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兄妹青島人,他們的父親以前是青島著名民族企業家,且是地下黨員,在青島的交通運輸業、輕工業均占一席之地。那時他借運輸業的方便,曾由青島向解放區運送藥品和緊缺物資,為抗日戰爭及解放戰爭做出貢獻,后來他先將自己的企業以及位于齊東路的“豪宅”獻于國家,曾出任青島市輕工業局局長。“文革”期間卻遭受不白之冤,墜樓自盡。我和崔先生只見過一面,在他輕工業局局長任上時,那是在青島湖北路他的家中。崔先生個子偏矮,帶一副深度近視鏡,穿一件藍布中山裝,一雙磨出白茬的棕色舊皮鞋,上衣口袋裝一個厚重的硬皮筆記本,由于本子邊角和口袋長期摩擦,使得口袋被磨出兩個洞,本子的兩角露在外面,此風度給我終身留下印象。崔先生話語不多,表情流露著隨和及謙遜。午飯時老伴從副食店打來零散啤酒,我和他們共進了午餐。在崔先生生育的子女中,名字都帶“承”字。其中有四人,或為我的朋友,或有接觸。
承珣是崔家老三(后改名程珣)。跟我是中戲(中央戲劇學院)的同班同學。我們同讀于舞臺美術系,在校五年間他和我始終保持著非同一般的友誼。那時他依靠自己的悟性和早年對“洋藝術”的接觸,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我們雖然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但對藝術的認知他是遠遠優于我的。我出身“村野”,接觸藝術較晚,早年在我不知油畫為何物時,承珣和他的兄長就在青島海濱用英國狗牌顏料畫寫生了,然后就在自家客廳舉辦兄弟畫展。他的中學是在北京讀完的,畢業那年正值抗美援朝。他曾報名參軍奔赴朝鮮前線,在中戲讀書時是他復員回國以后的事。承珣憑著他政治業務雙優的資質畢業留校,是我們這個班級唯一一名留校任教的學生。后來,他不僅擔任著高班的專業課,還曾和著名導演孫維世合作,為中央實驗話劇院設計《黑奴恨》(即歐陽予倩所作的《黑奴吁天錄》)。此間還曾幾次約我同聽孫維世的導演構思和演出外部造型的藝術主張。可惜好景不長,1964年在他參加農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由于發表不合時宜的言論被學校“雙開”下放至某省,再不久又被診斷出精神方面的問題被遣送回青島原籍,那時他已經結婚生子,婚姻也以離異而告終。我曾赴青島看望被遣送回原籍的他,他只身居住在青島“浮山所”海邊一間用石頭壘起的小屋,屋中有石塊壘起的炕,炕上掛有幾塊空白的畫布,使人想到他曾與藝術的淵源。那種被繃在木質內框的空白畫布本是藝術家必備的物質之一。我和承珣席炕而坐,他對此環境不顯一點沮喪之態,他問我還作畫嗎,我說還在畫,他說你不用再畫,我問他為什么,他說空白的畫布上看什么有什么,不信你看看,他讓我盯住畫布仔細看。說時,他早已盯住畫布,不動眼珠地激動著感嘆著。此時我才覺出我這位朋友,莫非精神真出了問題。中午了,他下炕捅開一個小小的煤球爐,煮了兩把干面條,卻無任何菜碼和調料,只在鍋中滴了少許醬油,但用餐形式卻使我大為吃驚,他從炕上角落拽來一個不大的木箱,從箱中取出一塊挑花的亞麻臺布、兩個西餐大盤、兩副銀質西餐刀叉,然后他又將餐具按規矩擺在挑花臺布上,將面條盛入大盤,那餐具自然是他家早年的舊物了。此時你就想起早年他在青島海邊用英國顏料畫寫生的經歷。你也才想到一邊是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邊是繡花臺布銀質刀叉……莫非這就是承珣跌落在青島海邊的內在原因。那時分析任何事件、任何事物都要帶著階級觀點的。我又想到在學校時承珣也發表過不合時宜的言論。1960年“大躍進”過后,國家糧食匱乏,農村大辦食堂更是無糧可吃,于是便有“能人”發明出“增量法”的餅子,稱:將玉米或高粱面粉先用開水燙過再燜蓋多時,同等分量的面粉蒸出的餅子會增大許多,此法還曾見諸報端。許多人都為此法拍手叫好時,承珣卻有相悖論點,他說根據物質不滅定律這好像是不可能的……此言雖屬“異論”,當時只受到過當眾批評,并沒有礙于他的前途,據說他在被“雙開”時還曾有人聯系過那時的言論,那是他的“前科”吧。
