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畦韭

文_茹菲

《山家清供》記載，六朝的周颙，清貧寡欲，終年常蔬食。文惠太子問他蔬食何味最勝，他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春韭之美在于鮮嫩。春雪消融，春風染綠，一晚上春雨淅淅瀝瀝，潤物無聲，明日微暖的陽光中，纖細嫩綠的韭菜一簇簇整整齊齊地冒出來，帶著一絲稚氣的舒展開細細的葉子。這時候，便可以拎一把鐮刀，或者冰鋒如水的剪子，到菜園子里，從白玉般的根部割下或者剪下這翡翠般的頭刀春韭。

春韭味道鮮香腴嫩，無論跟什么搭配，都好吃，炒雞蛋、炒肉絲、炒蜆子、炒蝦米都是無上美味。韭菜炒豆皮，綠白相間，有一種刪繁就簡的淡泊之美。韭菜炒綠豆芽，再撒上紅椒絲提味，紅綠明快艷亮，相得益彰。在江南水鄉，春日里的螺螄、河蚌都是極趁時的，韭菜的香氣去除掉河鮮里隱約的土腥氣，再加一點點辣椒調味，更顯出鉆人心、勾人魂的鮮美，真讓人欲罷不能。

韭，是象形字，下面的一橫，是平坦肥沃的土地，上面就是一行行的韭菜，栽種在房前屋后。韭菜，一種而久者，割又復生。一茬一茬地割，撒上點草木灰，又一茬一茬地長，生生不息。正因為長久可食用，無論南北貧富，都愛在房前屋后，庭院菜畦里栽種上一畦韭菜。政府也推波助瀾，史書記載，西漢渤海太守龔遂要求每人種植一畦韭菜，以備荒年。北宋初年，趙匡胤也下令讓10歲以上的男女每人各種一畦韭菜。

這一畦畦韭菜，當故人忽然來訪，便可以隨時剪下來，烹飪待客。“也因此，韭菜在詩詞里，別有一番詩意和溫情。

在一個春雨綿綿的晚上，歷經安史之亂四處漂泊的杜甫，來到好友衛八居住的村莊。兩人在分別二十年后相遇，驚喜萬分。當年分別時，都還是意氣風發的單身少年，而今兒女成行，鬢發蒼蒼，許多舊友已登鬼簿。山村沒有瓊漿珍味，匆促之間，僅僅以園圃現剪的一把韭菜和鍋里熱氣騰騰的黃米飯招待老友，兩位久別重逢的故人，把臂相看，開懷暢飲，細敘別后滄桑，桌案上燭火搖曳，草屋外細雨綿綿，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這一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從此有了離別重逢的欣喜，有了世事茫茫的感慨。

辛棄疾《昭君怨》中寫“夜雨剪殘春韭，明日重斟別酒。君去問曹瞞。好公安。試看如今白發。卻為中年離別。風雨正崔嵬。早歸來。”送別好友，定要剪一畦春韭做菜肴來踐行。明代高啟《韭》“芽抽冒余濕，掩冉煙中縷。幾夜故人來，尋畦剪春雨”也正是好友來訪，剪一畦春韭來做菜款待。鄭板橋說“春韭滿園隨意剪，臘醅半甕邀人酌。”剪下春韭配以臘味烹飪，邀請鄰居老友一起把酒言歡，細品鮮味，親友情話，不亦樂乎。

清朝某年春天，一連下了幾天的雨，詩人龔自珍看著園中弱柳、圃中肥韭，忽而跑到書房里提筆寫了一封信給老友兼親戚的吳虹生，道是：“今年尚未與閣下舉杯，春寒宜飲，乞于明日未刻過敝齋翦韭小集。”于是，行不多時，兩家親眷一場宴飲便由于韭菜的牽線搭橋在春天里不期而遇了。

春韭不僅是夜雨滋養，春光凝露的翠綠，也有溫房嬌養的嫩黃。蘇軾有詩：“斷絕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這個黃韭，很可能是溫室栽培出來的，因為缺少陽光照射，而葉子黃嫩，味道更為清純。春盤又稱為辛盤，因盤中盛有小蒜、大蒜、韭、蕓薹、胡荽這五種辛辣蔬菜而得名。古人在立春之日開始吃五辛，是認為經過一個冬天，五臟中積攢了許多濁氣，要借辛辣之物祛除之。蘇東坡對春韭情有獨鐘，每到春寒料峭之時，他總要呼朋喚友興致勃勃一起剪韭烹食。

當春色進入尾聲，韭菜的味道隨著夏日的驕陽也濃烈起來，那一畦韭菜，老遠就能聞到那種淳厚而歡樂的鮮香。肥茁的韭菜最適合做韭菜餃子、韭菜盒子、韭菜餡餅。將韭菜剁碎做餡，包進潔白的面團里，或煮、或蒸、或烙、或油煎，無論變換怎樣的形式，那韭菜的香味，都是直指人心，穿透竹籬茅舍，繚繞進鄰里鄉人的隨性歡談和晨夕問候中。

到了秋日，秋天的韭菜別有一番辛鮮，這時候的韭菜，慢慢長出細碎的白色韭花，被修長的花梗托舉著，亭亭玉立，妖嬈別致，謂之韭菁。韭花味道濃烈，釀成韭花醬，辛辣稠濃，跟牛羊肉一起吃，無比美味。

幾千年前，我們的先人就拿這秋韭醬和羔羊一起祭祀英勇神武的祖先。即便是庶人，也用秋韭炒著雞蛋，表達自己對先人的無盡思懷。

五代書法家楊凝式，在初秋的某天，午睡剛起，正感饑餓，忽然收到友人相贈的韭花醬和羔羊肉，饕餮之后，便寫了一封手札答謝：“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羞，充腹之馀，銘肌載切。”文辭典雅，情真意切。書法蘊藉流麗，布局疏朗，如玉盤明珠，散布其間，久視之愈覺韻味悠遠。為后世留下了與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蘇軾《黃州寒食詩帖》、王徇《伯遠帖》并稱的“天下第五行書”——《韭花帖》，千載之后，展帖觀之，行間似有韭花的清香浮動。

這是韭菜里或離別、或重逢、或邀約的故人情誼的鮮香，殷切周至，千載相承。

《韭花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