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圖枕上濁酒
她對他有著六年的漫長暗戀,像一場慢性中毒,毒性早發散到了四肢百骸。
宋宸站在江沐云面前時,這座以工業著稱的城市剛下過一場雨,濺起的塵灰落在白色運動鞋上,讓一貫整潔精致的宋宸有些別扭,因此他臉上的不自然看起來比她更甚,他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的第一目的地就是你這里,夠意思嗎?”
江沐云工作的化工企業在一個土地平曠的工業園區內,雨后虹橋乍現,一端落在樓頭,一端落進遠川,她笑著指給他看,在他轉過頭時故作大大咧咧地說:“那還用說?”
他只顧著去看那道彩虹,忽略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虹霓。
江沐云帶宋宸回租住的民居。一幢四層小樓,江沐云住在第三層,有一段戶外的樓梯,伸出手可以摸到覆蓋墻體的厚厚的爬山虎,院子里長著一棵不知名的樹,開滿了粉白色的花。
一室一廳,宋宸環顧室內,小聲問:“你讓我住這兒?”
“你不愿意啊?”江沐云看了他一眼:“你害怕?”
宋宸“哼”了一聲,將自己陷進沙發里,看起來舒適極了。
“一張沙發一張床,你挑吧。我今晚要加班,你照顧自己。”
新產品的試生產,離不開年輕的化工工程師。江沐云回來時已經凌晨,月光灑滿一地,宋宸彎腰伏在欄桿上,輕聲叫她:“江沐云。”
六月的夜風拂過發梢,她仰起臉來,“你怎么還不睡?”
“我在等你。”他說。
月光流落,灑滿周身。月影花影人影,兩個人眼底俱是星辰閃耀。宋宸心有錯覺,這一幕似在夢里見過。
她穿著深藍色工作服,樸素而筆挺,燈光下有著掩不住的清麗,他脫口而出:“這么多年了,你仍舊和我認識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樣。”
本是一句由衷贊美,她卻顯然會錯了意:“是啊,不然你還指望我做誰的翻版?”
空氣中出現了一小段的交流空白,江沐云懊惱自己又做了一回聊天終結者,見餐桌上有他做好的飯菜,便夸張地叫了一聲:“這么好啊!”
宋宸嗔著:“洗手去!”
微波爐轟隆隆地轉,宋宸站在一旁,打量著這個不屬于自己也不屬于她的不足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忽然有一種想要在這里把日子過下去的微妙感覺。
江沐云出來時,已經換了衣服,白色T恤襯得臉孔愈發明媚光潔。許是他的目光停留得久了,她喝完了手邊的一小碗湯,抬頭看了他一眼,“能不能別這么看我,就算我是你哥們兒,好歹也是一女的。”
宋宸轉眼看著窗外,有些沒話找話,“那段樓梯又窄又陡,你夜里走路小心些。”
她點點頭,他又說:“童話里是不是有一個長發公主?可以用頭發把情郎拉上來?”
說完了也不知聯想到了什么,掩飾著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卻被嗆到了,咳得驚天動地。以至于第二天遇見房東阿姨時,她會笑瞇瞇地問:“男朋友來了?”
“是啊。”江沐云應著,她覺得無需解釋,卻沒發現自己的笑容比平日更加燦爛。
宋宸出去了兩次,拎回肉菜水果,以及大大小小各式餐具,在廚房里洗切、煎炒、擺盤,然后拍照上傳。他是擁有幾十萬粉絲的美食博主,那晚粉絲們發現他的餐具風格從一貫的冷淡藍白,變成了粉紅系列。有人評論:“有女朋友了吧?”
宋宸回復齜牙表情符,沒承認卻也不否認。只是兩個人面對面地吃飯時,氣氛總有些微妙,以前說不完的廢話忽然不知道該去哪里打撈,如果不是時不時地偷看對方一眼,倒像是在冷戰。飯后,她忍不住貪戀甜點,目光里有著吃不下又放不開手的孩子氣,他手里收著碗碟,眼睛卻看著她笑:“冰箱里那么空,日子過得太糙了。以后我會常常過來。”
“哦。”江沐云垂眼應著,拿過了手機。
宋宸探身過來,抗議道:“我和你說話呢,你看手機!我沒有手機好看?”
