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國詩人,象征派詩歌先驅,現代派之奠基者,散文詩的鼻祖。代表作:詩集《惡之花》,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
1821年,馬克思三歲。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兩歲,她長大即位后,將開啟長達64年的維多利亞時代,也就是19世紀的中后期。這一年,歐洲誕生了兩位文豪——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另一位寫作者——夏爾·波德萊爾。
盡管這三人的著作在今天的世界上同樣流傳,但卻很難將波德萊爾也稱為文豪。首先,相對于“文豪”必須著作等身,波德萊爾僅僅以不多的詩和藝術評論傳世;其次,文豪的分量很重,聽起來就傳統氣勢十足,波德萊爾卻是以《惡之花》這樣驚世駭俗的作品強行進入文學史的;最后,不幸的是,波德萊爾只活了四十幾歲就早夭了,簡直像遭受了某種報應,他生命的長度,和他的幾位同齡人,遠在東方的不得善終的太平天國將領洪秀全、洪仁軒、楊秀清、李秀清、石達開等人一樣,占據幾乎同樣的歷史坐標段。
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不僅代表英國趕超法國,成為英國工業革命和大英帝國的巔峰時代,而且代表了歐洲的總體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的爆發。法國雖然被趕超了,但法國大革命以來,工業仍然獲得了長足的發展。路易·波拿巴建立第二帝國之后,國民經濟更是蓬勃發展,工業革命進入完成階段,尤其金融業的繁榮,成為第二帝國的一大特色:“1869年,僅就巴黎的交易所而言,就有307種有價證券,市值330億法郎,差不多超過當時工業生產總值的兩倍。”(《歐美近代經濟史》,劉醒龍著,1995)
倫敦有100多萬人,是世界的巨無霸都市,但它孤懸海外,取代不了50多萬人口的巴黎,因為巴黎交通便利,人文薈萃。波德萊爾在巴黎長大,和我們今天的九零后一樣與基建狂魔一起長大,1815—1848年間,巴黎的資產階級樓房拔地而起,拿破侖三世的城市化建設如火如荼,歷史性巴黎改建的總規劃師霍斯曼為法蘭西首都今日的面貌奠定了藍圖——主干道、城市交通、下水管網、煤氣路燈、噴泉、步行街……
我們今天能看到的巴黎,和波德萊爾眼中的巴黎,竟然是同一個。
作為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本雅明論述波德萊爾),波德萊爾面對巨變中的都市,寫出的是帶著尖銳敏感性洞察,既有迷戀又帶蔑視的《巴黎的憂郁》。我們要弄清楚歷史坐標,世界范圍內的現代生活就是從那時候巴黎那樣的大都市開始的,直面現代性,既是總設計師維多利亞女王、路易·波拿巴的事,也是馬克思的事,還是受到城市生活沖擊和震蕩的波德萊爾的事。詩人在《巴黎的憂郁》中發掘現代生活包含的靈魂和隱秘的詩意,這個處境和機遇,今天我們城市大爆炸中的說唱歌手或能體會。

19世紀上半葉,霍斯曼任總規劃師改建巴黎,奠定了今日巴黎的主要面貌。圖為塞納河畔
波德萊爾的親生父母是老夫少妻,出身并不底層,生父死后,繼父的社會地位更高,一度擔任過派駐馬德里的大使,這讓他年輕時過了幾年揮霍無度的日子。對他的青春浪蕩子行為,家里感到憤怒,于是在經濟上給予鉗制。
成年后的波德萊爾成為藝術評論者、記者、作家、詩人,首先是生活所迫,但無一技之長。這些行當收入朝不保夕,波德萊爾的個人際遇沒有分得時代的紅利,時代的順風車呼嘯而過,他是一個沒有上車的失敗者,并且感到眩暈,從而在文字里制造幻象,現實的秩序被文字里的蠱惑和旋渦吞噬。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如此描述街頭的革命者,“由巴黎流氓無產階級組成的一些秘密宗派”,包括“破落放蕩者”和“冒險分子”,“一句話,就是被法國人稱作波希米亞人的那個完全不固定的、不得不只身四處漂泊的人群”。對,就是他們,發起了橫掃歐洲的1848年革命。27歲的波德萊爾,在巴黎的某個街角揮舞來福槍,高喊“打倒奧皮克將軍(他的繼父)”!加入巴黎搶劫商店的人群,在興奮中呼吸著暴動的氛圍。這興奮卻只有三分鐘熱情,因為波德萊爾險些成為流氓無產階級,但他還不是流氓無產階級,至少他還有一個可供打倒的繼父。流氓無產階級是波德萊爾這樣的小資產階級的變異,對波德萊爾來說,他們過于喧囂了,或者說,過于“啟蒙”了。
