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錫生
摘要:環境權民法表達的實質是以“權利”話語構造環境利益的民法保護模式,希冀借助“救濟型”治理模式所衍生的“私人執法”填補“懲罰型”公權管制的結構性缺陷。民法典沒有采納“設權式”的路徑增納環境權條款,但基于民法典具有滋生權利的開放式構造,仍需在解釋論層面進一步釋明環境權在民法典中的生成路徑和存在樣態。環境利益的公共性品格從根本上排斥了將其直接權利化的可能,個體環境利益訴求無法獨立于既定利益類型和序列,而僅能通過“賦能式”的擴張解釋路徑對法典內民事權利進行綠化解釋進而獲得適用空間。此外,伴隨民法典治理效能的增擴及綠色原則的確立,環境公共利益的民法保護意味著已實現了環境權民法表達的初衷。
關鍵詞:環境權;民法典;綠色原則;環境公共利益
中圖分類號:DF468文獻標志碼:A
一、問題由來:民法典對環境權條款的回應需求
20世紀70年代以后,全球性的環境問題呈現“治理上移”的規制趨勢,政府主導的行政管制逐漸取代私權救濟的侵權法實施路徑,成為環境治理的主導范式?!皯土P型”管制模式在其他行政領域極富效率,在環境問題上卻凸顯出諸多不足。
從“國家—社會”的治理結構出發,破解“懲罰型”管制模式運行困境的方式大體上有兩個:其一,從國家治理權配置的內部視角來看,通過進一步強化環境權力如“部門擴權”等方式來消解實踐中的政府失靈,2014年修訂的《環境保護法》中新增的“生態紅線”“按日計罰”“行政拘留”等創新舉措可謂其體現;其二,從社會成員參與的外部視角來看,通過賦權于公眾,以“私人執法”的方式彌補“公權行政”之不足。從實施效果看,完全依憑行政權自身調整和完善的內部進路無法彌補“公權行政”的先天缺陷:一方面,政府中立有限、力量有限、理性有限、靈活有限的問題不可能借助“擴權”的路徑實現根治;另一方面,“部門擴權”還可能引發機構重疊與權力失控等新問題。由此,應適時引入社會成員參與環境治理,更新環境事務的治理邏輯,在權利保障的外部約束中實現政府治理權力的良善運行。
于是,以“分權及自治”為內核的“救濟型”治理模式被提上了議事日程。該模式的核心要義在于,通過“權利外觀”將環境保護內化為公民的自覺意識,并借助“權利救濟”形成的“私人執法”來達到環境私主體治理的目的?!熬葷汀敝卫砟J绞桥c“懲罰型”管制模式相對稱的一種環境治理模式,該模式以“權利保障”為核心關切,將公民環境權利的“賦權”及國家機關對權利的“救濟”作為主線。
需要說明的是,“救濟型”治理模式是對“懲罰型”管制模式的有益補充,其邏輯起點在于民法對于環境利益的私權確認。以功能論的視角來看,民法典中規定環境權規范的本質,正是將“私人執法”的權源進行正當化、規范化和制度化的努力。學者將中國環境管理重心向環境權方向偏移的現象形象地稱為“治理下移”。參見汪勁:《進化中的環境法上的權利類型探析——以環境享有權的核心構造為中心》,載《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第95頁。不難想象,在環境權所推衍的“救濟型”治理模式之下,“國家和無數不特定的私人之力鏈接起來,將形成監視、探知枉行的融貫交織的合作狀態,塑造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社會精神結構,形成強烈的威懾效應?!眳窃骸豆矆谭ㄖ械乃饺肆α俊?,載《法學》2013年第9期,第14-17頁。于此,環境權概念集中體現了民事立法與環境問題的互動耦合,是現代環境法治的重要理論基石之一。作為對傳統“懲罰型”管制模式的反思,環境權理論試圖通過“權利救濟”形成的“私人執法”,塑造一種全新“救濟型”治理模式,這便與以權利保障為價值追求的民事立法形成親和關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業已出臺的時代背景下,環境權是否進行了民法表達,通過何種路徑得到表達,其民法表達是否完成了環境權概念的設立初衷,是民法典適用于環境事務治理領域時必須回應的前置性解釋論問題。
二、民法典中環境權應然構造的理論設想
(一)前法典化時期環境權民法表達的理論探討
環境權對民法典的綠化議題在多年前就曾被學者廣泛討論,“綠色民法典”的構想源遠流長。參見徐國棟:《綠色民法典草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頁。從環境權的發展歷史來看,我國的環境權理論研究大體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即對環境權做“加法”的第一代環境權與對環境權做“減法”的第二代環境權。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第一代環境權研究,遵循的是不斷做“加法”的研究進路。以蔡守秋教授為代表,其認為環境權是指“公民有享受良好適宜的自然環境的權利”。參見蔡守秋:《環境權初探》,載《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第33頁。在此基礎上,環境權論者將環境權主體從“公民”逐步擴張至“單位”“國家”“人類”和“后代人”;參見蔡守秋:《論環境權》,載《金陵法律評論》2002年春季卷,第89頁。權利內容則從“享有良好的環境”擴展至“自然資源使用權”參見陳泉生:《環境權之辨析》,載《中國法學》1997年第2期,第69頁。以及“環境知情權、參與權”。參見呂忠梅:《再論公民環境權》,載《法學研究》2000年第6期,第136-137頁。此外,環境權還囊括了“國家、法人和公民保護自然環境免遭污染所應盡的義務”。參見蔡守秋:《環境權初探》,載《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第33-34頁。這一融合了實體性環境權與程序性環境權、私權性環境權與公權性環境權、現實環境權與理想環境權的集合權利,被學者形象地比喻為“權利托拉斯”。參見吳衛星:《環境權研究——公法學的視角》,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頁。應當說,第一代環境權論者所構建的環境權概念具有濃厚的自然權利色彩,其既不能恰當地融入傳統法學所構建的權利體系,又難以為法律實踐提供有效指導。
21世紀初,逐漸有學者以更為務實的態度對第一代環境權進行“減法”操作,在環境權概念的“價值正當性宣稱”效用之外,更加關注其具體適用中的“規范效力”。他們刪繁就簡,直指核心,此時的環境權理論可以被稱為第二代環境權。在權利主體方面,第二代環境權論者指出,法人是為法律所擬制的,不能成為環境權的主體,