她的目光從他臉上一溜而過,忍不住笑了:“還真沒有。”
“真沒有?”他定定地看進了她的眼睛,“那你看著手機也會臉紅嗎?”
她一著急就口不擇言:“不是有句話說,善良的人在狗面前都會臉紅嗎?”
她又把天聊死了。可是宋宸被逗笑了,他伸手擰了她的鼻子,用了些力氣,讓她眼底一熱、鼻腔發酸,他說:“你這個人啊,怎么就這么嘴硬?”
江沐云垂下眼瞼。宋宸沒說錯,她在他面前,就是能夠瞬間開啟后青春期模式,力不從心地表達著叛逆和滿不在乎。
吃光了甜點,碗底藏著一粒紅櫻桃,小小的用心,卻讓人歡喜。江沐云抿了抿唇,未盡的甜意在唇齒間擴散,惹人貪戀。他從她手里拿過空碗時,指尖碰到了她的手指。有些情愫像是春日野地上的青草,地面才見青綠點點時,根系在地下早已更行更遠更生,蔓延無邊了。
“冰箱里有些餃子、餛飩,你不想做飯時可以應應急。”宋宸說:“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
“你這話說得可真像我老爹。”江沐云托著下巴看他,忽然說:“陳薇當年怎么會舍得放棄你?”
宋宸回頭看了她一眼,還沒等開口,江沐云已經笑了,餐桌上方的吊燈,映了淡黃色的琉璃光影在她的臉上,和她眼底的水光交映生輝,顫動不已,她說:“我錯了!你當我什么都沒說行嗎?”
“不行。”他坐下來,學著她的姿勢與她對視著,“這是個很好的話題,我們展開聊聊。”
江沐云噎了噎,目光落進了他的眼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現在也是。”
以后呢?她不敢說下去了,直覺要崩。
“以后呢?”可他偏偏問了,他說:“要不咱們換個模式試試?”
她的眼睫不安地顫動著,像蝴蝶在慌張地顫動著翅膀,想要突破兩人之間長久對峙的藩籬,卻又似乎力不從心。他有些不忍,退開了一些,換了調侃的口吻:“我想帶你逛遍山海,然后回去做太太,給你買車買包買口紅,閑了就美容逛街搓搓麻將牌,這日子怎么就誘惑不到你?”
江沐云果然笑起來,雖然胸口的撞擊感仍舊強烈。她相信他有真心,卻不確定濃淡深淺。她對他有著六年的漫長暗戀,像一場慢性中毒,毒性早發散到了四肢百骸。
那種感覺像什么呢?大概就像走在看不見邊際的沙漠里,風塵仆仆,不知道朝向哪個方向,卻仍是足不停步地向前走,頭也不回,心也不想,卻倏然便有了甜意,夢魂一般驚艷,海市蜃樓一樣虛幻,于是忍不住偷偷掐自己一下,又掐一下。病態一樣,同時也弄疼了他,叫兩個人一起生了試探和疑猜。
他還想說什么,她卻突然站起身向衛生間跑,她說:“肚子疼,你是不是給我下藥了!”
宋宸笑著搖頭,嘟噥:“本來演技就不好,非要硬拗!”
江沐云和宋宸是高中同學。高考前的那段時間,宋宸一提起北大,她就頭大,而一旦陳薇提起北影,她就不止是頭大,簡直覺得腦袋要炸。
五月初夏,新聞播報有武仙座流星雨,大家散坐在操場上等著流星雨降臨時,有人說起擇友標準,宋宸隨口答:“女的,漂亮的。”
坐在他斜對面的陳薇笑了,她說:“巧了,我的標準就是男的,帥氣的。”
身邊的同學輕聲起哄。江沐云坐在第四級臺階上,想要冷眼旁觀,卻不覺酸澀滿腔。
很久之后,她想,如果可以回頭訂正,自己敢不敢繞過那些所謂標準,直接說出他的名字?
