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嘉
圖/枕上濁酒
“朕不強求你降為佟臣,為朕出謀劃策,但你必須留在這座皇城里,為朕之盾,終老此生!”
清平十年暮春里的一日,距離長安有著五百里之遙的昭陵迎來了一位貴客。
彼時,甬道上晨風輕拂,簌簌花下,景還琛著一身破舊的粗麻布衣,執著一把掃帚正在打掃遍地的落英。
來人腳步輕悄,也未命人高聲宣報,因此,待景還琛發覺有異之時,她已近至景還琛的眼前。
在那抬眼相看的一瞬間,景還琛忍不住目光微怔,這佟嘉寧雖非佟明盈親女,但卻與佟明盈有著七分相似的面容,或許,當年佟明盈自宗室中擇她而出,除卻顧念姑侄血親之情,也有因著這貌相的幾分牽念!
景還琛屈膝拜了下去,這些年來,他雖被束在這偏遠之地,卻也耳聞這位小女帝的權謀手段,到底是不辜負佟明盈的多年教養,身為帝者,該當如此,他雖非佟臣,卻也心中拜服。
“草民參見陛下,不知陛下遠道而來,所為何事?”這一年,景還琛已入不惑,可聲音卻一如少年時清朗澄澈,佟嘉寧靜靜打量著眼前的這張面容,恍然想起幼時初見他的情景,原以為他會因著這近似囚禁一般的生活而變得黯淡蒼老,卻不料這遙遙十載的寂寒春秋竟未在他的臉上刻下多少痕跡,反倒襯得他的氣質更加成熟端然。
佟嘉寧斂了神,開口回道:“免禮平身……”
佟嘉寧命守衛的兵士退到百米開外之地,于是長長的甬道上便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景還琛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良久,才朝佟嘉寧發問:“陛下此舉,意欲何為?”
佟嘉寧施施然地轉過身去看著景還琛道:“朕有事相求,豈能讓此情狀落入旁人眼中?”
景還琛聞言一怔,而后竟彎起嘴角,淡淡開口道:“陛下莫不是在與草民玩笑,今時今日的景還琛竟還有能讓佟國女帝屈身相求的資本嗎?”
佟嘉寧定定地回望他,開口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朕幼時便聽人說過你的事跡,少年卿相,真國士也!”
“少年卿相?”景還琛反復呢喃著這四個字,嘴角卻泛起苦澀自嘲的笑意。
“陛下莫要相信那些流言,草民倘若真國士,又豈能將此身淪落至此?”
佟嘉寧聞言并未即刻反駁,她抬眼望向不遠處狀似穹隆的寶頂,靜默良久才將眸光轉回,而后看著景還琛那雙清明的眼睛,緩聲回道:“朕的姑母親口所言,也能算是流言嗎?”
景還琛萬萬沒想到此話竟是出自佟明盈之口,一時間萬般情緒涌上心頭,最后只得垂下眼眸以作掩飾。
“姑母彌留之際命朕陪伴在側,她不僅為朕安排好朝堂之事,還贈予一只錦囊,以備日后救急之用。”
“這些年,朕遵照姑母遺命,外止干戈,內修法度,開山放澤,與民修養,卻也一時大意放任北塞戎人做大稱霸,如今想要削減其勢力已然晚矣,若想不動兵戈便阻其南侵野心,只有派能臣前往游說,懇陳“唇齒相依,唇亡齒寒”之理。朕思來想去,實在無法在朝中擇出合宜的人選,這才解了多年來不舍得打開的錦囊,錦囊內只有一張紙條,上書寥寥數語,只言你若尚在人世,便可攜此物來尋你。”
說著,佟嘉寧便從廣袖中取出一本冊子交到景還琛手中。
佟嘉寧知道佟明盈素來有記事的習慣,她不敢私自打開,可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必有一些是與景還琛有關的,可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景還琛在打開冊子翻看到約莫一盞茶時,突然間潸然淚下……
華安六年夏末,佟國女帝佟明盈親率十萬大軍攻入云國國都,一雪佟國百年來遣皇族子女入質云國的奇恥大辱,云帝見大勢已去,于絕望之中自焚而死,而象征著中原正統王脈的傳國玉璽則下落不明。
佟明盈自留在云國宮中的細作口中得知,破城前夜,云帝曾密詔上卿景還琛入殿夜談多時,那樣重要的東西,云帝能夠安心交付的,想來也只有這位機敏多智的上卿大人了。
佟明盈一邊想著,一邊緩步踱入了幽暗陰冷的囚室,隔著玄鐵制成的囚欄,身著緙絲十二章袞服的貌美女子與坐在稻草堆上白衣落拓的清雋男子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故人重逢,相視不語。
約莫過了半盞茶,佟明盈才命人打開牢門獨自走了進去,景還琛的一雙腿在受刑時被傷得不輕,佟明盈知他站不起來,卻不愿這樣低著頭與他說話,倒也不拘著帝王儀態緩緩彎下腰去與他平視。
景還琛顯然被她這一舉動所驚,還未緩過神來一雙剪水明眸便又在倏然間撞進了他的眼,方才二人隔得遠,他看不清她的眉眼,此刻,他端望著這雙近在咫尺的美眸,腦中竟然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那真是前所未有的一種感覺!