參見呂忠梅:《溝通與協調之途——論環境權的民法保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3頁。學校、醫院等法人追求“寧靜環境的權利”實為生活于此的個人所享有的權利集合;“國家環境權”其實是國家對外的主權和對內的環境管理權;
參見徐祥民:《環境權論——人權發展歷史分期的視角》,載《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4期,第135-138頁。后代人的環境利益是一種最大范圍的社會公共利益,權利主體的外延不可能拓展到后代人身上,當代人的環境義務才是后代人權利理論的本質。參見劉衛先:《后代人權利理論批判》,載《法學研究》2010年第6期,第112頁。在權利內容方面,第二代環境權認為開發和利用自然資源的經濟權利本質上仍是財產權范疇。自然資源使用權與環境權共同且唯一的關聯在于客體之指向——自然環境。但若以此客體來界定環境權,我國的自然資源物權體系都將轉歸環境權之下,這顯然是環境權“不能承受之重”。參見侯懷霞:《關于私法環境權問題》,載《理論探索》2008年第2期,第138-139頁。在程序性權利方面,環境信息知情權與公眾參與權均系現有行政法中程序性權利在環境領域的具體運用,沒有必要為了知悉對象和參與對象的特定化而專門設立權利。經過第二代環境權論者對環境權逆向運動式的權利形塑,此時的環境權再次指向“公民有享受良好適宜的自然環境的權利”,進一步開啟并融入后來民法典起草過程中環境權民法表達的理論探討。
(二)民法典編纂
中環境權民法表達的理論探討
在民法典編纂的時代背景下,有關將環境權條款寫入民法典的討論再度引起廣泛關注。伴隨2017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將“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綠色考量加入民法基本原則序列,環境權條款寫入民法典似乎一時間成為時代主流。有論者指出,環境權在本質上屬于民法問題,應當適用民法中權利和責任的規則。
參見王紫零:《民法場域中環境權的法益表達》,載《海大法律評論》2016-2017年專輯,第59頁。當人們將綠色原則的民法貫徹與設立獨立環境權條款相關聯時,環境權條款的民法典表達幾近成為“板上釘釘”的必然。論者們從綠色原則在民法中的貫徹與展開角度,闡釋了環境權民法表達的可能及實現路徑。參見呂忠梅等:《“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中的貫徹論綱》,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1期,第5-10頁。
第一,環境權通過人格權編實現的理論探討。從法的安定性和法的現實化角度,有論者認為任何高超精巧的原則設計都必須具體化為行之有效的規則構建,進而主張環境權應在人格權編有所體現。參見侯國躍、劉玖林:《民法典綠色原則:何以可能以及如何展開》,載《求是學刊》2019年第1期,第110-115頁。由于環境利益相對環境權利概念而言具有更為基礎性的地位,這一變革過程的制度化實現路徑必然始于對個體綠色權利之賦予,并始終以維護既存環境利益之客觀需要為依托。有學者認為,環境權應當從應有權利上升為法定權利,在法律條文中明確規定“民事主體享有在安全和舒適的環境中生存和發展的權利”。參見王宏:《論民法總則制定后環境權在民法典中的建構》,載《法學論壇》2017年第6期,第135頁。應通過“實現環境利益法律關照”之客觀要求,證立塑成新型綠色權利之正當性基礎,同時以環境利益始終面向實踐的改革活力,保持綠色權利創設過程的開放性。據此,從人格權的綠色化角度出發,有論者主張,“良好環境權的健康訴求可以通過解釋納入健康權的保護范圍,享有美好環境的訴求構成環境人格的獨特內容,需要立法上的確認?!眲㈤L興:《環境權保護的人格權法進路——兼論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人格權編的體現》,載《法學評論》2019年第3期,第165-170頁。通過在民法典人格權編增設“良好環境權”的新型人格權類型,在貫徹綠色原則的同時,將環境權植入人格權編,構建環境權的民法保護機制。
第二,環境權通過物權編實現的理論探討。作為賦權式的新型綠色權利,環境權在民法典物權編實現的基本出發點是,于法學視域下,將生態環境從客觀上的物變成人主觀上的價值,并以此展開制度設計。據此,通過貫徹綠色原則實現環境權的物權化構建這一思路所面對的難題是:將生態性環境價值引入以定紛止爭、物盡其用的經濟物調整為典型范式的民法典物權編,引發立法體系內部生態價值與經濟價值的調試需求。有關這一問題的討論主要有兩種具體路徑:其一,“物權法+特別法”的立法路徑,即民法典物權編僅一般性確認公民所享有的生態性權利內容,而通過引致性規范,將具體的權利行使規則交由環保公法予以特別規制,從而協調不同利益間的緊張關系,增進物權編內部體系的邏輯自洽。其二,生態價值物權化的立法路徑,即綠色原則可以通過“綠化”傳統物權并確認環境要素財產屬性實現物權制度的體系化。參見馬競遙:《綠色原則在民法典分則編的體系化實現——以礦業權的民法規制為中心》,載《求索》2019年第5期,第55-56頁。通過新型物權類型和權利內容的創設,直接將總則綠色原則彰顯的生態考量落實為“設權規范”(創設新型物權)和“賦能規范”(賦予新型權能)。前者經由綠色原則的統攝,創設一些具有清晰財產屬性和權利外觀的新型權益,諸如環境保護相鄰權、環境容量使用權、用能權等新興物權類型;參見侯國躍、劉玖林:《民法典綠色原則:何以可能以及如何展開》,載《求是學刊》2019年第1期,第110-115頁。后者從權利內容的創新角度出發,擴充并革新傳統物權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等基本權能,引入管理性的權能內容。