江沐云發覺自己隱秘的小心思時,是在半年前。班里的一位男生重病手術,全校募捐。因為宋宸的捐款金額并不出挑,便有人嘀咕:家里開著酒店和商場,居然這樣小氣!
收到的捐款,是宋宸和江沐云一起送到同學家里的。從他們的對話里,江沐云知道宋宸委托父親解決了同學母親的工作問題,并以員工福利名義送來了年貨和紅包。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替他抱不平:“他們那樣詆毀你,分明就是道德綁架,你為什么不辯解?”
“沒什么好辯解的。”宋宸看著她忿忿不平的模樣,笑了:“你也不要說出去哦!”
十八歲時高且瘦的少年,搖搖晃晃走在她身邊。她轉過臉,陽光正掠過他的肩膀,照亮視線。她微瞇起眼睛,忽然覺得心里有個地方裂開一道縫隙,他的笑容在那里,卻又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賣冰糖葫蘆的小車從身邊路過,宋宸掏出口袋里僅有的十塊錢,將買下的冰糖草莓遞給她,“賄賂你的,這是我們倆的秘密。”
他說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變得古怪,催促:“快吃,等會兒我有事要你幫忙。”
江沐云捏著長長的竹簽,將冰糖草莓舉到他面前:“第一顆是最大的,給你!”
少年的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可是她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你也別想讓我幫忙!”
就著她的手,宋宸吃得狼狽。草莓很大,又有著糖衣殼子,燙嘴似的吐不出來又沒辦法快速咀嚼咽下,汁水迸滿口腔,幾乎從唇齒間流溢出來,他不得不伸手掩著嘴。
好在江沐云并不看他,她的目光落在店鋪、行人和天空的流云上。他第一次發現,女孩子真是可愛的物種,草莓汁讓她的嘴唇愈發嫣紅,她的睫毛顫動著,陽光在她的發頂鍍了柔和光圈,她的視線掠過他的臉,瞳仁漆黑深亮。她問:“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幫忙?”
“給我兩塊錢。”他說:“我沒錢坐公交車了。”
他不知道為什么會說“給”,而不是“借”。很久之后,他坐在西北部的一家飯館里,聽見兼職廚師的小老板對出門的老板娘喊著“給我買包煙”時,突兀地想起了這一幕。他發現與她相處的細節一幕幕全在那兒,溫暖地刻畫著。只是他從西北趕回她工作的北方城市,敲開房門時,站在門口的人卻已經不是她了。
當然,這是后話。彼時江沐云舉著只剩下兩顆草莓的竹簽,調侃:“還夠不夠兩塊錢?”
兩個人對視一眼,忍不住大笑起來。
宋宸的高考分數不夠上北大,而陳薇也沒有被北影錄取,不知是巧合或者刻意,他們去了同一座南方城市。反而是江沐云被北京的一所大學錄取,盡管被調劑到了化工專業。
散伙飯定在宋宸家的酒店包間里,陳薇穿著白色禮服裙,畫著淡妝,笑容嫣然而矜持。每個人都喝了一點酒,宋宸叫住即將出門的服務生,問:“有草莓嗎?”
不是盛產草莓的季節,端上來的草莓碩大嫣紅,盛在白瓷盤里不足十顆,宋宸旋轉著桌面,將它穩穩地停在了江沐云面前。陳薇正將他空下來的酒杯斟滿果汁,有男生嚷著:“不像話!干嘛呢這是?”
