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那棵老棗樹

趙金豪

我的家鄉在華北冀南大平原。常年住在山里的人是無法想象那平原有多么平坦，在夏季晴朗的日子里，四周遠望，十幾里滿眼都是綠，一直到天盡頭。清晨，圓圓的紅彤彤的太陽跳出地平線，就像一個大的紅氣球從視線盡頭的綠色中跳將起來，升騰再升騰……剎那間大地明亮起來，于是那樹、那滏陽河、那牛羊，那勤勞的鄉親以及整個村莊便沸騰起來。

我就是在這里出生，并且在這里度過了童年。那些童年趣事令人沒齒難忘。

春天傍晚，杏樹下捉毛毛蟲喂雞，第二天就能吃到金黃色的雙黃蛋；夏天，小伙伴們滏陽河去戲水，個個都是浪里白條；秋忙和家人一起去秋收，哪個不是小能人？冬天，小伙伴們圍繞著爺爺，搶吃沙土鍋里崩爆米花……一切都那么值得回味。但是最讓我難忘的，一想起它來就鼻子發酸的，是村西那棵老棗樹。

這棵老棗樹長在村西沙崗子靠南端邊上。說起這沙土崗子的形成和來歷，還有一段凄美的傳說。

很多年前，有一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藍衣秀才，他立志考取功名，然后拯救遭受水深火熱的窮苦百姓。這一年他要坐船順著滏陽河去京城趕考。這是農歷的七月，正趕上連綿大雨忽緊忽慢地整月沒有怎么停歇。河水已經漲滿河床，就如同煮面時已經下了面條的面鍋，隨時都可能溢出，遭來不測。河水湍急，悠悠地在河寬不到十幾丈的河套里闖蕩奔流。村民們把大埝墊得老高，日夜守護，就是怕水淹了這無遮無擋的大平原。

這時候藍衣秀才坐的船正路過村西，已經夜深，一盞油燈下掩起書卷，和船家說要出恭，船家說，水流湍急有危險，就在船上解決吧。秀才不依，說，這河是兩岸百姓生活的母親河，豈能把河水弄臟？還是下船解決吧。他冒著危險下了船……

這時候，魚蝦蟹鱉們迫不及待地商量說：老妖們，今年雨水這么大，我們橫行霸道的時刻到了，要不是怕傷了這又善良又迂腐的酸秀才，早就把船翻了，哈哈，反了吧！現在趁他上了埝，我們大顯身手把這平原淹了吧！眾妖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蝦將說：我來打先鋒。于是用頭部鋒利的尖箭直刺入大埝的泥土刺！刺！刺！泥鰍緊隨其后，用它那柔軟光滑的身子鉆！鉆！鉆！鯉魚精緊隨其后，用它肥胖的身體向前扭！扭！扭！蟹兵也不甘示弱用它那兩把大刀和八只腿耍！耍！耍！最后出場的是千年的老鱉，它掀起簸箕大的倆個大掌，唰！唰！唰！……蟹兵蝦將成功了，大埝開口了！

開始只有一股泥水沖將過來，口子越來越大，霎時間，洶涌澎湃的河水沖出河堤，向坦蕩的平原奔去……藍衣秀才見狀，他怎么能眼看河水就要吞沒即將豐收的莊稼和苦難的村民。他想擋住這魚蝦蟹鱉們的橫行，縱身跳入剛剛決堤的地方，趁口子還不大，想擋住呼嘯的河水……誰知那河水只要沖出河堤，便一瀉千里，小小秀才的軀體怎能擋住洶涌的波濤？但是順河淌出的泥沙被他一擋而掉了隊，越積越多，越積越多，秀才已不知去向，最后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紅薯塊狀的大約幾千平方米的沙土崗。

沙土崗的來歷是傳說，這冀南平原上高出地平線十幾米的沙土崗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那時候，我家土地很少，上輩子老弟兄們多，這片沙崗上有一部分是我爺爺繼承下來的，崗上的雜草樹木，尤其是棗樹對我家也可以說有養育之恩。