第三,環境權通過侵權責任編實現的理論探討。由于傳統侵權體系與環境權并不完全兼容,表現出很多拒斥性,故將環境權在民法典尤其是侵權責任編進行明確規定,在部分論者看來十分必要。有論者指出,綠色原則作為民法基本原則,對民事立法具有準則功能和統攝地位,侵權責任編應貫徹綠色原則。參見劉超:《論“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制度展開》,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第142-149頁。權利的綠化工程是綠色原則的落實與貫徹,主要表現為對傳統侵權形態進行擴張,將生態環境自身的損害納入侵權法的調整地帶。具言之,在請求權基礎層面,明確民法典中創設新型環境權利是解決環境侵權請求權基礎的重要前提性議題。在論者看來,這一基礎性請求權的解決需要通過“人格權對環境權的吸納”“傳統物權對環境權的吸納”和“債權法上的保護對環境權的吸納”三部分展開。參見王宏:《論民法總則制定后環境權在民法典中的建構——從作為請求權的新型基礎權利出發》,載《法學論壇》2017年第6期,第131-135頁。多數論者認為,隨著生態環境保護觀念的強化,侵權責任法也有必要將其保護范圍擴張至生態環境,從而對生態環境本身的損害提供更多的救濟。參見王利明:《論我國侵權責任法分則的體系及其完善》,載《清華法學》2016年第1期,第115-119頁。進而主張通過擴張侵權救濟范圍,實現侵權責任編對侵犯環境權益行為的民法調整,實現環境權益的侵權法保護,參見李明耀:《生態環境侵權責任中“綠色原則”的功能闡釋與規則整合》,載《求索》2019年第5期,第72-75頁。并從“救濟環境侵權精神損害”“增設生態環境私益損害的救濟規則”等方面展開侵權責任編的具體條文設計。
三、民法典時代環境權的解釋空間
(一)“環境權民法表達”的初衷
自然資源具有二元屬性,在同一自然資源之上,既承載著經濟利益,又承載著生態利益。參見史玉成:《環境利益、環境權利與環境權力的分層建構——基于法益分析的思考》,載《法商研究》2013年第5期,第50頁。這一特征導致環境侵權有別于傳統的民事侵權,具有自身獨特的行為軌跡和時間邏輯。以污染侵權為例,行為人將污染物排放到自然環境中,作為環境組成部分的大氣、水、土壤等環境要素將通過氧化、降解等方式,降低或者消除污染物的毒性。然而,環境的這種自凈能力存在著一定的閾值,只有將污染物的數量或濃度控制在這一閾值之內,環境的自凈作用方能正常發揮;相反,一旦超出這一閾值,便會引發進入法律否定性評價這一調整地帶的環境問題??梢钥闯觯廴厩謾嘣跁r間軸上隱含著兩個遞進的階段:第一階段,排放的污染物超過環境的承載能力,產生生態環境損害;第二階段,不能被自然消解的污染因子,以環境要素為介質,向與該環境要素發生關聯的人身、財產進行侵害。傳統侵權理論對人身、財產權益的保護僅限于第二個階段。不難發現,傳統民事侵權法聚焦于第二階段的法律調整,具有間接性、滯后性和不完整性的局限。一方面,現行法律確定的環境侵權責任認定標準,實質上將自然資源承載的生態利益遺漏在法益的保護范圍之外;另一方面,環境侵權的分階段性,客觀上導致自然因素介入污染物排放行為和社會主體所受損害之間,這便使環境侵權的原因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因果關系鏈條較長,作用力難以證明。這就意味著,試圖依憑傳統民法中的人身權和財產權保護以達至對生態環境利益的關照,往往存在法律障礙。
法律制度應充分關注環境議題特有的時間邏輯,有針對性地為之提供有效規制。倘若能夠將責任承擔的時間節點提前,即在污染或破壞行為損害生態利益之時、侵犯人身財產權之前便要求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無疑對生態環境和人類自身都更具現實意義。然而,“法律的思路是一種不同于情感和倫理的思路,它不能說‘那我們去關心環境、生態、自然好了就解決問題,它得有相應的概念和理性工具為之承載,才可以去追求某個目的?!苯剑骸斗筛锩簭膫鹘y到超現代——兼談環境資源法的法理問題》,載《比較法研究》2000年第1期,第10-15頁。考慮到傳統的人域法是圍繞“人”這一核心觀念而生成的規則體系,而權利保護又是對重要法益的最周全保護模式,于是,學者便試圖在環境保護領域展開“權利命題”的論證和構建工作,將對生態環境利益的保護寄托在對人的環境權利的保障中予以實現。這其中隱含著一個從“事實”到“價值”的跳躍,即良好的生態環境已從客觀上的物變成了人主觀上的價值,主體對于良好生態環境的需求具有足夠的價值正當性,以至于存在將這一法益上升為“權利”的規格進行獨立保護的必要。換言之,生態環境不再是傳統人身、財產侵權的媒介,相反,借助權利的形態和外觀,生態環境自身得以成為侵權的客體和損害的對象。概言之,從上述環境權概念產生的社會需求來看,環境權的制度價值在于:在民法范疇內,通過對環境利益的識別及獨立調整,試圖構造出一種環境利益的民法保護模式,力求在民法體系內完成私權意義上環境權的確立、保護和救濟工作。
由此可見,民法典中設置環境權的實質是構建一個從“環境正義”的道德性觀念向實證法中環境法律制度體系過渡的橋梁,將自然資源之上的生態性環境利益轉換為人之應有的法律權利,從而實現現行法對環境利益的直接關照和調整。其創設的現實意義在于:其一,借助人身、財產權保護生態環境的反射機制,在環境權的“庇護”下,拓展傳統法益的保護范圍和利益類型,提前行政權力與司法權力的介入時機,并降低法益侵害的證明標準。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環境和財產都是人的利益載體、人的需要,環境權(環境權益)是人的重要權利(權益),是與人身、財產權(權益)并列的一種權利類型。參見蔡守秋:《環境法與民法的協調發展》,載周柯編:《我國民法典制定中的環境法律問題》,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年版,第8頁。環境權的核心訴求即在良好適宜的環境中生活,這一訴求恰恰與民法典從近代到現代的歷史演進是一致的。其二,經過環境權的“中轉”,政府對生態環境的保護便成為其治理正當性的重要一環,同時,借助權利話語,生態環境保護相關制度的生成和推行也將獲得更充分的規制正當性。一言以蔽之,環境權概念的建構是人類環境治理實踐走向縱深的一種策略選擇,其核心在于將以往被忽視的環境利益納入民事權益的保護范疇。
(二)“環境權民法表達”的解釋論反思
民法典中設置環境權的制度需求在于,識別自然資源之上的環境利益并將其轉換為人之應有的法律權利,從而實現民事立法對環境利益的直接和獨立調整。在《民法典》已經出臺的時代背景下,于法典中增設獨立的環境權條款已成不能,但是,“民法典中究竟是否有環境權的表達空間”這一法律問題,仍需要認真對待并加以論證。其原因在于,民法具有權利法特征,“法不禁止即可為”揭示了民事權利的滋生性和開放性特征。相較民事單行法,民法典具有更為顯著的體系效益,而法律體系可以自我繁殖,不斷產生新的知識或規則,無限拉長知識或規則的鏈條。據此,雖然環境權無法成為民事立法直接創設的權利類型,但其似乎可以是法律解釋的產物。基于以下幾方面的考量,可以窺得環境利益這一利益形態與法律權利特別是民法權利這一技術構造存在不相容性。