對于革命,波德萊爾則太不嚴肅放肆過頭了,“我說:‘革命萬歲!’正如我說:‘破壞萬歲!懺悔萬歲!懲罰萬歲!死亡萬歲!’我不僅樂于成為一個受難者,做一個劊子手也不會使我掃興——這樣就能從兩個方面感受革命!正如我們骨子里都有梅毒,我們大家的血液里都有共和精神;我們都感染了民主和梅毒。”
這就是波德萊爾被稱為象征主義先驅的原因,無論“民主”還是“梅毒”,這是現代性的理性和面臨的挑戰的象征,這里沒有人道主義,沒有浪漫主義,這兩項體現在文學前輩雨果在同時代高屋建瓴泯然眾生的《悲慘世界》《海上勞工》中,為此波德萊爾不得不去寫一具腐爛尸體上的蛆。
1857年,因為《惡之花》的出版,波德萊爾不僅詩集被禁,還被罰了款。可是正流放海島的雨果卻對此書激情點贊,說它是“光輝奪目的星星”,給法國詩壇帶來了“新的顫栗”。盡管,波德萊爾從不描繪自然,他只會問:“你究竟來自深淵,還是來自星空?美啊,你惡魔般的神圣的目光……”
《惡之花》是分行的詩,《巴黎的憂郁》是不分行的,被看作散文集,又名《小散文詩》,這本書是《惡之花》出版同時,波德萊爾在雜志上發表的短小文章的結集出版,他說:“這還是《惡之花》,但更自由、細膩和辛辣。”
不管是“惡”還是“憂郁”,波德萊爾認為:“有些東西是強化和鍛煉人的心靈的,當它不能使之墮落使之軟弱到卑鄙和自殺的程度時,就用另一種方式使之強化。”用后世20世紀的大詩人艾略特的話說,則是“由于追求精神生活不成功而產生的真正的絕望”。
這個絕望又絕不是“大眾”的“日子沒法過了”的絕望。艾略特認為,“如果僅憑詩作,我們不大可能抓住在我看來是波德萊爾的真正意義的東西”,也就是說,《惡之花》在同行大詩人眼里都不好讀,所以我們試試能不能從“更自由、細膩和辛辣”的《巴黎的憂郁》入手,體會波德萊爾“利用苦痛所無法傷害的那種巨大、被動的力量和感受性,來研究他的苦難”的“病態”和殫精竭慮。
比如,“我歌頌那渾身沾滿屎的狗、可憐的狗、無家可歸的狗、流浪狗、雜耍賣藝的狗,這些狗的本能就像窮人、流浪漢、小丑一樣,是被生活所迫而冶煉成精的。生活所迫,是多么良好的母親,是智慧的真正主宰!”
再比如,“世上有一個豪華的地方,那里面包被稱作點心,這食品如此稀奇,竟能引起一場兄弟間相互殘殺的戰爭!”
20世紀德國哲學家本雅明從波德萊爾筆下的第二帝國的巴黎,產生了通過巴黎拱廊街這樣一個大都市異化景觀來研究19世紀資本主義盛世的計劃。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本雅明,著眼點是通過波德萊爾研究,考察盛世如何導致了末世,即他所經歷的世界大戰、大蕭條。
所以,波德萊爾在本雅明眼中自然具有預言家的意義。今天我們從當代世界文學藝術圖景中,一眼望去,審丑審惡審色情暴力的作品比比皆是,當然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亙古不變的道貌岸然的既得利益者。我們對此早已麻木了,體會不到波德萊爾之于19世紀的橫空出世了。波德萊爾代表了他那個時代,而誰代表今天的時代尚沒有塵埃落定的答案。至少可以肯定,既不是那些不假思索的“惡之花”的繼承者,也不是道貌岸然者,因為他們是一樣的,“竟為腐敗道賀”。
誰能像波德萊爾,“如同食欲驚人的廚子,我烹食自己的心”,誰才至少是一個時代的勇敢者。通過《把窮人打昏吧》這樣真正的杰作,波德萊爾在150多年前早已把解放心靈的方法教給我們:“誰能感到平等,誰才能和別人平等;誰知道爭取自由,誰才配得上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