江沐云笑著拈起一顆草莓,神情看起來自然坦蕩、滿不在乎。
再見面是在寒假,幾個同學約了一起滑雪。宋宸出脫了少年青澀,有了年輕男子模樣,寬肩、細腰,眉眼清俊得如有鋒芒,讓她不敢細看。
江沐云穿著沖鋒衣,全套的防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她率先沿著長長的雪道滑行而下,颯爽英姿。她摘下防護鏡,將整張臉露出來時,剛好宋宸到達身邊,揚起的雪沫濺在她的臉上,竟是沁人的清凌,她深吸一口氣,眉間眼底漾起了笑容。她的額發軟軟地貼伏著,腦后的頭發又因為摘帽子的動作,揚起了一道弧線,雪沫亮晶晶地落上去,像個精靈。
只是那一個笑容,她便慢慢地滑向了一旁,陽光、雪地,兩個人長長的身影交錯了一下,轉瞬即離。
隔年的五一假期,宋宸去了北京,所有的社交軟件上都標注著定位,卻直到第三天下午,江沐云才打電話給他:“你來了?一起吃個飯吧?”
宋宸笑起來,半真半假地說:“我都發了三天動態了,你才聯系我,太沒有誠意了!”
“不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以為,你有你的事……”
“我有什么事?”他反問著,卻也不等她回答,自顧自地說:“已經到機場了,就不吃你的飯了。對了,我去過你的學校,還爬了那座后山,遇見許多成雙成對的青年男女,很遺憾其中沒有你。我來看過你了,暑假換你來看我吧?我帶你去看夏天夜晚的大海。”
江沐云答應了,并且沒有食言。暑假回家前,他們第一次肩并肩坐在一起,聽海浪一波一波涌向礁巖,發出暗夜里隱忍著的聲響。
“那些海浪啊,看起來像是一波一波離遠了,其實也不過在原地打轉吧?”她低聲問時,他輕聲作答:“是啊,大概就和人一樣,有些東西很難被改變。”
“那就不要改變啊。”她想起從旁人處聽來的他與陳薇短暫戀情結束的流言,停頓了一下,才說:“其實你們真的很般配,如果有誤會的話,就找個時間好好談談。”
她說著,掩飾著撫了撫手臂,“夜里還真是有些冷呢。”
他扭過臉來,有些賭氣:“我倒是很想知道和你般配的人,會是什么樣子?”
“你以后會知道的!”她也提高了聲量,像是反彈著他的賭氣。
他脫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仍舊不甘心地問著:“有喜歡的人了?”
“當然!”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問:“有沒有可能……是我?”
她瞪了他一眼:“少自戀了。”
他不說話了。海平面水光閃爍,江沐云忽然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他們其實是想要向對方靠近的吧?可是那些言語怎么就生了毛刺橫在眼里、扎在心上?自己為什么不能勇敢一點?“是你呀!”這樣說會掉塊肉嗎?會死嗎?
可是,她眼見他戀愛,他分手,一幕幕,萬分刺眼,順便將她的自信割成了一片片。
外套上還留有他的溫度,她扭過臉,不知道他后來有沒有發現衣服上的淺淺淚跡。
江沐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后悔過。后悔到兩個人坐上回城的飛機,拉下遮陽板,閱讀燈的光打在他臉上時,她忽然想,如果氣流顛簸,她會一秒抱住身邊的他,說出所有心里話。可是沒有。她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時身上搭著薄毯,他不知是醒著睡著,閉著眼睛將臉孔側向她,濃眉深睫,唇角似乎藏著笑弧。
畢業前,宋宸問過她的打算,然而她只要想起高考那次就覺得氣短。她的實習單位是輔導員推薦的行業內優秀企業,二十幾人實習了五個月,最后只轉正留用兩人,其中一個就是江沐云。
那座老城距離家鄉的省會城市,高鐵也要四個半小時。迢迢路遠,工作合同一簽就是兩年。得知消息后,宋宸沉默了兩天才緩過勁來,他說:“你可真是條漢子。”
