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榮
我總也不能忘掉那朵花,那朵在微風中搖曳的小紅花。
小時候,母親常常帶我去看望姥姥。兩個小山村相隔不遠,幾公里的山路。走進村口,要趟過一條小河,爬上一面很高很陡的流沙坡。山高云低,云垂煙接,雞犬相聞,人歡馬叫,就像天上的街市。母親和我總是在那片沙灘上坐下來,休息一下。依依楊柳風,清清桃花水,紅紅的沙灘上,一朵小紅花隨風搖曳,我的心兒隨著小花兒蕩漾。我回頭看母親,母親也正微笑看花,那眼神真純,真暖。
母親那時才二十多歲,穿著花布上衣,圍著紅色頭巾,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平時總是帶著我,挑水休息時,把扁擔一橫,放在兩只水桶上,坐在上面,手牽手,面對面,唱起《掛紅燈》《五哥放羊》等民謠,田園牧歌,清純悠揚。母親一生愛花,總能把簡單的生活過得美好而溫馨。母親在院子的畦子里養花,牽牛花、月季花、芍藥等等,夏秋時節,總能看到五顏六色的花朵。來省城住后,在家里養花,君子蘭、水仙、百合等等,母親養的花總能綻放。
母親總讓我多陪陪姥姥,把快樂分享一些給姥姥。母親去挑水、推碾、磨面時,我就陪著姥姥。姥姥笑嘻嘻地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再俯下身、低下頭來笑瞇瞇地看一會兒,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笑得流出眼淚來,自言自語說些我聽不懂的故事。端午節,姥姥挖上老婆草,染好線線,捻好花繩繩,繡好精美的布老虎、布公雞、布小狗、布猴子等等,放在一個圓圓的竹筐里,等我來。姥姥繡的荷包栩栩如生,令我愛不釋手。姥姥一邊念念有詞,說些吉利的話,一邊戴在我的手腕上、腳腕上,掛在我的胸前。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教師,學校就在姥姥那個村,那時姥姥已經去世。花開時節,我曾多次路過那片紅紅的沙灘,踏著童年的足印,希望能遇見小紅花,感受生命的那份純真。可能是青春的腳步太匆匆,也可能是春殘花已落,風也飄飄,雨也蕭蕭!那是文革后期,因為父親成分高的原因,母親說話、辦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遭小人暗算,耽誤了我們的前途。
我思念姥姥,常常提起姥姥,我崇拜她的心靈手巧,一粥一飯、一針一線,都是那么精致。母親深知姥姥的心病,說,姥爺去世得早,姥姥年輕守寡,沒有兒子,精神壓力很大。大躍進時,村干部分配給姥姥難以完成的任務,說了些閑人吃白飯之類的話;姥姥好強,心理壓力更大了。姥姥還是小腳,孤兒寡母,生活壓力山大。單說挑水,這么陡的山路,怎么走!果然,有一次,姥姥挑水時,從流沙坡上滾了下來。從此以后,她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姥姥糊涂時,常常追打母親和小姨。為了保護小姨,母親經常遭受姥姥的毒打。母親訴說時,有顫抖,有眼淚,有憤怒,有無奈。
母親幼年喪父,生活有多艱難,可想而知。她雖好學上進,但小學一畢業就輟學了。母親把自己的人生遺憾寄托在我的身上。母親總是按時準備好學費,鄭重地交到我的手里,仿佛把全家的命運壓在我的肩上。母親慈愛的、希冀的眼神,是我學習的強大動力。我的學習成績,小考全村第一,中考全鄉鎮第一,高考全縣第一。完成高等教育后,分配在省城工作。我還有一個弟弟和三個妹妹,我與最小的妹妹相差十六歲,母親含辛茹苦又奮斗了多年,小妹妹也美專畢業了,分配在省城工作。
我那個調皮搗蛋的侄兒嘟嘟,只要來到母親身邊,就會主動暫停電視,寫起作業來。他讓我看全優的作業本,主動詢問各種花樣翻新的問題。嘟嘟正襟危坐、中規中矩寫作業的樣子惹我大笑,母親也由衷地大笑起來。從侄兒身上,我才發現母親不怒自威、潛移默化的本領。
我上學后,兩個妹妹也相繼出生了,母親不能常去探望姥姥。姥姥就在我們家與小姨家輪流住,我才對姥姥的精神障礙有了深切的了解。雖然我的兩個妹妹漂亮活潑,姥姥并不給她們好臉色,有時還打罵她們;甚至有時候,突然就給她們一個巴掌。我的兩個妹妹非常害怕姥姥。我從二妹妹惶恐的眼神中,讀出了母親、小姨出嫁前的窘境,受到的心理傷害。母親有多么難、多么痛、多么無奈!
苦難是人生最好的老師。苦難的生活和精神壓力壓垮了姥姥,然而母親卻可以笑對人生,心向光明。其實,姥姥的人生深刻影響了母親,姥姥的心結也是母親的心病,只不過母親把委屈、無奈藏在了心中。母親竭盡全力讓我們的童年充滿幸福和希望,讓我們接受很好的教育,讓我們成家立業。母親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奮斗,深刻影響了我和弟妹;她自強不息和艱苦奮斗的精神鼓舞著我們;母親的養育之恩永生永世不能忘記。俗話說得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從小山村到大都市,白手起家,風風雨雨,母親終于不堪重負,病來如山倒。我勸母親放下,放下所有的過往,輕松安度晚年。母親是一位柔弱女子,因為母愛,堅強得就像一座山。然而,母親畢竟不是大山,也不應該是大山。母親是平凡的,就像沙灘上的那朵柔弱的小紅花,綻放了她的美好,為而不爭,光而不耀。
我現在常常想起那朵小紅花,淚光中,仿佛母親又來到我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