我說的那棵老棗樹就長在沙崗南邊上。這棵棗樹從我記事起，就記得它只有幾手粗（直徑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公分），因為長在沙土崗上，又在路邊，它并不茂盛，甚至有些粗根裸露在地面上，好像緊緊扒住地面，才能支撐自己的兩三丈高的樹身。樹身是黑褐色的，爆出的樹皮粗糙突兀，用手一撥拉就能掉下一塊來，當然也許是新陳代謝的老皮。樹冠也不是很大，如果酷暑在樹下乘涼也只不過方圓有三二十平米的綠茵。也說不清它有多少年樹齡，反正我大伯說從他記事起到那會兒，就那么粗。每年賣脆棗后剩下的曬干棗，也得一布袋，那時候大伯有五十多歲，就說從他記事起到現在，五十年這棵棗樹至少奉獻給我們幾百斤紅棗，我的這棵不茂盛的棗樹啊……

每年過了清明，干枯的樹枝上便努出嫩嫩的鵝黃的小芽，不幾天整棵樹就有了生機。遠看，春風里搖曳著一樹淺綠；近看，那肥實的碧綠葉脈清晰的棗樹葉油亮得逼你的眼。有人摘下來一些棗葉當茶喝，也明目下火呢。再過幾天就會開出米黃色的六瓣花，米粒大的花一點也不迷人，卻引來蜜蜂嗡嗡地采蜜。小小棗花不顯眼，棗花蜜卻聞名遐邇，好多人用它養生，沁人心脾，滋養肝腎。

棗樹不用澆水不用施肥，也不用怎么打理。俗話說“淹梨旱棗”，就是說下雨多了，梨樹結果多；干旱之年雨水少，棗樹卻收成豐，紅棗收得多。

夏天到了，還不到暑天，風是柔柔的，沙土崗上的雜草樹木猶如正在發育的少年，郁郁蔥蔥正展示青春的風采，那高高的棗樹葉連同那一串串青棗，被清風徐徐地吹拂著，一樹的青棗好像已經懷孕幾個月的新媳婦，專門給婆婆顯耀顯耀，整天都隆起肚子晃啊，晃啊，扭啊，扭啊！

藍天、白云、碧綠的草色，小伙伴們挖點野菜，打點豬草，累了躺在露出幾塊白白的沙土上無拘無束地躺著，嬉笑著，啃塊窩窩頭都那么甜美！

“七月十五紅眼圈，八月十五備棗桿”，是說過了農歷七月十五，棗就從棗花蒂周圍的小圓圈開始發紅，也就是說棗快長熟了，逐漸半紅半綠。這時候，棗兒真像串串瑪瑙掛在樹梢上。今年雨水少，天旱，棗兒長得稠稠密密的，每個葉梗上都長著一個或者幾個紅棗，一嘟嚕一嘟嚕地滿是的，盡管棗樹的樹干很韌，也會被豐碩的瑪瑙們墜得彎下頭，像大頭壽星佬被一幫孫兒們嬉弄，無奈地不知道是忍受著還是享受著，整天晃啊晃！你要是摘下幾顆嘗嘗，甜脆甜脆的還有一絲絲酸，想起來都滿嘴生津。

這棵樹長在路邊，半個樹身遮蓋著路，過路人自然禁不住要摘把棗吃。一輛馬車過來了，車上坐著大姑娘小媳婦，車正走在樹底下，不知道哪個饞丫頭說想吃棗，趕車的小伙子對著最密的一樹枝棗，揚起一鞭子，頓時，棗兒像小冰雹似的砸在姑娘媳婦們的頭上，她們爽朗地笑著、嚷著、搶著、嚼著……沒有人嘟囔他們的不是，我的大伯頂多對馬車上的女人們說：“唉，傻孩子們，沒紅透，甜度還不夠呢！”羞澀的女人們吐了吐舌頭，說：“大叔，又脆又甜！”說完哈哈大聲笑起來，這給沙土崗帶來一折好看的片段。