江沐云也沒客氣,“嗯,純爺們。”
宋宸第二次去找江沐云,是在那年秋天,他剛從國外回來,熱帶陽光將他的皮膚鍍成深小麥色。他將行李箱和旅行袋堆在門口,自己也坐在那里,想象著成為她的一件行李。
路邊的樹正在落葉,風一過,聲勢浩大地搖落一地。江沐云回來時,他正無聊地捏著一枚楊葉,將它拈得飛快。
他來了,江沐云覺得房間里的空氣就流動起來了。盡管他很快放好東西,便一頭撲在了床上。他說:“太累了,我先睡會兒倒個時差。”
江沐云忙活了很久,才從缺油少鹽的廚房里端出了四菜一湯。然而宋宸睡得正香,不知夢到了什么,嘴角隱隱露著一抹笑意。
他睡到半夜才醒,陷在被褥里,整個人舒適而放松。她只開著臺燈坐在桌前看書,他安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輕聲叫她的名字。她在明,他在暗,他剛睡醒的聲音有些沙啞,砂礫一樣摩挲著她的心,他說:“我不想和你做好朋友了。這么多年了,我的心思你不會不懂。”
她只愣怔了一瞬,情緒呼之欲出。只是心底的期盼和幽怨彼此纏繞,還有那么多無處安放的自尊與自卑,說出口的話便又一次違背了初衷。她說:“可是你用這個造型說這話,真的有些猥瑣。”
話音剛落,他將一個枕頭飛了過來,并拉上被子,將整張臉埋了進去。
“看吧,果然不像愛情。”江沐云將枕頭重新砸了回去:“起來吃飯!”
第二天,宋宸重又將粉紅色系的盤盞擺了出來,洗切、煎炒、拍照上傳,江沐云下班回來,進屋便向餐桌旁沖,急切模樣讓他看得很滿意。
“小饞貓,先洗手換衣服去。”宋宸笑著,簡直要為自己語氣的柔軟感到難為情。
傍晚他們出去散步,遇見熟人和她打招呼,走過了又回頭看。宋宸笑著問:“單位里是不是很多青年才俊,我有沒有擋住你的桃花?”
江沐云笑起來:“放心吧,桃花來了,你擋也擋不住!”
“真的?”他皺著眉,在她面前站定,似乎難以表達不滿,就又近前了一步。他的身后是一條并不寬闊的河流,堤岸上石塊錯落,而她在他和一棵樹之間,兩人近乎呼吸相聞。然而,如果她那么容易屈服的話,兩個人的關系又怎么可能僵持這么多年。她終究心慌意亂,沒輕沒重地推了他一下,他踩翻了石頭,整個人向后仰了過去。
江沐云嚇了一跳,伸手時沒有抓到他的手臂,反而跟著沖出去,醒神時她的雙臂緊摟著他的腰,腦袋結結實實地撞在他的胸膛上。
他抓住了大樹的橫枝,而她撲在他身上,一副同歸于盡的架勢。別說,那把細腰還挺好抱。落葉飄搖,落了兩人滿身,他促狹地笑了:“你再不起來,樹枝就要斷了。”
晚風秋意濃,她卻只覺面頰滾燙,脊背上一層細密熱汗。兩人緩步向前走,忽而無話,都不知該怎樣抽絲剝繭。
夜里氣溫驟降,兩人坐在地毯上看電影,他不要形象地將被子披在身上。
電影播到一半,男女主角抵死纏綿。空間凝寂,時間也似乎被拉長了,她覺得自己連呼吸都要停滯了。他扭過臉去,用手肘撞了撞她的手臂,說:“你看,窗外的月亮。”
碩大渾圓的一輪,沉沉欲墜。他忽然說:“十七八歲的時候,看不懂自己的心。不過我有耐心,等你看見我的真心。”
第二天傍晚,她換衣服出來,他的手機正在桌上充電,叮叮咚咚地響,她隨手拔了插頭,將手機遞給他,也不過一瞥之間,便看清了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陳薇。
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坐下來吃飯,聽他對著電話說,嗯,好,放心吧,我明天回去,再說吧,行,先這樣。
一顆心就這樣沉啊沉,直落谷底。他將魚肚子上的肉夾進她的碗里,“嘗嘗味道怎么樣。”語氣里有著小心翼翼,他一定不知道,這更讓她難過。
“沒的說。”她笑了笑,自己都覺得笑容難看。
“云云,”他放下筷子,“我有話跟你說。”
“你別這么叫我。”她垂著眼睛,認認真真地對付手里的小羊排,“忘了和你說了,我今晚要加班,就不回來住了,明天也就不送你了。以后再路過這兒,記得先打電話,也許……也許我會不方便留你……”
“什么意思?”