一方面,綠色原則的加入并不意味著民法典確立了“法律原則層面的環境權條款”?!胺稍瓌t層面的環境權條款”是指,針對憲法從基本人權保護視角確立的環境權條款,民法在其自身調整領域中對該條款進行的援引和落實。此種對環境權的立法規制進路是從法所追求的目的角度,即從基本價值秩序角度來證立法律規范存在的正當性。參見[德]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59頁。其論證邏輯大體如下:因“享受美好環境”在價值目標上具有可欲性、對個人生存發展具有重要性,此種需求應當上升為法律體系的基本原則并予以保護。其特點在于,法律原則層面的環境權條款本身并不預設和規定具體的權利內容、保護程度、救濟方式,而僅意在言明此種權利具有相當之分量和重要性,進而應當在法律適用中得到權衡。它是環境正義或其他道德層面的要求,主張某種方向的理由,但是并不要求作出某一特定的決定。
參見[美]羅納德·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信春鷹、吳玉章譯,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42-46頁。有必要澄清的是,雖然《民法典》在基本原則層面確立了綠色原則,但是不應解釋為對環境權的原則式立法確認。
其一,綠色原則使用的是“應當有利于”的表述,從規范語義的角度出發,該條是對民事主體在環境保護方面的義務性規定,而非賦權性規定。此外,囿于法律原則的固有特性,其并非邏輯嚴謹的行為規則和規范構成,無法獨立產生裁判效力和法效果,需要借助民法基本原則的統攝性,經由該項原則向民法典各編具體規則之解釋予以實現。
參見單平基:《“綠色原則”對〈民法典〉“物權編”的輻射效應》,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86-89頁。于此,通過綠色原則直接在法律原則層面析出概括性的環境權條款并直接作為裁判依據是行不通的。
其二,解釋論層面的環境權面臨僭越憲法條款和混淆基本權利體系的正當性質疑。在我國當前憲法環境權闕如的情況下,民法環境權的確立無法取得來自憲法統攝的正當性。依據“根據憲法,制定本法”的法律淵源理論,立法的權源和法源均應法定。其中,權源法定是指全國人大制定法律的權力來自憲法授權;法源法定則是指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其內容源于憲法的事先規定。參見葉海波:《“根據憲法,制定本法”的規范內涵》,載《法學家》2013年第5期,第20-25頁。雖然近年來環境權“入憲”的呼聲響徹耳畔,但我國《憲法》并未從基本人權保障的角度規定環境權條款,而是在第26條中規定了“國家保護和改善生活環境和生態環境,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的國家環境保護義務??梢?,我國環境權尚未進入憲法層面的基本權利體系,倘若民法典從民事權利角度將其進行原則式保護,存在論證不足的嫌疑。同時,囿于法律原則的高度抽象性和價值指引性,通過法律原則的形態設置環境權條款具有基本人權的規范意涵,而基本人權一般由憲法規定,在憲法環境權條款缺位的情況下,徑行在民法中寫入作為基本人權的環境權,存在越俎代庖的嫌疑,其不僅會擠占憲法的立法空間,而且會造成基本權利體系的紊亂。
其三,即便存在憲法意義上的環境權,由于憲法權利與民事權利具有天然的權利屬性差異,在民法領域直接吸納憲法的環境權條款仍然存在立法跳躍。憲法中的環境權和民法中的環境權分別隸屬于憲法權利和民法權利體系,沿襲憲法權利與民法權利的固有差異。民法作為市民社會內部的私人活動規則,以調整私人間的橫向關系,解決個體間沖突為己任。循此邏輯,民法確立的環境權本質上是一種私權,其義務人指向的是其他平等民事主體,當其他私主體侵犯公民環境權之時,權利人得以借助侵權責任機制來制止加害人的不法行為。與此不同,憲法權利發生在個人與政治國家之間,其設置“天生以國家為假想敵”。參見于飛:《基本權利與民事權利的區分及憲法對民法的影響》,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5期,第50-60頁。作為公法性權利的憲法環境權,其權利內容主要包含:第一,對國家的防御權,即公民的環境權免受來自政府的侵害;第二,請求國家作出保障的權利,即要求政府維持當前環境狀況不發生嚴重倒退的權利;第三,要求國家進行積極給付的權利,即對已經遭受損害的環境有獲得改善的權利??梢钥闯觯瑧椃ōh境權的請求權功能針對國家的權力及行為。也就是說,憲法環境權與民法環境權名稱相同,但有著截然不同的意涵,公權性環境權是安排和調整政治議程的考量因素,私權性環境權則是劃分私主體行為邊界的重要指標,二者分別在“國家—公民”以及“私人—私人”的范疇內發揮作用,不得逾越。
參見張善斌:《民法人格權和憲法人格權的獨立與互動》,載《法學評論》2016年第6期,第55-56頁。基于二者在效力范圍上的涇渭分明,憲法層面的環境權條款無法為民法基本原則層面的環境權提供正當性支撐。
另一方面,環境這一利益形態的公共性無法與權利概念的個人性實現根本意義上的調和。梳理已有觀點可以發現,主張在民法典中設立獨立環境權條款的論據主要來自以下兩個方面:其一,程序法中的環境公益訴訟需要實體法中的環境權提供訴權支撐。中國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處于“有救濟無權利”的尷尬境地,亟待通過擴張傳統民事權利來解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權利闕如的邏輯問題。傳統民事訴訟理論認為,民事訴訟法與民事實體法有著形式與內容、手段與目的的關系,即民法典規定實體權利,民事訴訟法則通過規定程序權利實現對民事實體權利的救濟。這一頗具大陸法系色彩的理論解說與英美法中“救濟走在權利前面”的法諺形成鮮明對比,主張程序權利應以實體權利為基礎,依循先明確權利后設定救濟的形式邏輯。英美法系有法諺指出,“救濟走在權利前面”,其因應于英美的不成文法傳統,認為救濟本身即宣示著權利的出現。在環境保護的具體場域,《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55條確立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所保護的對象顯然是不可分割的社會公共利益,作為程序訴權來源的民事立法卻并不存在代表環境公共利益的權利條款。于是,缺乏權利基礎的中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制度便處于罕見的“有救濟無權利”尷尬境地。是故,有論者認為,環境權的民法確立能夠有效解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權利闕如的邏輯問題。
