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語行:本名王峰,文學博士、重慶大學副教授。致力于國學教育與傳播,出版《吳芳吉年譜》《閑情與遐思》《絕妙好詩二百首》,整理注疏《孟子大義》《李延平集》,撰有《人如亂世》《花鏡兩相悅:中國文化散記》等作品。
終南山上,有僧人名為藏能,研經至老,足不出戶,銘其座曰:“暫禁一生。”白屋詩人吳芳吉聞之,大為欽佩,感嘆道:“每念此人,振吾志氣不淺。”
佛門之中,此類的發愿不少。去歲夏天,游大足石刻,見摩崖之上,刻有“假使熱鐵輪,于我頂上旋。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偈語,仰望讀之,震撼莫名,頓生勇猛精進之心。
發愿是佛家語,儒門稱之為“立志”。在儒門的功課中,立志是入門之基。譬如大樹,風雨搖撼而無礙,是因為樹根深深扎入了大地。“志”是人生之“根”,由此長出樹干、枝葉,終可成為立于天地之間的參天大樹。王陽明教授門人,也是從“立志”入手,反復強調求學須先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
在心為志,在事為行。明代儒者劉宗周說得精當:“今日所志,便是他日所事。”信如斯言,一個人所做之事,無論多么偉大,追溯到源頭,無非是一念。天下事看似紛繁,背后都是各種念頭在起作用。胡適有詩:“為她起一念,十年終不改。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猶如愛情,“志”亦縈懷心中,不忘不失,念茲在茲,久而久之,化為使命、情懷、信仰……
古人言“志”,今人說“理想”“夢想”。在平庸的時代,很多人相信理想,他們認為那是“大道理”。他們只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理想和夢想又不能當飯吃,要它何用?但問題是,吃飽飯之后呢?人不能一天八小時吃,八小時喝,八小時玩,總得有個寄托,有個追求。這個寄托和追求,就是“志”呀!有的人衣食無憂,富貴無虞,卻常感無聊空虛,什么原因?沒有“志”的滋養和引領。換言之,他們找不到生命的意義。
“志”的本質,就是我們賦予生命以意義。否定一個人的“志”,就是否定了他的生命意義,所以孔子才說: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
“志”一旦被剝奪,被凌辱,被改變,一個人存在的意義就失去了,此時,他是按照別人的意愿在活,真正的自我丟失了。在舉國若狂的非常年代,梁漱溟先生寧愿受批斗,也不發言“批孔”。在那時,孔子的名聲已倒,罵兩句孔子,有什么不可以呢?但對梁漱溟來說,孔子代表著中國文化的信念與價值,是他的生命所系,追求所在,豈能褻瀆,豈能打倒?讓他去批判孔子,說一些違心的話,這無異于讓他放棄一直堅守的信仰。信仰一失,生命的意義又在哪里?
梁先生明白這個道理,面對重重的壓力,始終不曾妥協退讓。他引用孔子“匹夫不可奪志”的話,解釋為何獨行其道:“匹夫就是獨人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后一著只是堅信他自己的。什么都可以奪掉他的,但這個‘志’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在給香港友人的信中,梁漱溟談到自己的心境:“我以拒不批孔,政治上受到孤立。但我的態度是獨立思考和表里如一,無所畏懼,一切聽其自然。”
梁先生以真實的言行,生動詮釋了何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風雨如晦,人人自危,多少名士自殺身亡,梁漱溟卻從容不迫,即使開他的批判會,會間還不忘打打太極拳。他的篤定安詳,靠的是什么?是“志于道”的氣節與風骨。道之所在,志之所存。道就是真理,最崇高的“志”乃是堅持信仰和追求真理。
沒有對真理的體認和確信,人很容易被“奪志”,風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因此,曾子才把“臨大節而不可奪”列為士人的信條之一。在生死關頭和危急時刻,才能看出一個人的生命底色。蘇武、文天祥、史可法這些“時危見節義”的志士,面對威逼利誘,毫不動搖,守住了大丈夫的人格,“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浩然之氣,長留人間,用生命譜寫了一曲正氣歌。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這是孔子推崇的生命美學。當繁花落盡,在那蒼茫的飛雪中,惟有松柏兀自挺立,愈發蒼翠。若無風霜的考驗,如何知道松柏的堅貞?體露金風之時,最見本色。是否純粹,是否堅定,皆于此時,顯現出來。
“志”是生命的底蘊,若不動搖,若不移易,就會生發出綿綿不絕的力量,護佑和指引我們,于萬千的劫難中保持真心,不為誘惑收服,不被暴力壓倒,不為邪惡侵蝕。所謂“守死善道”,所謂“自強不息”,皆是“志”之所發,“志”之所成。
“志”是超絕的意志力,有如愚公移山的憨拙,有如精衛填海的執著,孔子不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嗎?很多時候,精神戰勝了物質,信念戰勝了權力。李白的詩:“屈平辭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屈原心念故國的詩篇至今流傳,那位流放他的楚王所建的臺榭卻無人憑吊。屈原之偉大,就在于他不與黑暗勢力同流合污,就在于他堅守正道九死未悔。他不是沒有脆弱,而是戰勝了脆弱,他不是沒有恐懼,而是戰勝了恐懼,當歷史的天平向邪惡傾斜之時,他奮力一搏,扳回了正義的重量。
若論靈活性,儒者遠遠趕不上道家人物。道家人物冷眼旁觀,當去則去,當隱則隱,如閑云野鶴,一切無所掛懷。儒者卻不同,他們多有熱腸、熱血,多有熱淚、熱情,總要承擔,總要犧牲。在聰明人看來,他們是不識時務的硬骨頭,不懂風向的死腦筋,不肯降身辱志,不肯降格以求,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友。這樣的人偏偏又無欲無求,死生不懼,功名利祿誘惑不得,刀槍斧鉞嚇唬不得,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正氣,連最殘酷的暴君也要忌憚幾分。朱元璋把孟子的書刪了八十五條,才準予頒行學校,真是死士尚能讓君王膽寒!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魯迅的一段名言,抄錄過來,作為結尾:“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是的,正是這些“中國的脊梁”照亮了歷史的天空,他們持志如云,守志如山,默然挺立,百折不回,為華夏挽回了正氣,為未來保存了生機,永遠昭示著民族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