她仍舊沒有抬頭,低聲說:“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宋宸抽出紙巾,想要替她擦去嘴角的醬汁,卻被她躲開了。他平靜了一下情緒,才說:“陳薇參演了一部網劇,她是女二號,酒店里的戲份不少,她想去我爸那里拍。你知道的,也許可以雙贏。”
宋爸白手起家,寄厚望于他,難免高標準嚴要求,這讓他急于證明自己。陳薇嶄露頭角,她想要贊助,他想要企宣,這樣的合作關系,他自覺心無芥蒂,然而江沐云理解歸理解,情感上卻難以接受,她炸毛了。
“這世上有千千萬萬條路,為什么你總是要走和她有關的那一條?”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我呢?我又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走有你的那一條?”
她低下頭喝湯,拒絕聽他說話。他靠近,她推開,她說:“我很難過,你別惹我行嗎?”
她喝光了一碗湯,露出碗底的小草莓圖案,她硬下心腸,說:“這些餐具你也帶走吧,我用不上。”
冬瓜蝦仁湯,鮮得能讓人吞掉舌頭。江沐云覺得自己一定是湯喝多了,需要從眼睛里排出來,以至于她在同事的宿舍里,流了一晚上的眼淚。
江沐云回來時,房東正站在露天樓梯下看著工人安裝遮雨棚,笑著和她打招呼:“你男朋友還真是細心呢。”
宋宸清晨下樓時,發覺地面落了一層白霜,樓梯滑得厲害,便去找了房東。對方表示為難時,他便爽快地自掏腰包了。
這又惹得江沐云落了一場眼淚。可是,她沒有再和他聯系。電話不接,微信拉黑,甚至退出了同學群,一副決絕姿態。她幾次掛斷他的電話之后,他也就不再打來了。
那年冬天,陳薇參演的網劇大火,宋宸家的酒店也因此被反復提及,網友們將他不久前發布的女朋友餐系對應到了陳薇身上,一時緋聞漫天。
宋宸再來時,沒有見到江沐云。開門的是位年輕男人,問他:“你找誰?”
“對不起,我走錯了。”他愣怔了一下,才黯然轉身。房門關閉前,他聽見有個女聲在問:“誰呀?”
宋宸覺得一股熱血貫穿頭腳,他回過身,開始用力敲門,門很快地又開了,門里的男女驚愕地看著他:“有毛病啊?!”
這回宋宸看清了,那個女孩,不是江沐云。
他松了一口氣,傻乎乎地笑起來,問:“原來住在這兒的江沐云,你們知道她搬去哪里了嗎?”
“不知道!”房門砰然關閉,險些撞了他的鼻子。
工作兩年后,江沐云離職讀研,彼時,她與宋宸已經失聯八個月。媒體上關于他與陳薇的感情線的追索熱度早已淡了下去,陳薇通告不斷,亦有戀情被提及。美食博主宋宸仍舊偶爾穿越山海,去研究某道菜品。他新開了一家餐廳,并迅速躋身網紅。當然,江沐云早已刻意忽略了兩人的動態。
江沐云是被女同學拉去那家餐廳的。女同學提前訂好了位置,結果男友臨時出差。
餐廳開在一幢老房子里,格調清雅而溫暖,窗邊的墻上掛著一幅字,寫著:山海何以藏云。沒有落款,但江沐云莫名覺得字跡很熟悉。
服務生站在一旁等待點餐,女同學忽然八卦起來:“你們老板的女朋友,是陳薇嗎?”