參見楊朝霞:《論環保機關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正當性——以環境權理論為基礎的證立》,載《法學評論》2011年第2期,第105-114頁;王明遠:《論環境權訴訟——通過私人訴訟維護環境公益》,載《比較法研究》2008年第3期,第52-65頁。其二,解釋論層面環境權的確立是消解現代環境問題的“內生性”動因,這集中體現為“權利”話語本身所蘊含的“價值宣示”功效,以及“私人執法”對公權行政之彌補。首先,民法環境權的確立能夠實現環境保護的自我規制。環境問題產生于“民法所規范的民事主體實施的民事行為過程中”,
參見朱謙:《對公民環境權私權化的思考》,載《中國環境管理》2001年第4期,第12-13頁。倘若沒有廣大公民環境意識的覺醒與自我規制的培育,僅靠行政公權推動的生態文明建設勢必因為“一條腿走路”而淪為建不成的“空中樓閣”。民法典的一個重要功能便是“價值宣示”,在民法中寫入對環境的關照,無疑能夠起到公民環境啟蒙的功效,繼而使“環境保護”內化為公民的自覺意識,促使公民在民事活動中遵循生態規律,履行環保義務,進而通過“自我規制”與“外部管制”形成的“兩輪驅動”實現從源頭保護生態環境的初衷。其次,民法環境權的確立將推動環境問題的“私人執法”。“環境權民法表達”蘊含了“環境私主體治理”的雙層建構:一是借助權利的法定性與強制力,民法環境權的確立賦予了環境私主體參與環境治理的“權利能力”,使個體的環境治理行為獲得了法定化的權利基礎;二是憑借權利的正當性與感召力,環境私主體“為權利而斗爭”的意愿獲得內生性的強化,“權利話語”形成的價值共識能夠有效激發權利人保護環境的內在動力,繼而緩解環境公益訴訟起訴主體激勵不足的問題。
遺憾的是,來自上述兩方面的論據均無法為環境權的民法表達提供圓滿證立。第一,環境保護的“自我規制”及其裹挾的義務性特征與環境權民法表達所依循的權利式進路,存在嚴重的邏輯斷裂?!白晕乙幹啤痹谛再|上應當屬于公民應負的社會義務。然而,寄希望于通過環境權的權利外觀來隱含其義務指向,最終會導致邏輯混亂。進一步來說,環境問題的一個突出特性是環境受害者與致害者同一化,這就決定了良好的生態環境既需要享有環境權的主體積極向政府“索取”這一公共產品,又需要發揚權利主體“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奉獻精神。環境權民法表達的證立方借助“權利”的正當性,強化了“索取”,卻弱化了“奉獻”,這便與支持論者所欲表達的“自我規制”這一義務指向形成悖逆。第二,個體權利的過度確認無法從根本上消解整體性的環境問題,反而易于激化環境污染的區際轉移。環境問題具有“最小抵抗傾向”,即污染與破壞總是向抵抗力最弱的一方聚集,經濟越不發達的地區越容易出現環境問題。參見鈄曉東:《實踐利益的衡平與反哺,實現契約到身份的回歸》,載《法學》2006年第2期,第98頁?!碍h境權的民法表達”一方面激發了權利主體對自身環境權進行維護和保障的熱情;另一方面,基于權利觀念衍生出的自我中心和對抗傾向,環境問題將從環境權保護高標準的人群或地區向環境權保護低標準的人群或地區轉移。正在上演的情形是,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東部向中西部、城市向農村展開的污染轉移,甚至近年來通過電動汽車將污染從汽車轉移至發電廠。雖然類似的環境問題解決方案從效果上看于事無補,邏輯上卻是符合環境權保護的行為方式。參見徐以祥:《環境權利理論、環境義務理論及其融合》,載《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第24-32頁。概言之,法律規則形態的環境權條款所欲因應的環境問題,僅會改變表現的方式、時間或地點,離“根治”的初衷相距甚遠。第三,企圖通過創設環境權條款達到“私人執法”式的制度功效,始終面臨激勵不足的現實困局。在現行法的制度框架內,這種環境領域中的“私人執法”主要是通過環境公益訴訟的方式得以實現。環境公益訴訟起訴主體激勵不足的問題歸根結底是利益分配問題,因為違反環境保護義務的行為沒有特定的受害者,或者受害者是一個很大的群體,相對于起訴的成本來說,群體中的每個人受到的損害都非常小,這就引發了集體行動中個體激勵不足的現實困局?;诜梢巹t形態的環境權條款所生成的“價值正當”與道德教化,顯然無法抗衡基于市民本性而形成的經濟理性和“搭便車”心理。畢竟,“天塌眾人承”的處世態度,無論中外都有。
參見徐祥民:《對“公民環境權論”的幾點疑問》,載《中國法學》2004年第2期,第111、113頁。第四,權利話語的過度張揚可能衍生出私人濫訴、社會沖突、打亂國家整體發展戰略等新的問題。轉型發展期的中國出現環境問題具有某種歷史必然性,但環境權借助權利話語將極大地激發權利主體不切實際的期盼,公民日益感受到“人人都擁有環境權”的法律承諾,與“環境權難以實現”的法律實踐之間存在巨大落差,不僅會造成環境權自身的貶值,而且會導致公民對社會理性與制度信任形成持續性損耗,并最終通過權利話語的極端形式加以表達。參見陳海嵩:《論環境法與民法典的對接》,載《法學》2016年第6期,第66頁。此時,法律規則形態的環境權條款之規制策略便是“自我挫敗”的,因為它恰恰惡化了自己意欲解決的社會問題。
申言之,在民法典內部創設環境權條款的核心困局在于,環境利益無法獨立獲得權利外觀的保護。第一,從環境權的歷史演進角度來說,第三代人權中的民族權、發展權、環境權是傳統的個人化人權理論不敷使用之后出現的“技術補丁”,其最突出的特征便是權利主體的集合性和不特定性、利益的公共性和整體性。然而,環境權的私權定位正在背離這一趨勢,即將屬于集合性利益形態的“環境利益”轉化為作為私人權利的“環境權”,這便有違創設環境權的初衷。第二,合乎邏輯是法治的最低標準,“邏輯不對,體系就會有瑕疵,所有的演繹都會出問題”。蘇永欽:《尋找新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9頁。環境權具有典型的公共利益取向,民法典卻以“個人本位”為圭臬,這就導致環境權與民法典并不具有可兼容性。“民法典越能維持私法的純凈性,越有其持久性,硬把不同本質的公私法夾雜規定,如蘇聯民法典,結果反而不能適應社會較大的變化?!碧K永欽:《尋找新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是故,將環境權建構為全新民事權利類型的理論努力,將撼動整個民法體系的理性和邏輯,亦難以取得良好的法律實施績效。