佟明盈自然不知景還琛心中所想,開門見山便道:“朕是為傳國玉璽而來……”
那一夜,云帝召景還琛入宮,不過是為了請托景還琛盡力保全云氏遺脈,并未涉及傳國玉璽一事兒。
這會兒聽著佟明盈這話頭,景還琛即刻便悟了過來,他正愁找不到理由讓佟明盈留下那幾位皇子公主的性命,如今正巧可以借著那傳國玉璽與佟明盈周旋。
佟明盈得知那傳國玉璽確在景還琛手中時頓時松了口氣,她知道他不會輕易交出這保命符,倒也不催促,命人將他帶回長安,安置在宮中一處僻靜偏殿中養傷。
長安落下初雪的那一日,佟明盈在御書房的暖閣中烹茶觀雪,她的對面坐著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正是那腿傷剛愈的景還琛。
“三個月已經過去了,你可想好與朕交易的條件了嗎?”佟明盈悠然地啜了一口清茶,如是問道。
景還琛點了點頭,開口回道:“陛下若是愿意昭告天下,讓被俘的皇室宗親回到云都承祭宗祀,我便將那傳國玉璽的下落告知陛下。”景還琛是打定主意不要這條命的,索性豁出去賭上一把,若是佟明盈答應了,詔書張榜之日,她便是即刻發現他誆了她也無濟于事了。
佟明盈許久都沒有開口應答,景還琛端坐在一旁,看起來面不改色,實際上一顆心都懸到了嗓子眼上,這是他手中唯一的籌碼,她若拒絕了,他便再也沒有機會完成云帝的遺命了。
窗外飛雪飄飄,景還琛轉頭看了出去,試圖緩解現下這如坐針氈的焦迫之感,一盞茶后,他的耳邊終于傳來佟明盈的回答:“朕答應你。”
他聞言心中一喜,可下一瞬,佟明盈口中的“不過”二字便又將他拋上了九層云天。
他頓了頓,惴惴不安地開口問道:“不過什么……”
“不過除了那傳國玉璽,你還要答應朕一個條件,朕才能放那些人離開。”
景還琛怔了怔,回道:“我如今身無長物,還能拿什么獻給陛下?”
佟明盈聞言彎起嘴角笑了,說:“朕今日富有四海萬民,豈會尋你要些俗物?”
聞言,景還琛不由得疑惑地回問道:“那陛下想要什么?”
佟明盈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緩聲道:“朕要你這個人!”
此言一出,佟明盈便看見向來鎮定自若的景還琛徹底變了臉色,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兒,并不能阻止她將話繼續說下去。
“你的本事天下皆知,之所以會淪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不過是因為未逢明主罷了。朕知你一身傲骨,不愿作貳臣,可旁人卻不知,佟國若能握著你,他國便不敢輕生叛逆之心,必會擁我佟國為中原之主!朕不強求你降為佟臣,為朕出謀劃策,但你必須留這座皇城里,為朕之盾,終老此生!”
景還琛看著佟明盈的那雙眼睛,在長久的沉默之后開口回道:“陛下既知我不愿為貳臣,難道就不擔心我會伺機報復嗎?我雖一介文弱書生,卻也并非慈悲之輩,這雙看似干凈的手不知攪動過多少風云,欠下多少罪業,將這樣的人留在身邊,陛下難道……不怕嗎?”
