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1180年前的白居易,在離開夢魂縈繞的江南12年之后,在黃河邊的香山一口氣寫下了三首“憶江南”,7年后,這位從南到北的詩人抵達了自己的生命彼岸。“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960年前的柳永一闋《望海潮》,更是將太湖錢塘江畔“自古繁華”之地描繪得宛如人間天堂,惹得世人心旌搖蕩。
——其實,這“風景舊曾諳”的江南,早在5300年前,還是在這塊土地上就展現了她最初的倩影。——當我隨《中國作家》良渚行作家采風團一行,在2019年初冬,走進良渚博物院,走近良渚遺址群,站在良渚古城墻上,在山前長堤手撫濕潤的堤壩泥土時……我便強烈感受到陣陣杳渺的歷史罡風吹來,從5300年前的天目山方向吹來,從4300年前的錢塘江和大海的方向吹來,吹拂在良渚的山容水貌曠野之間,吹拂在我這個從長江中游江漢之濱,一路憧憬來到長江下游來到良渚古國踏訪的朝圣者的胸膛。
這里是江南的母親。
5300年前的大海與這片土地的碰撞完成了氣候和諧的結合,藜蒿、芒草在肥沃的濕地上茂盛地生長,蟲魚鳥獸在山川湖汊間奔突飛翔,一群群披荊斬棘的人如萬千山間溪流,匯聚在這片豐腴的荒野。從崇山峻嶺向河谷進發,向平原進發,走進沼澤、河流湖蕩,一個嶄新的文明,江南的母親,在三面環山一面向海的地方孕育、誕生。
他們告別洞穴巢居茹毛飲血的洪荒歲月,在這里筑土堆墩、壘泥造屋,在水網阡陌間,一個個臺墩式村落升騰起藍色炊煙,這些聚落有如天幕上的星群散布——江南水鄉的風景從此有了真切的雛形、草圖。臨水而居、傍水生活的模式已然啟動,這一啟動,就是整整一千年。石鐮、石犁、石刀、石錛、石鉞,這些新石器,還有數萬斤4300年前的焦黑谷粒,而今存列在良渚博物院內;還有形態各異的鼎、豆、罐、壺、盆、鬶、盉、觚……散發著黑色的幽光,浮現細刻紋理和靈動符號,也靜靜擺放在這里,這些從青黑色淤泥層深處出土的故物,展示的正是良渚先民豐盈日常的飯稻羹魚的江南稻作文化生活圖景。
一千年,堆積的土墩、土臺在時間和先民的智慧偉力改造中,悄悄地層層累積地發生變化。土臺漸漸呈現半島形狀,夾河筑城在進行,外河內壕已形成格局,都邑在崛起,古杭州少女般漸漸長成……四條干河連同其他河道將城市合理連通起來,今天我們看到的古城墻邊緣凹凸狀的地方,正是當年河埠、碼頭所在,沿岸的木樁、竹籬笆似乎還在努力護衛著都邑河岸,那柄那一千年間揮舞的木槳靜寂地橫臥在我們的目光中……光陰未能將它們湮滅——排列拼貼起來,東方第一座史前水城,第一座生動勃勃的中華第一城,儼然呈現在眼前。
臨風站在莫角山高臺上,就站在了古國的神王之所、首都古地。環顧四野,宮城、皇城、外郭三重結構的“三重城”就真實地排布其中了。那些排列有序的房屋基址和石頭墻基、裸露的石磡和木樁以及用茅荻包裹竹條捆扎的草包泥筑城遺存,竟如史冊,一頁頁在我們眼前翻動。東眺貫穿古城南北的鐘家港古河道,水岸人家場景仿佛復活……只只獨木舟在碧波中游弋,排排竹筏悠悠漂過,順流而下還有從天目山方向砍伐而來的槲櫟、蕈樹、麻櫟樹大樹干,樹干上牛鼻形的抓手時隱時現,那些漁人甩出的漁線上系著魚骨鉤閃動水珠光亮,而河流兩岸鱗次櫛比的房屋、坊間傳來的制陶轉盤拉坯聲,石英砂、竹子、麻線切割、鉆制、打磨玉器的聲音混合木盆髹漆氣味,在桃花、李花、杏花、枇杷林間彌漫,直至苕溪隱沒處的稻田湖灣中間,那里也是釣叟蓮娃、菱歌泛夜景象,真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風物舊曾諳啊……初冬的杭嘉湖平原的風清冽涼爽,站在莫角山高臺西望,大片大片的蘆葦在藍天下搖曳,一叢一叢茸茸的白色蘆葦花怒放著,像良渚古國玉琮王神徽上面的羽冠在顫動。
登上良渚瑤山祭壇的時候,思緒也就飄浮在“天問”之路上了。鳳凰山、饅頭山、天目山支脈環列祭壇四方,長方形覆斗狀土臺閃爍砂性紅土色彩,土臺西北角和南坡露出白色石塊,祭壇西部灰土溝以上即為中心土臺……位于山頂的祭壇視界開闊,日月星辰四面八方山水云天盡在俯仰之間,佇立壇上,腦中忽然閃現良渚博物院玉璧上那只優雅的鳥立高臺刻符,山間飛過的一只無名鳥的啾唧似是5000年前那只神鳥鳴唱的裊裊余音,凝視良渚神鳥刻符,叩問此形象怎么與古埃及第一王朝國王杰特的名字符號驚人的相似呢?莫不是良渚古國與古埃及這對同一時間維度上的飛禽也時相結伴同飛互為問答,傳遞交流天啟的信息?肅立祭壇,似乎可以感覺到那個一千年間禮拜祭壇的良渚人的氣息,那些巫師、貴族或是良渚族人,當他們莊重地站立此臺的時候,恍如一只只從云間飛臨高臺的鳥,他們仰望天穹,伏叩大地,高舉雙手如鳥翼展開;他們喃喃禱告和著神鳥鳴唱,那張開的雙臂又幻化作神徽圖像上扶著兩只巨眼的大拇指向上翹起的雙手,那些玉琮豎槽上、玉鉞上所鐫刻的半人半獸神靈圖形,那浮雕的羽冠和獸面周圍陰刻的神人手臂以及下肢隱隱可見的微雕……在這一刻完成了時空穿越,閃動著遠古神秘的神性光芒,撲面而來,王的氣象,神王之國井然有序的氣象,生靈與自然與天地萬物渾然一體和美共生的氣象氤氳而生……
4300年前,或許是大禹治水之前的又一場滔天洪水沖垮了良渚古國的大壩長堤,水鄉澤國中的良渚人告別了休養生息了千年的故土,這群自然之子在獨立高臺的神鳥的帶領下,在神徽上那雙穿透宇宙萬物的巨眼的昭示下,開啟了又一個一千年、兩千年、三千年、四千年的奇幻之旅,一路走去,走過4300年,走到今天,走到你我中間……留下江南,留下既熟悉又遙遠的風景和我們還在營造的精神家園。
(選自2020年第8期《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