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黃麗珠

“哞——”，牛的叫聲有點悶，有點穩重，就一兩聲，不似周遭四起的蟋蟀聲，綿長尖銳，像夏雨從檐頭滑落，聲聲密集。

應該是太陽出得老高了，它就被主人牽到這片荒蕪的耕地里。春耕未啟，它的任務就是埋頭吃草。前幾日我經過時，瞧都不瞧我一眼，讓我內傷累累。而今日，日頭下沉，再見它時，它正張望，順便看了看我，面容平靜，眼神深邃，之后，悠悠一聲 “哞——”，我聽明白了，在叫主人呢。又是朝家的方向安靜地望了望，繼續吃草。它清楚主人會來，牛與人建立的信任很簡單。

“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我想起詩歌源頭《詩經》中的這句，想起那個思念服役君子的婦人。她牽牛羊下山，忍不住張望路口，一個又一個黃昏，將自己孤獨的身影瘦成村頭蒲葦草。說好的歸家呢，人與人的信任在一點點地消融。我不是她，只是一個路人，剛好聽到了嘆息聲。

我更歡喜現世的黃昏，不用愁腸百結。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讓這個寒假史無前例地長，讓我能與家人朝夕相處，讓我鄉居日子也格外清閑起來。每日上午除了備課、直播，剩下半日就是交給讀書碼字，交給田野荒郊。

沿著渠道邊的水泥道騎行，停停，走走。女貞一樹一樹地開放，在你視野里躍入疑似雪花的盛宴下，不忘闖入撲鼻的芳香，這種濃郁的香味和夜來香的很像，我是不喜。更喜歡一處老房子邊上的女貞，開得鋪天蓋地，層層疊疊，背景是石墻，闖入的客人還有飛進飛出的蜜蜂。動靜相宜、聲色皆有，小美使我的心柔軟起來。

馬纓丹密密匝匝，沒有季節概念，一臉粲然，日日春天，散發的臭味攪和在女貞香味中，竟沒有一點違和感。大自然的包容、互讓，實在是我們的精神導師。

茅莓也開花了，淺淺的玫瑰色，像是大地涂抹的口紅。我無限憧憬夏季來臨，就挎一小竹籃，收拾遍野漫山的野果，問候每一株春天里問候過的花草樹木。

驚蟄過后，雨水充沛起來，地里莊稼的生長速度頗有邁進新時代的感覺。就說玉米苗吧，一株株排列得整整齊齊，新生的葉片碧綠碧綠的，還帶著昨夜的雨珠，楚楚可憐，幾日前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呢。花生苗也不甘示弱，日夜兼程，碩果可望。

田地里不時有鳥雀飛起，停下。它們已練就過硬的心理素質，見了人也不躲閃。閑庭信步時，像國王般逡巡領土，傲嬌無比。其實，不要被這些鳥雀蒙騙了，我婆婆說破壞莊稼的，除了田鼠，就是它們了。只只賊精賊精的，翻尋土里的種子，或者啄斷玉米稈，都少不了它們。“稻草人也不管事嗎？”我對插在田地里用來驅鳥的隨風“呼啦啦”膨脹欲飛的塑料袋喪失信心，我以為稻草人管用。“沒起多大作用。倒是鳥屎拉了一堆！”不惱，再補種，鳥雀的口糧又不止它們。地上爬的，樹上長的，鳥雀都感興趣。

種莊稼的越來越少，鳥雀又能吃多少？

這話是正在割麥的老嫗說的。看見她時，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歡喜，多好的拍攝場景：紅衣，黑褲，粉帽，老嫗的著裝與金黃的麥子相映成趣。

春分已至，這一帶看來春耕定是冷清，那種犁田忙碌、白鷺紛飛的景象，只能存活在記憶里了。更多的水田轉型為旱地，有人打理還好，沒人理睬的就成為草的地盤，就像那頭牛站立的地方，足足五六分。

天色愈暗，折了幾株女貞，馱一車“香雪”回家。一樣“斜陽照墟落”，卻無“窮巷牛羊歸”，也不遺憾，一些畫面在消失，一些畫面在新增，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也是這個理吧。

蔣勛說：“找回美的感覺其實很簡單，去觸摸一片葉子，去聞一下在很熱很熱的夏天、下完午后暴雨的氣味，那都是我們有記憶的感覺，那都會引發我們的感觸和感動。”鄉居日子里的我，哪一樣沒有賺到呢？何況草木蔓發，春山可望，我的鄉土我的鄉情也在發酵。

（朱權利摘自《湄州日報》2020年4月16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