對方笑瞇瞇地答了:“不是,他們是高中同學。而且,我們老板有女朋友了。”
“宋宸?”江沐云重又將目光投向了墻上的字幅:“這是宋宸的餐廳?”
服務生給了她肯定的回答。她卻仍沉浸在之前的對話里,自言自語似的,說:“他那樣的人,只要他愿意,怎么會沒有女朋友。”
她將菜單遞了回去,心臟控制不住地怦怦跳,語氣里卻有藏不住的酸楚:“香煎小羊排。”
宋宸回來時,服務生提起了有些反常的女客,于是他從監控器里一眼便認出了江沐云。
他打聽了幾個同學,才知道江沐云目前的住址。他過于急切,搞得聲勢浩大,一向安靜的同學群里再次沸騰起來,有人打趣:早看你倆有問題!當年散伙飯上,你特意要了一盤草莓,單單放在她面前,你的眼神和看別人不一樣……
宋宸故伎重施,去江沐云家門口等。見她回來,便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站起身來,他也不提別話,只笑著說:“好熱!快進屋給我倒杯水,有冰的嗎?”
逼仄的電梯里,兩人面對面各靠一側,她低眉垂眼,他笑意流轉。
她徑自出電梯,掏出鑰匙開門,他毫不客氣地跟著換鞋進屋,看著裝修簡約流暢的房間,說:“真好,特別符合女工程師的氣質。”
江沐云背過身開冰箱取水,問:“還到處逛?女朋友不管你?”
“管!怕死了!”宋宸一口氣喝光大半瓶水,看來真的渴了,也不知在門外等了多久,他說:“小心眼得很,生氣了就哄不好,動不動就玩失蹤,你說氣不氣人?”
江沐云怔怔的,好一會兒才輕聲說:“也沒什么,只要你喜歡,就是最好的。”
“那倒是。在我眼里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好的,過去、現在、將來,永遠都是。”宋宸眼底笑意如蜜,都快滴出來了,嘴里卻仍在說著:“對了,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嗎?”
他的手掌溫熱有力地握在她的肩膀上,嘴角正勾起笑弧,催促著:“說話呀,小傻瓜?”
江沐云覺得目前的對話還真是有些傻,雖然傻得讓人心跳得七上八下。她掙脫他的手,有些無力地說:“我昨天不是去找你的,你別誤會。”
他笑了笑:“好。”
她不由皺眉:“好什么好?”
“就是很好啊。”他又笑:“我開心,不行啊?”
她剛要說話,他卻忽然俯下頭,吻住了她的唇。她怔怔的,眼底水光氤氳而起。
“是你啊!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你。”他輕聲說著,將她緊緊擁在懷里:“別再躲開我,行不行?”
“我很想你。”她終于軟弱下來,低聲說著,卻又趕忙轉移話題:“我想吃你做的小羊排!”
“我沒聽清,”宋宸低笑:“你要不要再說一次?前半句就行了。”
她自然不肯再說,然而她眼底笑意流轉,情深難藏,遠勝言語。
江沐云的廚房照舊缺油少鹽,他們只好先去超市采買。見到一個女生費力地想要將行李箱拎上扶梯,宋宸問:“我幫她一下吧?”
她自然答應。女生道謝時,宋宸笑了:“不客氣,是我女朋友讓我幫你一下的。”
江沐云笑起來,明艷如朝霞。
回家,他在爐灶前忙碌,她就看著他的身影。他回頭過來,她便趕忙低頭看手機。她就這樣刷到了他昨晚的微博:“緊急求助:女朋友驕傲又別扭,嘴硬極了,骨子里明明是只小花貓,愣充大藏獒,吵也吵不過,辯也辯不清,偏又喜歡得要命,怎么辦?”
點贊最多的一條評論是:廢什么話,吻她!
他點贊了那條評論,并在十分鐘前回復:“親測有效!多謝!”
江沐云惱了:“宋宸!”
他回過頭來,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她正亮著的手機頁面,笑瞇瞇地問:“干嘛?又想吵架啊?”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