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做一個正直的人都是我的好孩子”

本刊記者_潘黎冰

柳傳志小時候

改革開放后的第一代中國創業者，幾乎都有類似的經歷，他們的青春，和一個動蕩、匱乏的時代重合。

柳傳志一直都覺得自己非常幸運，成長在文化氛圍良好的家庭環境中。在企業家群體里，他的人生也是比較少有的完滿，與妻子、兒女、兄弟姐妹關系融洽，其他家庭成員彼此之間也親密和諧。套用所謂的“原生家庭”理論，可以理解柳傳志個人品格、管理風格的形成。

“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

柳傳志多次提到父親柳谷書對自己的影響。他的父親柳谷書先生是位金融家，也是中國最早的知識產權律師，對兒女一直言傳和身教并重。

在柳傳志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打過任何一個孩子。有次他回家，父親和同事正在聊天，他回憶自己說了一句“剛學會的很混的話”，父親也就是笑著說，“你這小東西，快走吧”。“后來我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么意思，真的覺得我爸是太寬容了。”

高中的一次挫敗極大影響了柳傳志后來的性格。那年他15歲，要入團，團組織告訴他將于某日開會專門討論他的入團問題。柳傳志覺得很有把握，以為就是走走形式鼓掌通過，結果卻完全不一樣。

會議一開始，同學就用尖刻的語言批評，還模仿柳傳志平時說話的表情神態，給他一番炮轟。柳傳志一下就蒙了，不知道自己原來這么不得人心。

他所在的學校有各種文藝匯演，跨校比賽，他經常去寫歌詞，或參加詩歌朗誦，偶爾還客串一下“導演”給同學講戲。少年心大，作為校園明星難免驕傲，時常說話對人不客氣。“我相信自己那時一定是個不知天高地厚、頤指氣使的小孩”。

父親對他入團這件事很重視，晚上還特意提前回家，要為兒子祝賀。一看兒子的神態，就知道不對。柳傳志給父親講了過程，父親溫和地勸他好好想一想，看同學說得對不對，對就好好改，相信他是個好孩子，一定會入團的，不用為這件事多沮喪。還建議他到學校后就安靜些，兩三天以后自然就好了。

柳傳志照父親說的做了，以前課間總是打打鬧鬧，現在就老老實實坐著復習，一周后，再次討論他的入團問題，很快通過。

這件事對他的教育極大，他才體會到，自己對自己的看法，與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原來如此的不一樣。“我早晚要受這一課，幸虧是中學的時候遇到，后來到大學讓我狂的機會太多了，但那時候我都夾住尾巴做人，永遠知道別人夸你的話，千萬千萬要留有余地聽。”

心理學家阿德勒說：“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可以說柳傳志在這方面是幸運的，他也一直努力成為像柳谷書這樣的父親，對子女少發脾氣。

1984年，柳傳志和父親柳谷書同時迎來了人生分水嶺，40歲的柳傳志和同事一起創辦聯想，63歲的柳谷書，被國家安排赴香港，創辦中國專利代理有限公司，柳谷書貸款80萬，幾年后，為國家創造了5個億的資產，從此父子兩人都被稱為“柳總”。

柳傳志說：“父親是我的榜樣，父親給我的可能更多的是不斷地追求，就是想做事兒。我媽媽和我爸爸都非常善良，對比自己弱的、應該幫助的人，從來都是施以援手。”

父親辭世，讓柳傳志知道了什么叫“子欲養而親不在”。2003年，柳谷書離世。柳傳志在八寶山新禮堂為父親致悼詞。短短數語，感人至深。“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工作性質不同，事業有大有小，但我們每個人掙的每一個銅板都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我們永遠不敢忘記，我們是您的孩子。”

他記得自己17歲那年，父親和母親對他說：“我的孩子不管做什么，只要做一個正直的人都是我的好孩子。”

柳傳志說父親極敬業，“60多歲到香港去開辦事業，為國家帶來5個多億的資產。60多歲了，下雨天徒步上班，只為了省下6毛錢電車費。”他說父親重信譽，“像不遲到這件事情，真的就是他做得最好。什么時候請人吃飯辦事情，從來守時守點，說出去的話一定要做到。”

有人看到柳傳志的那份悼詞，字跡潦草，再也看不出以往的細膩，有幾處被涂了又改，改了又涂；還有幾處，被淚水暈成一片。可見其悲痛。

父親劉谷書始終是柳傳志的榜樣

了解柳傳志的人知道，他和父親極相似，守時守信、自律自持、君子之風，在企業家中是出了名的。“柳傳志經常為了一個小小的約會等一個小時。北京堵車厲害，如果他提前到了，就坐在車上邊工作邊等。”

2018年1月9日晚，74歲的柳傳志以癌癥后的病體站上中國科學院大學的講臺。雖然院方準備了座椅，但柳傳志堅持站了兩個多小時，為擠滿了教室的學生演講，期間柳傳志偶爾需要用雙手支撐住講桌。

他演講的題目叫《奔日子的人》，在他眼里，人分兩種，一種喜歡圖平靜過好日子，一種是肯吃更多的苦，冒更多的風險的人，后一種人被柳傳志稱為“奔日子的人”，他認為后一種人，才是國家和社會賴以發展的主要力量。

柳傳志和家人

“柳傳志是我先生”