四、民法典對環境權愿景的制度回應
(一)民法典確認了環境公益的“原則保護+直接救濟”模式
在整個法律體系中,民法區別于其他法律部門的典型特征在于其具有“權利生成”的開放性特質。加之民法典在基本原則中增納綠色原則,似乎為實證法層面的環境權生成提供了正當的價值基礎。事實上,這種“存在環境權條款”的誤讀源于對民法典的時代功能及綠色原則的規范性質之錯誤定位。
其一,民法典的功能發生轉型,輔助承擔環境公益實現的治理任務。在我國,民法學者將民法視為市民社會的基本法,并視其承載憲法功能。有關論述可參見趙萬一:《從民法與憲法關系的視角談我國民法典制訂的基本理念和制度架構》,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1期,第117-119頁;徐國棟:《民法典與權力控制》,載《法學研究》1995年第1期,第65-68頁。其認知是,憲法中的基本權利是一種母體性的權利,民法權利視為其具體化,功能在于維護個體所應享有的基本權利。但是,這種民法典的功能定位主要“源自法國學者有關法國民法典在近代使其所發揮的功能”。參見林來梵:《民法典編纂的憲法學透析》,載《法學研究》2016年第4期,第99頁。伴隨社會轉型,民法典在對社會生活的調整領域呈現擴張趨勢,民事規范需要附帶地承擔輔助管制的治理任務。在生態環境治理領域,這一民法規范的功能轉型具有鮮明體現。2017年8月通過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首次正式對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責任這一責任類型及其具體內容予以明確:“體現環境資源生態功能價值,促使賠償義務人對受損的生態環境進行修復;生態環境損害無法修復的,實施貨幣賠償,用于替代修復。”這一規定表明,民事侵權責任的填補性原理可以輔助實現生態環境管制。我國《民法典》第1234條、第1235條新增的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條款正是對上述規定的民法確認?!扒謾嘭熑尉帯笔状谓⒘恕肮怖姹Wo的私法操作機制”,實現了環境立法與民事立法的協同。參見呂忠梅:《中國民法典的“綠色”需求及功能實現》,載《法律科學》2018年第6期,第110-113頁。于此,民事規范的規范目的并非個體層面環境權利的救濟和保障,而是對整體性環境公共利益的維護和實現。可以說,隨著國家治理任務的現代化,民法在構筑主體自治空間時,對于國家在各領域實施的管制并非視而不見,當國家擴大對私領域的干預后,公共利益考慮有原則上的優先地位,此即民法典的體系功能。參見蘇永欽:《尋找新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2頁。以法律文本為解釋對象,民法典對環境權并未直接呈現,而是對不特定、多數社會個體成員的環境利益訴求進行集合式的整體確認和保護。概言之,民法典之于環境利益的調整方式和立法表達在于,以環境公共利益而非環境個人利益為對象。
其二,綠色原則并非民法的內生性和本源性法律原則,而是民法典回應社會需求的體現,其并非環境權的價值源泉,而是對民事主體的民事活動施以不侵害甚至提升環境公益的義務性約束。《民法典》第9條對綠色原則作出了明確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睆囊幏豆δ芙嵌龋煌跈嘁姹Wo、平等、意思自治、公平等個體性基本原則,綠色原則應歸屬于旨在實踐社會性價值的基本原則,在追求個人關系的同時,兼顧個人利益與自然生態利益的關系和諧。從規范來源角度,綠色原則并非民法所固有、最持久穩定的價值內核,而是源自民法之外,它使得民法典能夠“證明自己相對地反映了時代的無止境要求”。參見[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米健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71頁。從規范實現角度,綠色原則的主要實現機制在于,借由禁止性行為模式的規則設計,為減少權利主體民事活動的負外部性,對其施以義務性約束。由此看來,環境議題的公共屬性從根本上決定了綠色原則無法遁入私法自治的核心領地,因此不能負載生成個體層面環境權的立法使命,綠色原則的落實體現為民事權利行使中的生態性義務。
(二)綠色原則對民事權利的綠化解釋效果
民法典采納潘德克頓的立法體例,“總則”以“提取公因式”的方式匯聚各編中具有“普適性”的制度構造,參見李永軍:《民法典總則的立法技術及由此決定的內容思考》,載《比較法研究》2015年第3期,第3-9頁。規定民事活動須遵循的基本原則和一般性規則,在民法典中起統領性作用,使各分編在總則的基礎上對各項民事制度作出具體規定。參見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李建國2017年3月8日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所作《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草案)〉的說明》?!熬G色原則”含有在私法中確立綠色發展、生態安全、生態倫理價值理念的功能,參見呂忠梅等:《“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中的貫徹論綱》,載《中國法學》2018年第1期,第12-14頁。要求立法者遵循體系強制要求,參見王利明:《民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3頁。將其作為民法典分編規范民事活動的基本導向和重要考量。參見石宏:《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條文說明、立法理由及相關規定》,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頁。必須承認,因環境利益具有公共性,個體層面的環境利益訴求無法上升為獨立的環境權。民法只能維護那些可通過民事權益的強化或擴展來實現的環境利益,其實質是對以環境為媒介的民事權益——“環境民事權益”——予以確認和保障。參見鞏固:《民法典物權編“綠色化”構想》,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第116-119頁。就此而言,綠色原則不能直接推導并證立獨立的環境權,而僅在民法典既定民事權益的類型框架下通過擴張解釋的技術豐富其權能內容或限縮其權能邊界。具體的解釋路徑包括如下方面:
