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果

《擱淺的心靈》
馬克·里拉著(美)
唐穎祺譯
商務印書館
2019年9月
日常生活中的概念總是成對出現,大家從小就習得了一套看待世界的概念框架。而我們中國人最熟悉的一套敘事概念當屬從小學習的革命敘事。自然,與革命相對的概念則是反革命或反動。眾人往往贊頌革命,唾棄反動。
原因在于,革命往往意味著制度層面的革新,用俗話說就是意味著進步。現代社會是一個歌頌革命的社會,無論社會制度如何,當下存在于世的政府無一會反對革命。更深層次的理由在于,現代的革命往往意味著實現一些理想愿景;盡管這些觀念會被利用,也會有很多罪惡假借其名義而施行。
基于“革命”對現代社會的貢獻,人們很自然會更關注革命。于是,就像馬克·里拉所言,搜尋世界上任何一座成規模的大學圖書館,你都能找到上百本由世界所有主要語言寫成的有關“革命”這一概念的書。而關于“反動”這一概念的書卻寥寥無幾。這似乎也從側面說明,“反動”和反動者似乎并未對現代思想做出明顯的貢獻。
但出于學者的好奇,里拉零散地搜尋了一些與“反動”這個概念相關的作者,由此寫成了《擱淺的心靈》一書;而國內學者、里拉的朋友林國華則寫作了《靈知沉淪的編年史》與之對堪。
問題在于,里拉所考察的反動者本來是與革命者相對而言的概念,為何到了林國華這里,就成了靈知主義者?
里拉在其《心靈》中并沒有過多談論“靈知主義”這個概念,他談得更多的是“反動者”這個概念(靈知主義者在其書中僅出現數次);但林國華在其對《心靈》的評述(即《靈知》)中卻主要梳理了“靈知主義”的來龍去脈。那么,這兩個概念的關系究竟如何?
在馬克·里拉的論述中,反動者就是與革命者相對而言的那群人。但革命是現代事件。可想而知,革命不僅需要“發明”美好的社會愿景(民主、自由等一整套社會建制),而且還需要物質層面的擔保(能夠支撐制度——具體而言,比如各種“權利”——得以實現并且不斷前進的“生產力”)。在一個前現代社會中,民眾更多會因為生存問題起而抗爭,進而利用現有制度為自己謀利,他們并沒有革新社會制度的觀念和物質基礎。在這個意義上,與革命敘事一道產生的反動和反動者也僅僅是個現代現象。
但在林國華等學者看來,似乎“反動者”古已有之,其概念所指便是林筆下的“靈知主義者”。此外,與革命的進步敘事相反,林認為“反動”“負典”等概念支撐起來的“靈知主義”是“卓爾不凡的”,他們因為做出了“正統派沒有看到或者有意遮蔽的爆炸性發現、直覺或神秘啟示”而受到迫害。
按照這種說法,我們大概可以整理出與“靈知主義”相關的一些關鍵概念:反動、負典、直覺、神秘啟示、被壓迫等等。這些關鍵詞大致勾勒出了“靈知主義”的基本線索:他們是一群被正統主流敘事壓迫和排斥的“難民”,他們自詡為“精英”,認為自己通過直覺或神秘啟示等方法獲得了神圣真理。
根據我們的理解,“靈知主義者”頗似一群懷才不遇之人。但懷才不遇的人有可能真有才,也可能只是發發牢騷,然后佯裝自己很有才華而已。于是乎,“靈知主義”也有兩個傳統,一個是庸俗不堪的大眾化神棍邪教,另一個則是最具理想主義思辨氣質和重度精神潔癖的神秘知識論。
但問題在于,“靈知”一詞來自希臘文“Gnosis”,意為知識。然而,“靈知”并不等同于希臘哲學所指的經由理性獲得的對象。靈知,顧名思義,是關于靈的知識,靈知首先指關于神的知識,人獲取靈知的唯一方式便是啟示,啟示的奧秘無法用人類理性論證。當然,靈知在“現象學”意義上指專為精英所保存的那種關于拯救的神圣奧秘的知識。
此處存在一個知識論難題,即對于那些直覺體悟、神秘體驗,我們甚至都無法將其對象化,進而也無法對其形成概念,人到底通過什么方式獲取并談論它呢?一個經典的疑難是美諾悖論,我們該如何尋找和識別那些我們從來都不知道的(神秘)知識呢?一個經典的結論是,真正的神秘主義者只能選擇沉默。但“靈知主義者”仍然“強說之”,他們以“講故事”的方式談論自己“悟”到的“真理”。
進一步,真正的通靈之人和神棍又如何區分呢?就像日常語境中的某些“正宗”思維一樣,在缺乏一套可以重復再現的規范的情況下,我們難以確定何謂正宗;大概最終就是誰年紀大(有歷史)、誰懂得抓住人心的弱點“說服”人,誰就是正宗,比如老年的算命先生,等等。
我們姑且退一步,承認“靈知主義者”是一群失意的精英或者貴族“難民”。私以為,這群落難的貴族自己去追求自己的真理和理想世界即可,大可不必否定和批判人世間的俗人俗事。