2014年柳傳志七十歲生日，他在聯想控股的副手朱立南打來電話，說要到家里和他說點事。他從電話里聽到了嚴肅。

開門一看，朱立南、寧旻、兒子柳林和醫生都來了。朱立南告訴他：“我們有事和您不能不說，別緊張”。

體檢發現柳傳志得了肺癌，醫生建議動手術。柳傳志的第一感覺卻不是緊張，而是：真夠倒霉的。柳傳志確實不緊張，早十幾年前，《中國企業家》組織企業家玩過一個“殘酷”游戲。假設大家都在飛機上，飛機將要發生事故，機長通知大家要把遺言寫出來。

每人發一張紙，用半個小時思考。柳傳志還真的全身心體驗了一次，那時“把很多事都想明白了”。

柳傳志術后康復還不錯，他培養起一些新愛好：和人聊天。除了企業界、政經界的朋友，還有高曉松、陳道明、梁宏達等。他還曾和一個寫穿越小說的作家聊天，對方三十來歲，他問人家：你是怎么構思的？小說里是否有你本人的追求？通過網絡寫書能賺錢嗎？他還喜歡看《都挺好》《小別離》這種家庭倫理劇，而且經常推薦給同事，覺得其中反映了中國社會各種面貌，挺真實的。

退休的想法，在此前后又再度萌生。“但老爺子不能退，聯想控股那一年要上市，老爺子覺得得對股東負責。”歲月無情，柳傳志清醒意識到“自己老了”，他在接受采訪時說：其實人老了也一樣，腦子遲鈍了，或者氣力大大衰退了，自己感覺依然很好，實際上是有差別的。

2019年是柳傳志和夫人龔國興的金婚之年。柳傳志終于可以實現“每個周末帶著妻子圍著頤和園散步”的愿望。

柳傳志和妻子是大學同學，一起經歷了下鄉、到集體宿舍、再到6平方的小屋到2000年代的豪宅，一路走來，相濡以沫共同扶持。他們夫婦二人倒是少有的比較穩定幸福的家庭狀態。

柳傳志喜歡強調自己是普通百姓，說很喜歡和太太在路上吃著冰棍散著步的時候。年輕時，柳傳志和龔國興曾在珠海白藤農場勞動。1969年，兩人舉行了簡樸的婚禮。龔國興曾任聯想電腦IT部總經理，負責聯想集團的財務。無論在工作和生活中，當柳傳志提出目標后，龔國興總是喜歡挑戰他，促使他考慮周全再行事。

龔國興為人低調，最近一次的公開露面，是聯想控股2015年6月在香港的敲鐘現場，當主持人問及“你有股份嗎？你現在的心情如何？”等一串問題時，龔國興平平靜靜地以“柳傳志是我先生”作答。

柳傳志女兒柳青。如今柳傳志將父親教導自己的話，教給自己的兒女：只要你是一個正直的人，不管你做什么行業，你都是我的好孩子

“子女不得在公司任職”

兒女雙全，是柳傳志人生在意和滿意的事情。

他的一兒一女，都未在聯想集團任職。因為柳傳志不希望兒女們坐享其成，他給聯想定下一個死規定：子女不得在公司任職。

作為柳傳志的女兒，柳青曾被媒體以虎父無犬女的語句描述。柳青北京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有哈佛大學留學經歷，之前有六年在世界百強企業高盛公司擔任直接投資部董事總經理。但柳青在中國出行平臺滴滴的創業過程中所碰到的事業礁石，以及個人生活的不如意，也被媒體關注，成為輿論話題。

2019年，企業家潘石屹在一檔節目中采訪柳傳志，談及女兒柳青時，柳傳志笑著說了句“她本來也沒多大能耐，（應該）謙虛”。

這聽去是中國式父母捧捧別人家孩子、貶低一下自己孩子的客氣和習慣，卻因柳青和柳傳志的公眾人物身份被網絡放大，成為微博熱門話題：女兒不如柳傳志。消息傳到柳青那里，柳青也開玩笑地公開回了條微博：“其實我覺得我還湊活。”

這事一度讓柳傳志很擔心，在之后的另一次采訪中，當父親的柳傳志竟然落淚了，“柳青剛對外宣布離婚，柳總覺得孩子（柳青）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時候別再因為他的話又給孩子惹禍。”一位當時在場的記者這樣描述。

其實，柳傳志對柳青一直有著較高的期望，他希望別人在提起他時的標簽是“柳青的父親”，而不是柳青是“柳傳志的女兒”。

父親是座山，是兒女的后盾，柳青對媒體講過自己與父親的關系，柳傳志在女兒人生道路的很多選擇節點上，都是指引者，會不時給予忠告和指導。柳青眼中的父親，身上具有樂觀、嚴格、毅力等諸多優點。

有好幾次聯想都要辦不下去了，她卻沒有看到父親把煩惱和沮喪帶回家，總是樂呵呵地跟家人聊天。后來看報道，才知道當時父親承受了多么大的壓力。

相比名聲四噪的妹妹，柳傳志的兒子柳林相對低調，柳林畢業于北京郵電大學計算機系，碩士畢業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曾在聯想投資實習過，如今獨自操作投資業務。

柳林結婚晚，46歲才完成婚姻大事。婚禮現場，柳傳志把父親當時送給他的一句話轉贈柳林——“只要你是一個正直的人，不管你做什么行業，你都是我的好孩子”，柳傳志又補充說，“要懂得融通”，也就是說“有理想而不理想化”。

“三十多年前有一部電視劇叫阿信，電視劇的開頭就是在日本的高速列車上，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奶奶帶她的孫子看她創造的產業帝國。我正殷切地盼望著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