尾處“真情”與“道德”的渾融埋下伏筆。但這同時也給“情感”與“道德”的沖突提供了機遇。出于對伯和的愛,棣華對自我感情的控制力時強時弱。故而在“情感”與“道德”之間,棣華存在一定的越界之舉。
伯和病重后,棣華不顧未婚的身份,以口侍藥,引得眾人側目,這無疑是一種以“情”越“禮”的舉動。這種行為體現出文本與“情論”的悖反,即“情”越過了“道德”的藩籬。但這種悖反相較文本與“情論”的暗合,影響甚微,只能算作是波濤邊的小小水花。在伯和病故后,作者將重心置于棣華出家守節的堅貞。通過眾人對棣華的贊揚,作家抹去了這種逾矩的影響,從而深化了“情論”中對傳統道德的肯定。
在《恨海》的文本書寫中,棣華不僅是一位戀人,也同時父母的孩子,母親的依靠。角色的多重性為作品“忠孝慈義”的書寫提供了可能性。不能忽視的是,《恨海》對文中人物“忠孝慈義”行為的肯定、對浪子伯和悲慘的結局的書寫,也存在與“情論”遙相呼應、內在契合的關聯。
圍繞庚子事變這一歷史事件,張棣華與陳仲靄兩名主要人物及陳戟臨、白氏、張鶴亭等次要人物,以其言行彰顯出傳統道德中“忠孝慈義”的善的一面。
兵臨城下之際,相較于同僚紛紛出逃的情景,陳戟臨忠于職守,奉命留守,正所謂“忠”。李卓然、孫可挺等人對好友的幼子予以幫助,撫慰其喪父喪母之痛,可稱得上朋友之“義”。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時局混亂之際,陳戟臨與妻子白氏首先想到的是讓兩個兒子遠離是非之地;面對女婿伯和吸食鴉片的現實,棣華的父親張鶴亭十分懊悔,“這件事總是我誤了女兒,不應該草草答應了他,以致今日之誤”。得知女兒出家的決定,張鶴亭苦苦相勸,不愿女兒吃苦,“女兒!你這是何苦?我雖是生意中人,卻不是那一種混賬行子,不明道理的。你要守,難道我不許你?”與“慈”相互輝映的正是子女侍養雙親、不離左右的“孝”。盡管父母一再要求自己避難出城,仲靄仍堅持留下,陪伴父母于左右;面對母親在逃難路上一病不起的現狀,棣華竟萌生出“割股療親”的念頭。盡管這一行為近于“愚孝”,但棣華的“誠”與“真”著實打動讀者。
與“忠孝節義”相反,背棄婚約、取妓女為妻,最終因抽鴉片墮落至死的伯和,則恰表現出人性”“惡”的一面。伯和的言行在某種程度上符合吳趼人對“魔”的定義,作者對他荒誕的放蕩生活僅以一二言概之,可見吳趼人對這一人物的批判態度。這一人物從反面對“情論”的科學性加以印證。
三.《劫余灰》、《情變》對“情論”的補充與印證
吳趼人在完成寫情小說《恨海》后,又創作了同類作品《劫余灰》(1907)、《情變》(1910)。
在《劫余灰》、《情變》中,吳趼人再次闡述他的情感理論。這些理論與《恨海》中的“情論”一脈相承,一方面是對“情論”的補充,另一方面可視作對“情論”的印證。
吳趼人在《劫余灰》第一回《譜新詞開卷說情癡》談到,“大約這個‘情字,是沒一處可少的,也沒一處可離的。上至碧落之下,下至黃泉之上,無非一個大傀儡場,這牽動傀儡的總線索,便是一個“情”字。大而至于古圣人民胞物與己饑己溺之心,小至于一事一物之嗜好,無非在一個“情”字范圍之內……”[16]這一理論印證了“泛情論”的思想。吳趼人同時指出:“如近來小說家所言,艷情、愛情、哀情、俠情之類,也不一而足,據我看去,卻是癡情最多。”在《劫余灰》中,他借人物之口表達了對這些小說家的批評,“要把這些人下拔舌地域去熬煉”,從而再一次申明“以道德寫情”的寫作立場。
在《情變》第一回《楔子》中,吳趼人寫到,“自從世風不古以來,一般佻達少年,只知道男女相悅謂之情.非獨把‘隋字的范圍弄得狹隘,并且把‘情字也污蔑了。”[17]吳趼人反對將情狹隘化,他在《情變》中以一對佻達少年因縱情釀成悲劇的故事,將其寫情理論通俗化與生活化。
四.結語
吳趼人在《恨海》中首次提出“情論”,這段議論涉及對“情、癡、魔”的概念界定,兼及對“寫情小說”的創作觀念與批判思想,它體現出“情感”與“道德”的渾融和沖突。“情論”的提出源于晚清時期文壇對”救國救民”寫情小說的呼喚,也源于吳趼人白身的教化意識。“情論”與《恨海》的故事情節存在暗合和悖反兩種現象,兩者構建了兩個意態空間,它們之間存在共通點,也存在一定的縫隙和隔閡。在吳趼人其他的寫情小說中,他對“情論”做出了補充和印證。
回到學界的爭議。《恨海》中“情論”所認可的“情”,是符合一定社會要求的天然性情。它意在呼喚“寫情小說”跳出兒女私情的藩籬,以個人“小情”投射社會“大情”。然而令人深思的是,后世大部分批評家卻將這部作品視作“鴛鴦蝴蝶派”的淵藪,可見作品的文學影響與吳趼人的創作意圖可謂相距甚遠。
筆者認為,將吳趼人的寫情小說視為“鴛鴦蝴蝶派”的淵藪,本質上是對其寫情小說的一種誤讀。事實上,鴛鴦蝴蝶派的成型在民國初年,二者不過在題材上稍有相似之處,作品的風格和深層所指則毫無共通之處。將“鴛鴦蝴蝶派淵藪”的帽子加給吳趼人的《恨海》,是不合邏輯與情理的文學史評價。
《恨海》為寫情小說界定了新“情”觀,這一“情”觀對后人影響很大,由此形成一種“借兒女言家國”的主題模式,甚至于現代文學的“革命加戀愛”的模式中也能見到它的影子。
但值得注意的是,“情論”與傳統道德的密切關系,使得其難脫“舊道德”的束縛,在這一層意義上,“情論”又具有不可回避的局限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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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馮妮,“情感”與“道德”:晚清時局下的雙重危機——吳趼人《恨海》的另一種解讀[J].漢語言文學研究,2018,9(02):95-102.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