第一,在“人格權編”部分,通過一般人格權的解釋演繹,增擴傳統人格權的類型序列。人格權獨立成編是我國民法典編纂的重大體例創新,凸顯了民法典的人文關懷。雖然《民法典》“人格權編”沒有明確創設獨立的綠色人格權類型,但這并不意味著人格化的環境利益被拒斥于民事法律規范體系的大門之外。相反,基于民法典所具有的滋生權利開放式構造,以及一般人格權的具體解釋途徑,民法典“人格權編”存在著增納綠色法益的解釋空間。在綠色原則的輻照下,加之民法典采取了“保護民事權益范圍的開放性”立法構造,對既有民事權利產生了“賦能”式的綠化解釋效果,間接回應了滿足個體環境利益訴求的創設環境權條款之初衷。具言之,“在良好環境中生活”的權利是個人環境利益的最低限度訴求,其具有明顯的人格權屬性,是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展現人的主體性的必要條件。參見劉長興:《環境權保護的人格權法進路——兼論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人格權編的體現》,載《法學評論》2019年第3期,第162-165頁?!睹穹ǖ洹返?90條第2款明確規定:“除前款規定的人格權外,自然人享有基于人身自由、人格尊嚴產生的其他人格權益。”這一抽象性、總括式的人格權益被理論界稱為一般人格權。
參見王鍇:《論憲法上的一般人格權及其對民法的影響》,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3期,第102頁。民法典中一般人格權條款為環境人格權益納入民事立法保護提供了規范接口,應通過對傳統“人格利益”的擴張解釋,將環境安寧、景觀眺望等現代環境權益內化到“人格利益”的語義射程范圍,使一般人格權能夠容納環境性人格利益。
第二,在“物權編”部分,通過物權從客體和權能行使方面進行綠化解釋,使其能夠反映不同自然資源品種之間的生態功能關聯。在民法制度邏輯中,生態環境以被分割的、可特定化的、固化的狀態被定位為民事法律關系客體,只重視生態環境的經濟價值而漠視其生態價值。參見劉超:《論“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制度展開》,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第114-116頁。土地、水流、森林等自然資源客體被視為具有單一經濟價值的財產,這排斥了生態價值的表達空間。在綠色原則的指引下,傳統物權內涵獲得全新綠化解釋效果?!睹穹ǖ洹返?46條規定:“設立建設用地使用權,應當符合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要求,遵守法律、行政法規關于土地用途的規定,不得損害已經設立的用益物權?!痹谶@里,立法所說的“設立建設用地使用權”隱去了“設立”前面的施動主體,即國家或集體。因此,對該條的完整理解應是,國家或集體在以所有者身份設立建設用地使用權時,應當符合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要求??梢?,《民法典》第346條之規定并非直接指向建設用地使用權本身的限制,而是通過“設立”一詞的轉化,將上述綠色制約引向國家或集體的建設用地所有權,形成資源開發利用活動中所有權內部的“產權自我約束”。參見韓英夫:《自然資源統一確權登記制度的立法紓困》,載《法學評論》2020年第2期,第163-165頁。同時,通過在“設立”環節提出生態性限制要求,將所有權層面的綠色限制“遺傳”給了建設用地使用權,最終實現國家或集體所有權對私主體使用權的綠色制約。也有學者從“賦能”角度,將土地等自然資源國家所有權對使用權的約束解讀為所有權的“管理權能”。參見韓松:《論農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管理權能》,載《中國法學》2016年第2期,第130-135頁。另一方面,綠色原則的實質是環境利益保護的民法展現,其實現需要借由公私法規范的協同發力。因此,有必要通過對民法典中“管道條款”的解釋論發掘,拓展綠色原則實現的制度疆域?!睹穹ǖ洹返?26條規定:“用益物權人行使權利,應當遵守法律有關保護和合理開發利用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規定。所有權人不得干涉用益物權人行使權利?!痹摋l中的“法律”應解釋為包括《民法典》在內由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一切法律,從而將用益物權人的權利行使與《民法典》之外“有關保護和合理開發利用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的規定”連接起來,為綠色原則的具體實現架設通往公法規范的必要管道。
第三,在“合同編”部分,通過對綠色履行規則的解釋擴容,強化民事主體契約活動的綠色約束。長期以來,合同行為作為典型化雙方法律行為鐫刻著鮮明的相對性特征,民事主體間的合同行為一般與合同之外的第三方利益無涉。然而,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大規模的工業化和城鎮化活動已經對生態環境造成嚴重影響,特別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主體對社會資源的開發利用相當程度上借助于契約化的合同外殼,這使得有關民事合同規則的綠色約束顯得尤為緊迫?!睹穹ǖ洹返?09條第3款規定:“當事人在履行合同過程中,應當避免浪費資源、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由此形成了合同履行過程中的綠色履行規則。但從法律適用角度來說,這一條款仍顯得過于抽象和簡略。從解釋論角度而言,《民法典》有關合同履行過程的綠色要求應當涵蓋兩個向度:其一,在效力層面,當事人有關合同履行方式的約定應符合“避免浪費資源、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的綠色要求,違反綠色要求的當事人約定將遭受效力性的否定評價;其二,在當事人就履行方式約定不明,且經由補充協商和商業慣例仍無法形成一致時,合同履行方式的確定應采取符合《民法典》第509條第3款有關綠色履行規則的解釋觀點。