另外,根據里拉的論述,反動者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十分懷舊。為了突出反動者的獨特性,里拉聲稱,反動者并不是保守主義者。里拉寫道,反動者已不為現代的謊言所感染,他能看到的是無比輝煌的過去,并同樣為此感到激奮(《心靈》,第8、9頁等處)。懷舊是保守主義者的典型特征,但里拉并不承認反動者就是保守主義者,個中緣由并不清楚。
從概念的外延角度講,我們可以說,反動者這個概念只是一種隱喻,它指的是與社會主流思想格格不入的人,而靈知主義者只是其中的一個支流而已。根據學者的研究,靈知主義者自古便有,而里拉在書中談論的“反動者”卻局限于現代社會,理由恰好在于,里拉是在現代“革命”意義上談論反動者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姑且可以把里拉在書中提到的“反動者”視為反對現代社會的人;是在這個意義上,林的著作過于借題發揮了。
在眾多的反動者中,后現代主義者思想家算是獨樹一幟了。反動者反對的是現代社會,那么,現代社會如果有任何所謂的“危機”,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批判的機會。
危機讓人反思。殘酷的一戰、二戰讓眾多知識分子看到了“文明的危機”,正是這種危機意識讓他們不斷地反思文明的進程是否合理,從而也讓他們成為里拉筆下的“反動者”。在里拉的筆下,直接受到危機意識影響的反動者包括沃格林、海德格爾等人。
對海德格爾而言,危機始終是激發他思考現代社會各種問題的起點,美國學者班巴奇對這個問題做出過系統論述。“危機”意識是那個年代的學者的普遍意識,根據班巴奇的研究,那時的思想家不僅認為文明本身出現了危機,而且數學、物理學、哲學等等各種學科中都出現了危機;克服危機自然成為他們的使命。
海德格爾選擇的道路是以詞源學的方式返回古希臘,進而探求對“存在論”的不同理解,他試圖在這種不同理解中解決“危機”。我們且不說海德格爾對希臘語的另類翻譯會冒著教希臘人學希臘語的風險;單就“關于存在的開放式思考”而言,它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只是被歷史地放棄了而已。
面對事情本身以及去除科學理論的影響等思路都是不錯的美學想法。說它們是審美,主要理由在于,事物可能的確如海德格爾而言有著多種存在方式供我們理解;但自然科學理論式的理解世界也不是一來就擺在人面前的,它是在跟其他各種關于存在的思考方式的不斷博弈中逐漸成為主流(主宰)的。
在審美面前,人類的生存顯得更重要,而生存首先就要認清現實。與“關于存在的開放式思考”相比,哲學-科學、認識論等思考存在的方式毫無疑問具備存在論層面的優先級。只不過,海德格爾說我們遺忘了存在仍有其意義。我們的確是遺忘了,只是這種遺忘有其合理性。
后現代思想僅僅立足于現代思想之上才得以成形,才有其存在的意義。正如趙汀陽所言,后現代思想毋寧是現代社會的自我反思,它寄生在現代社會之上。當然,現代社會發展至此,我們當然需要撿起被歷史地遺忘了的美學思想,這種審美更多是人類對世界、對其他物種以及對自身的責任。
同樣地,里拉在書中提到的其他反現代的反動者們也都有類似于后現代主義者的想法。比如宗教中的原教旨主義者,他們同樣認為現代社會出現了問題和危機,返回前現代社會才是正途。但現代社會是朝向未來不斷“進步”的,很多人忘了,進步本身就是在展開無限的可能,進步本來就是在克服各種社會問題。而海德格爾所謂的“危機科學”后來仍在不斷發展,而且相關科學家也并不覺得真有什么危機。
有人天生敏感,這并不奇怪,他們的確能看到事物的更多面相。現代社會能夠容納這些不同的想法,持有這些審美式想法的人也并不必然成為反動者。
后現代的解構并沒有多少力量,或者說,它要依附于現代社會才能顯出其作用。在一定意義上,后現代與現代是協同進化的關系。如果說現代社會真有什么“危機”的話,那也僅僅在于:現代社會建立在無差別的、天賦人權的個體之上,這種平等是個人層面的,而非群體層面的,試圖把個體平等“過渡”到群體層面,進而認為(地方的)文化與(普遍的)文明等價才是現代社會真正的危機所在。換言之,現代社會有能力供養各種地方文化,它們作為審美存在也是極好的,但要當真就會造成現代社會的自我挫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