兩年后我再去看他,他搬了家,住在市郊一個村子里,房子也有了改善,原來掛在墻上的幾塊空白畫布涂了顏色,畫面上有人也有海,我聽他斷斷續續講著我似懂非懂的構思,使人想到北歐畫家蒙克的人物造型,“悲劇”式的藝術傾向,但那時他的背駝得厲害,不停地抽煙,咳嗽。
又過了一年,當我再計劃去看他時,青島有人告我,他已去世,時年六十二歲。
與崔家老三承珣相比,老大崔奇(原名崔承琬),卻有著和老三不同的風度,他為人嚴謹,思維敏捷,生活也條理分明,是我國一位資深的報人。我由承珣引薦,常到他家中看望,我們稱他為崔大哥,那時他任職《人民日報》國際部,住東四十條報社一座宿舍樓里。走進崔大哥的書房,便可得知他是一位涉獵廣、學者型的干部,尤其對藝術和音樂的見解,遠在承珣之上,他隨手從有序的書柜中抽出一本外文畫冊,講述同是古典主義的畫家安格爾和大衛特的不同,把這兩位同屬古典主義的畫家再細作分析。當他談起另一些畫家時,便從一個大紙匣子內,抽出一張張零散的印刷品,同你“身臨其境”地談起該畫家們的趣聞逸事,好像他是一位專門收藏西方繪畫印刷品的收藏家和鑒賞家,而對于音樂他也是一位古典音樂唱片的收藏家,他信手把一張43轉的唱片放于唱機,告訴你這是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樂》某個樂章,其中描寫的是舒伯特正在和他的戀人寫信……
當然對于藝術和音樂這只是他的業余愛好而已,他的職業是一位新聞工作者、一位資深記者和編輯,他常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與國際形勢有關的社論或評論員文章,20世紀60年代初,一篇名為《美國總統的國情咨文說明了什么》的社論,便是出自崔大哥之手,那正是肯尼迪當政時期。而后在社會主義陣營大論戰的那幾年,他曾被選入康生主持的寫作班子里,執筆寫過“九評”的哪一評。有一次承珣帶我到他家吃飯,崔大哥直爽地告訴我們他執筆的這一評哪一天將見報,讓我們注意看。這大約是崔大哥在新聞行業做事最得心應手的時期,這天他還拿出康生為他寫的墨寶。那是康生用毛主席兩句詩詞組成的一副對聯,上聯為:六月天兵征腐惡,下聯為:無限風光在險峰。邊款為:崔奇同志正字,康生左手。康生用左手寫字是人所共知的,但“文革”來臨時,崔大哥要面臨兩種考驗。面對這場如火如荼的政治運動,他的立場要做出選擇,于是當他的父親崔老先生在青島墜樓自盡時,他不僅拒絕赴青島奔喪,同時還發去一封極具“時尚”的電報,稱父親的死是“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罪有應得”。哪知就在這時他還要接受運動對他的沖擊,比如他的家被造反派抄過后(他那些畫冊和唱片),家中還擠進一家工人階級。一天我去看他,只見他在那個兩居室的宿舍里,正接受著那一家大人叫、小人哭的局面,我們尷尬地說了幾句不關痛癢的話就做了告別。
“文革”中,因我在五七干校與崔大哥聯系很少,只道聽途說他在那場多變的政治風暴中為那張隨著形勢多變而變化的報紙,做了一些該做或不該做的事情。“文革”之后撥亂反正時,他自然也會受到些牽連。
和崔大哥再見面時已是“文革”之后,國家萬物復蘇。當時我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我的首次個展,請他來參觀,此時他正因病住院,但還是抱病前來,此時的崔大哥已顯出老態,蒼白的頭發少事修理,腰也彎下來,在參觀完展覽后他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了一件事,是關于他的四弟承瑤的。
崔家老四承瑤20世紀50年代被公派留蘇,在莫斯科攻讀人類學,我們只在他的一次回國度假時見過一面,承瑤一表人才,長相比其大哥崔奇三哥承珣要有“派”。在他回蘇路過北京時,晚間承珣約我和他一起到地安門大街馬凱飯店吃晚飯,在飯桌上承瑤為我們講到人類學是怎樣一種專業,以及人類學如何應用于現實社會。說,一次蘇聯警方發現一具腐敗尸體,并抓獲四名嫌疑人,在警方判斷不定兇手時,請來他的導師幫忙。導師便將死者頭部復原,將“人形”置于廳內,遣嫌疑人與人形見面,警方以此觀察對方的不同反應,最后準確地認出一個真的兇手。承瑤講故事生動活現。當他談到俄羅斯的藝術時,已經宛若一位俄國美術史家了,便使我想到“才貌雙全”這四個字。還想到當承瑤回國后,人類學這一學問在國內的展開應用。誰知一年過后,當他應該畢業回國時他沒有回來,且無音信。