今年紅棗的收成實在不錯，除了脆棗賣了好價錢，紫紅的干棗也收了一大布袋，連同其它棗樹又是幾布袋。

北方普通人家紅棗藏果（花生）就是好東西了，不管來了客人或者誰家的孩子，抓幾把紅棗藏果是招待客人的好禮物呢，更別說寄給城里的親戚朋友，“睹物思人”，他們看到自己家樹上的果實，一定會增添幾分思鄉之情。把剩下的這大紅棗賣了，對于咱窮苦百姓人家不能不說是很好的收入。

紅棗收，秋風起，棗葉落。村西那棵棗樹只剩下幾手粗的黑色樹干和七股八叉的虬枝在秋風中搖曳著。看著有幾分凄涼，瞅著瞅著，又好像聽它們說：我們汲取著，積蓄著，醞釀著，籌劃來年的豐收呢！

農閑的冬天到了，這年滏陽河河西張家莊請來梆子劇團要唱大戲，這是十里八村一年里難遇到的大喜事。主辦方為了不讓看戲的人們走錯了路，他們要在大埝上過河的地方點幾堆煙火。只冒煙，不起火，就像長城上的狼煙，為的是讓遠方不熟悉路的人看到長煙，就能找到大戲臺。

這煙火不能用一般茅草或者莊稼桿，那樣火苗可能會騰地燃起，不但不耐燒，如果被風一吹還會發生火災。他們想到了比重大濕氣重的活著的棗樹枝。

我的沙土崗南路旁的那棵老棗樹自然難逃一劫。當我們穿好棉衣走在看戲的路上，看到了被砍鋸的棗樹，本來稀疏的樹枝被砍掉大約三分之一還多，凡是手能夠到的樹枝，都被砍掉了，只剩下高高的夠不到的七八個大樹枝。我分明看到被斧頭砍鑿的白的殷紅的小手粗的樹茬，分明看到高處的樹枝在北風中疼得哆嗦，分明看到遠處那棗樹枝們噼噼啪啪地反抗和冒出的濃煙，還有滴在土地的淚水……

北風呼嘯，“狼煙”飄飄，過一二百米，就有一處“狼煙”，一直連到戲臺不遠的地方，看來主辦方煞費了心思，大冬天不遺余力地不知道用了多少家、多少棵濕濕的棗樹枝條……“狼煙”和大戲開場鑼鼓從視覺和聽覺上交相呼應著，襯托著農村少有的恢宏和熱鬧。人們三五成群地順著一處一處的“狼煙”走向戲臺，去赴這一年中難得的精神大宴。

棗樹被砍鑿剩下的樹枝們在大風中互相撞擊敲打著，掙扎著，以示反抗。我的這棵年年奉獻幾十斤紫紅干棗的老棗樹，給人帶來多少歡樂的老棗樹，可能熬不過這個寒冷的冬天了……惱怒和心疼交織在一起，哪里還有心思去看戲？風煙中我哭了，瞬間，臉上兩行淚在風土煙中點綴成戲中小丑。找不到砍樹的人，我第一次在大埝上跺著腳罵了娘，可罵聲很快被大風和鑼鼓聲吞噬了。

那天夜里西北風刮得特別猛烈，呼嘯著，怒吼著，肆虐著掃蕩著大平原高處地平面一切的荒草、樹木乃至房屋，幾次聽到大樹枝被吹斷的“咯巴”聲，還清楚聽見南荒院那殘壁轟隆倒塌的聲。

躺在炕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知道那棵老棗樹還在西北風中掙扎著、嚎啕著、呼救著……我擔心沒有兄弟圍著互相抱著，只剩下那些高高的枝條也會被無情的風折斷，如果那樣，那可真正活不了了……

第二年的春天來了，杏花開了的傍晚時分，我又去樹下拾毛毛蟲來喂雞，好等著吃雙黃蛋，那棵老棗樹離我不遠，我忍不住去看看那熬過寒冬的老棗樹的慘狀。仔細看看那高高的枝條，樹枝有些豐潤，滿滿鼓鼓的，春風里搖曳著，難道它真的熬過來了！我有些驚喜。

清明過后，果然又是碧葉青青，被砍的小手般的樹干周圍釀出了新枝條，密密匝匝好多好多。俗話說“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能賺錢”，莫非新枝丫還能長出紅棗來？