第四,在“侵權責任編”部分,通過對生態環境損害特殊侵權規則的法理闡釋,增納環境公共利益的民法保護。《民法典》第1234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生態環境能夠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有權請求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承擔修復責任。侵權人在期限內未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可以自行或者委托他人進行修復,所需費用由侵權人負擔?!钡?235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有權請求侵權人賠償下列損失和費用……?!痹诰G色原則統領下,對于上述條文中“生態環境損害”的法理闡釋,應從生態本身所蘊含的環境公共利益角度加以理解。具體闡釋為:在侵害對象的擇取上,不再以損害在特定主體上的映射為賠償的前置性要件,而是將生態系統本身增納為損害對象,進而通過民法中侵權之債的私法原理引入填補性責任形態,彌補以往“懲罰型”調整模式導致的管制僵化等不足。不限于此,綠色原則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貫徹還應嵌入侵權救濟范圍的生態闡釋過程中,對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所涵攝的危害樣態進行解釋性擴容?,F代風險預防理念意味著環境風險本身亦應成為民法規制之對象。雖然傳統民事規則明確規定了“消除危險”責任承擔方式,但僅側重于危險之消除,沒有注意到“風險”本身的可賠付性。由于環境風險一旦轉換為現實損害往往會導致巨大損失,甚至直指生命健康,故受到“風險”威脅的相關主體大多傾向于采取一定的防范措施,從而導致額外的成本與支出。于此情形中,明確環境“風險”本身的可賠付性具有維護社會公平和填補主體損失的重要意義?!睹穹ǖ洹返?235條針對“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侵權行為,明確規定了五類賠償責任類型,其中第五類為“防止損害的發生和擴大所支出的合理費用”。筆者認為,有關此處“防止損害的發生”的立法表述應堅持綠化擴張的解釋態度,將處于或然性但具有強烈發生可能的環境風險納入文本的語義射程,從而實現環境風險的民事救濟。
五、結語
環境權承載著的“損害擔責、風險預防”等理念,已經由綠色原則的實證化實現了在民法典中的價值滲入,于此,雖然環境權民法表達的愿景無法通過創設獨立環境權的“設權式”路徑實現,但民法典已經滿足了環境權概念的核心訴求:借助“環境權”的觀念構建一個從理念性價值宣誓向可操作的具體法規范轉化的媒介,將為傳統民法所忽視的生態利益轉換為切實得以行使和主張的民事權利內容。一方面,民法典在廓清環境權的“事物本質”乃具有公共性品格的環境利益的基礎上,進行了環境利益的直接保護;另一方面,從既有權利的耦合向度,個體環境利益需求難以獲得權利外觀,應通過擴張解釋的“賦能式”方式,對既有民事權利的權能擴充予以回應。不可否認,解釋論的工作有其固有局限,即不可僭越法律文本的最大射程范圍而產生造法的效果,從這一意義來說,民法典中環境權的存在空間是有限的。未來應在堅守民法典“一般私法”屬性的基礎上,借助“民法典+特別法”的體系架構(而非民法典本身)去設計更為精細的環境事務治理和利益實現規則。
Abstract:Theessenceoftheexpressionofenvironmentalrightsincivillawistoconstructacivillawprotectionmodeofenvironmentalinterestswith“right”discourse,hopingtofillthestructuraldefectsof“punitive”publicpowercontrolwith“privatelawenforcement”derivedfrom“recovery”governancemode.AlthoughtheCivilCodedoesnotadoptthepathof“theestablishmentofrights”toaddenvironmentalrightsclauses,basedontheopenstructureoftheCivilCodetobreedrights,itisstillnecessarytofurtherclarifythegeneratedpathofenvironmentalrightsintheCivilCodeanditsexistingpatternsattheinterpretivelevel.Thepubliccharacterofenvironmentalinterestsfundamentallyexcludesthepossibilityofdirectlymakingthemrights.Individualdemandsforenvironmentalinterestscannotbeindependentfromtheestablishedtypesandsequencesofinterests.Instead,theycanonlycarryoutgreeninterpretationofcivilrightsintheCodethroughan“enabling”expansioninterpretationpath,thusobtainingapplicablespace.Inaddition,withtheexpansionofthegovernanceefficiencyoftheCivilCodeandtheestablishmentofthegreenprinciple,thecivillawprotectionofenvironmentalpublicinterestsmeansthattheoriginalintentionofthecivillawexpressionofenvironmentalrightshasbeenrealized.
KeyWords:environmentalrights;CivilCode;greenprinciple;environmentalpublicinterests
本文責任編輯:邵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