那天崔大哥在美術館告訴了我承瑤的事,說,有關部門通知他承瑤在蘇聯已失蹤。當家人再詢問細節時,有關部門卻不再做回答。
那天崔大哥把我拉到展廳一角,臉色緊張,非常絕密地告訴我這件事,預示著此事還有許多不可之處,似乎關系著承瑤的真實身份。
崔承玉是崔家的長女,年齡和我相仿,和她的四哥承瑤一樣,20世紀50年代也被公派留蘇,在列寧格勒學習地質學。承玉赴蘇前夕,我們也是在崔大哥家中相識。那時的崔承玉修長的身材,穿一身赴蘇前的制裝,雖算不上美女,但舉止常會令人注意,是那種安靜穩重的女孩。那天家人在廚房準備午飯(她的母親專門從青島來送女兒,還帶來了海鮮蛤蜊,親自做了海鮮韭菜餡餅),我和承玉便打開崔大哥的唱機。一起聽“老柴”的一部交響樂。雖無過多語言交流,但崔家大媽卻對我們的相識另有心思,并囑咐承珣告訴我希望我和承玉能夠互相通信,當然,此舉他也暗示過承玉。因為承玉赴蘇不久就在給三哥承珣的信中附帶給我一封,當然內容簡單,只告我他們經過一個星期的旅途后已到達蘇聯,并告訴我她的通信地址,信雖一般,但在我心中自然也要引起些漣漪的。我按地址回了信,之后承玉和我曾有過多次書信來往,在一次信中還夾帶著一張她在圣彼得堡皇村的留影,那時的她身著裙裝坐在普希金雕像前的長椅上,模仿著身后的普希金的姿勢,照片非常經典,這是我接到承玉的唯一一張照片。
顯然兩位青年男女的通信和互寄照片,是要由一種“感情”作依托的。但之后我們通信卻少了起來,后來也由于各自人生的變化,便中斷了聯系,再見面時已是她畢業回國時,她被分配在地質部李四光領導的地質力學研究所,做李四光先生的秘書,對于她的個人生活,承珣曾告訴我,她在留蘇期間或許有過男友,這也是我們斷絕聯系的原因吧,一切已是過去。至今她仍是一人,但我已有了自己的生活,不過借了大哥崔奇三哥承珣的關系,我赴京時還是常與承玉見面,不久她告訴我她已結婚,丈夫在外文出版社工作,“文革”時她也曾去過那個五七干校。
“文革”過后,國內萬物復蘇,我突然接到承玉的來信,她告訴我將作為交換學者赴加拿大幾年,問我能否來京同她告別。我應邀去了北京,當時她住魏公村外文出版社宿舍,她說畫家丁聰和夫人沈峻就住在隔壁。在她的家中我也第一次見到她的先生和兩個女兒,先生是南方人,講話不多,也無過多寒暄,我們在房中談話,他只在廚房務廚,之后我和他們全家四口共進晚餐,飯后承玉把我送至魏公村公交車站。因說話過多,錯過了幾輛車。談話中當然也涉及過去我們的交往,在談到我們中斷關系的原因時,承玉表示一切都是由于她的“大意”所致。我說當時我也少了幾分“執著”吧。這是我和承玉最后一次見面。不知為什么,當時我總有一種感覺,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家庭的或者其他。后來她從加拿大很快給我來了信,信中有兩件事告我:一件是她認識一位畫廊老板,讓我寄畫給她請畫廊收藏;二是今后她每月要寄點錢給她的女兒。錢要寄到我處,然后由我代轉。我即回信給她,但未接回信,之后幾個月內仍無回信,我也未接到過她為女兒的匯款。我趕快給崔大哥打了電話,問承玉的下落。崔大哥告訴我她出事了,她已去世。死在自己所住公寓的臥室中,并告我死因不明,自殺?他殺?均有可能。當家人赴有關部門詢問承玉的死因時,如同承瑤的蘇聯失蹤一樣,有關部門也未做回答。也成了不解的謎團。世界莫非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兄妹的下落如出一轍,使人思緒萬千。而他們的形象至今仍在眼前。
至今我每赴青島都要去崔家那所房前駐足良久,那是位于青島湖北路邊一所不大的獨立小樓房,在青島的各種洋式建筑中,它實在是一所極普通的民居了,顯然它和齊東路上那些豪宅洋房相比是大為遜色的。承珣曾告訴我,他和崔大哥的畫展就開在齊東路的洋房客廳里。現在位于湖北路上,這所獨門獨院的小建筑,年久已失修,從前鮮紅的屋頂已有殘缺,墻皮涂料剝落著,幾個朝向的門窗隨意掛著褪色的尼龍窗紗,預示著居住著不同的幾家人。門廊里有個水果攤販占據著,當問及此房從前的歷史時,居人都缺乏熱情地極力避開你的提問。
(選自2020年第5期《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