又是棗花香香引來蜜蜂嗡嗡，

又是青棗滿滿引來孩童群群，

又是紅棗脆脆引來笑聲串串……

我的大娘心情不平靜地說：“唉！這棵棗樹沒囊氣！（注：沒有氣性，不計較）不澆水，不上肥，砍不死，燒不死，照樣長紅棗，真叫人疼愛得慌哩！”

今年的棗兒比往年的還多，又是整棵樹沉甸甸地晃啊晃啊，看著碩果累累，真是喜人！可是今年我們一顆棗也沒收。

今年麥收前干旱，可到了七月忽然連續大雨滂沱，滏陽河又是河水爆滿！據說上游水庫破堤，幾股水一起逞兇，冀中平原剎那間一片汪洋。村里的高聲喇叭喊到：現在大水來得急來得猛，請社員們馬上轉移沙土崗。剎那間大水已經進院進屋，村民們什么東西都沒有來得及搬出來，房屋就倒了，好幾個村子的公社村民，很快轉移在高出平地丈許高的沙土崗上……在等待政府救命船的幾天里，沒有吃的東西，大人好說，孩子們餓得嗷嗷生哭。棗！那棵老棗樹還有整個沙土崗其它棗樹上的棗已經半綠半紅，完全可以充饑，餓急了的時候，嚼上幾顆脆棗，簡直就是幸福！加上天空投的干糧，還有水中飄來的瓜果等能吃的東西，幾天也沒有餓死人，還聽說婦女們在棗樹下遮擋著孕婦，竟然生了一個胖小子呢！我的老棗樹又立了一功！

今年一顆紅棗也沒有收成，可是我們全家都很高興，俺家老棗樹關鍵時候還能救人命哩！

福禍相依相悖，悲喜互轉互換，有些事是難以抗拒的。社里大轱轆車的車軸折了，需要最堅硬韌性最好的木質才能擔承，否則騾馬怎能拉著上千斤的載物，在車轍里咣咣當當地奔走。那時候已經淘換不到最值錢的檀木，他們想起這棵老棗樹的樹身。它直直的，有幾手粗，七八十年的樹齡，正是好材料。

至今我還記得樹刨下來的情景。整個樹冠先被鋸下來，像個巨人站在那里；然后刨樹根，因為是老樹，樹根盤根錯節很大很多，往下刨了大約一米多深，最后人們系好繩索，幾人同時拉，那棵不知獻出多少紅棗、給人帶來多少歡樂的老棗樹徹底倒下了。

剖開樹身，木頭是紅色的，越是樹心，越是紅得透。把最好的材料做了大車車軸，其它木材還做了碾軸等農具。我拿了一塊棗木做了一根搟面杖。

大車被牛馬拉著成天拉腳運貨，咣當咣當，“大車不倒只管拉”。千斤載物都壓在那根棗木軸上，必須經常要潤點油，否則便會吱扭吱扭，甚至是嘎吱嘎吱地響，不知它是高歌還是悲鳴！

只有這根二尺多長的搟面杖屬于我。它圓圓的，光光的，紅紅的，響響的——如果敲擊，便發出具有金屬般的亮音，或許這棗木還能做唱戲用的梆子，或者木琴的音柱？

這么多年又過去了，那棵風光乃至曾經熱鬧輝煌的棗樹，只剩下這根搟面杖了，光光滑滑的，紅紅的，沉沉的，用它搟面，握在手里，有時候禁不住鼻子酸酸的，那些往事就又涌進腦海。于是那藍衣秀才，那救人性命的沙土崗，那棵裸露著樹根、粗糙的黑褐色樹皮、不澆水、不施肥、砍不死、燒不死的、頑強活著的、一點也不偉岸的、奉獻了多少年的老棗樹，又浮現出來……于是我心底冒出幾個字：善良，醇厚，奉獻！

盡管孩子們很少搟面了，我也還留著這沉沉的亮亮的紅紅的棗木搟面杖，讓它傳下去。

（本文圖片來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