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騰宇
1923年,張君勱和丁文江拉開“科學與玄學論戰”帷幕,科學派、玄學派和唯物史觀派三大派的思想論爭激烈非常,梁啟超、胡適、吳稚暉、張東蓀也卷入混戰。只是,這幫以嚴肅態度試圖闡明科、玄二者之別的前輩應該不會想到,在近一個世紀后,大家都愛上了玩玄學(還是被曲解后的玄學),科學與理性精神成了擺設,哲學也有了別的意思。
1642年,伽利略去世;1643年,牛頓出生。兩位偉人一前一后奠定了近代科學的基礎,建立了以數理性邏輯和實驗為核心的新認知體系。但很多人津津樂道的不是先賢劃時代的創舉,而是“你看!一個前腳剛走,一個后腳出生,牛頓豈非伽利略的轉世靈童”。
有太多人不懂科學,便覺得不如搞些玄學—— 科學太累,哲學太繁,發軔于魏晉的正統玄學太形而上,還不如被當代文化改良后的玄學,無論轉錦鯉還是爆裝備,輕松易得。
古典自然哲學和科學的爭執,源自人類對終極答案的執著。科學本來是挑戰宗教權威的先鋒,是嘗試替代哲學解釋這個世界運行規律的手段,并重新構建人們對世界的日常看法。科學家用數理性思維探索世界、傳播理性精神,以此抗衡哲學家們原有的勾勒世界的方式。只是大眾往往不太愿意深入學習哲學與科學,卻對玄學充滿興趣。
他們并不希望那么費勁地用嚴謹的方式尋求終極答案,還不如自己捏一些概念、造一些噱頭、給一些理由,把話圓過去就行了。胡思亂想和自行定義總是比較簡單,通過僅有的經驗進行常規推理也總是比較簡單,但通過儀器實驗、數理論證得出嚴謹的結論(類似眾所周知的伽利略證偽亞里士多德的案例),就太難了。
舉個例子。世界上有兩種科學:一是真正的科學,一是你家親戚在微信群里轉發的“科學”。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利昂·費斯廷格如是說:“人一旦確信了某個觀點,就不會輕易動搖。如果你告訴對方,你不同意他的觀點,他就不搭理你了。如果你把事實和數據羅列出來,對方就會質疑你的信息來源是否可靠。當你訴諸邏輯時,對方就搞不懂你在說什么了。”
這就好比,你很難跟你媽解釋清楚,你為什么會極力反對她買量子保健品。你告訴你媽,包治百病、延年益壽之類的言辭都是銷售張口就來的胡言,但她偏不信,反而嫌你無法跟上一日千里的當代科技,并發出“你這些觀點到底是哪來的,你懂什么啊,怎么能說這些產品是騙人的呢”的感慨,轉身在親戚群里轉了一篇《中國科學家走在量子革命前沿,在一項目上猛追美國》的公號文章,看著沒出息的你,搖了搖頭—— 此所謂“一個科學,兩種表述”。
又比如,媒體上有兩種談論科學的方式:一種是《你知道嗎》《比克曼的科學世界》《NHK大科學實驗》之類的嚴肅科普節目;另一種則思接千古八荒,從百慕大到神農架,從外星文明到平行空間,動輒同黑洞、引力波、永動機、能量守恒定律較勁,分分鐘吊打牛頓、愛因斯坦—— 說到底,它們和日本的《放送禁止》、戰斗民族的《通靈者之戰》,甚至臺灣地區的《鬼話連篇》、香港地區的《怪談》沒什么區別,像極了那些初中同學拿來嚇你,讓你半夜不敢睡覺的鬼故事,要的就是一份刺激,以及“我看破一切但就是不告訴你”的虛幻優越感。
簡言之,以好奇的名義獵奇,以科學的名義播撒玄學,用全力以赴的態度追求關注謀求利益—— 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又比如,世界上有兩種耳機:你耳朵上那副,只能聽個響;評測圈KOL嘴巴里叼的那副,能聽到宇宙的氣象、微觀世界的異動和水電火電的溫度差。除了森海大奧和香格里拉這種耳朵沒聾都能聽出是極品的設備,普通市售耳機的好壞很難用科學手段證明。
比如你說這副耳機好,阻抗、靈敏度、頻率響應、總諧波失真等各項數據曲線都很漂亮,反而很難讓人信服;但如果廣告人文學素養出眾,把評測文寫成武俠小說,把枯燥的數據轉化為飛天遁地的意象,諸如“這副耳機,味道重于素質,中低頻濃郁洶涌,解析不錯,一個鋼琴的和弦下來就能讓人得到非常敦實的結像,猶如幼時看老版《水滸傳》里武松醉打蔣門神的橋段:灑脫兇猛、寫意酣暢、一拳一腳結結實實,顧盼生輝,睥睨燃情,偶爾高飛低走,卻也是為了那最后一串鴛鴦腳的風情做點綴”,您是不是突然就想把它買回去體驗一下這股豪壯的快意?
但其實,你買到的就是一副價格決定素質、表現中規中矩的耳機而已。它的參數決定了它的上限,而它的風格實際上來自歌曲本身。但是當你信了這個邪、付了這個錢,也只是成為玄學受眾而已。相機同理。世界上有兩種相機:你手里端著的那臺只能摁個快門,其他的交給天意;老法師手里的那臺,能拍出世人的親疏悲喜、時代的翻涌滄桑、思想的急速變遷。他信故他在,你不信就是境界未到。
科學是一種信仰,玄學也是。你選擇用什么理論解釋萬物規律,就是選擇了怎樣的生活態度。把什么東西搞成玄學,都會附加更多樂趣和槽點;但如果世界上只有玄學而沒有科學,那一切好壞美丑都將失去憑依,全靠腦子和嘴胡編。
(選自《新周刊》2019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