佟明盈不以為意地笑回道:“朕若沒有這點能耐便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
“既然如此,那陛下就當我說了一些傻話吧!只要陛下愿意放那些人歸去,我自是無所不應!”反正活不活得下來他都還不知道,那曾經無比珍重的名聲在成為亡國之奴的那天也已失去了價值,一切都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華安七年春,景還琛捧著泛黃的古籍躺在庭院的藤椅上,監視他的人都以為他在看書,其實,他的心思早已飄到了九霄云外。
一個月前,佟明盈依約下了詔書釋放云氏宗親,他雖不知傳國玉璽的下落,卻曾聽聞自己那未過門的妻子,也就是云帝最寵愛的小女兒云多慈說過,云帝的御書房中有一機關密布的暗室,或許那傳國玉璽就被藏在其中。算一算日子,佟明盈派去的人也該傳回信了,他的生死想來就在這一兩日之間了!
午后的暖陽曬得人昏昏越睡,景還琛將書蓋在臉上,緩緩闔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他睡意漸濃之時,耳邊突然傳來震天動地的慶鐘聲,那一瞬,他倏然睜開眼來,看著眼前的一片昏黑,只覺天地萬物歸入虛空,連自己的喜悲都辨不清楚了!
華安九年時,佟明盈已過花信年華,可她的膝下仍無子息。如今國運興隆,眾臣自然皆盼著龍嗣繁盛,國本穩固。佟明盈被桌案上那堆成小山一般的折子擾得心生煩悶,一氣之下便借口長安暑熱,移駕城外的清涼山躲清靜去了。
佟明盈此行帶了三位側夫,他們雖出身高門,姿容俊雅,能文會武,卻都不擅弈棋。一連幾日下來,佟明盈自然覺得無趣,左思右想之下便派人回了宮將那弈棋高手帶了過來。
行宮的孚茵湖中筑有一精巧絕倫的涼亭,每日黃昏,佟明盈都要乘短舟登上此處閑賞落霞。
這一日,佟明盈突然技癢,想找景還琛搏殺兩盤,便派了人去傳信。
裝飾華麗的短舟載著景還琛緩緩朝湖中央駛去,景還琛站在船頭,遠遠便瞧見亭中那一抹嬌色,彼時,晚風輕拂,佟明盈著一身月白色的留仙裙倚坐在亭欄上,執著團扇輕搖,只一個背影便足以叫人流連反顧。
在短舟距離涼亭約摸還有五十步遠的時候,景還琛轉身去拿那用來御寒的披風,可剛彎下腰,他便聽見了船夫的一聲驚呼,再回頭時,他只看見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從那因年久失修而朽裂開的欄邊翻落下去。
船夫很快便跳下水去,他站在原地有過一瞬間的遲疑,如果她因自己的袖手旁觀而溺水身亡,那自己是否也算借這天意報了那難以消弭的國仇家恨?可他轉念一想,倘若她因此亡故,到時引來新皇繼位,難保還會遵循她優待云氏宗親的舊約,如此一來,那自己所作的一切犧牲豈不是都將白費?
暮時湖水已涼,佟明盈漸漸失去了掙扎的氣力,控制不住身子緩緩往下沉去,在她失去意識緩緩闔上雙眸的下一刻,景還琛尋到了她。
一番急救過后,佟明盈吐出了腹中的積水,可人還是昏沉不醒。景還琛見她渾身冰涼,一時也顧不得男女之防,將她的身子輕輕托起攬入懷中取暖。過了好一會兒,隨行的太醫才乘舟趕來,在長時間的施針壓穴過后,佟明盈終于轉危為安。
次日,佟明盈便醒了過來,當她得知昨日是景還琛救了自己時,確實怔坐在床頭靜默了好半晌,可她并未因此便對他放下戒備,盡管給了賞賜,可派去監視他的人一個都沒有減少。
待佟明盈身體恢復之后,一行人便回了長安。
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日觸了佟明盈身體的緣故,自回宮以來,景還琛總是生出不可與外人道的夢境,就連那清心寡欲的佛道經書都沒辦法壓下他心中的邪火,這樣的情狀斷斷續續過了小半年之后方才漸漸消失。
轉眼之間,飛雪再覆紅梅,景還琛見到了長安城落下的第四場初雪。
自從上次的意外之后,佟明盈便再也沒有得出空來下棋,今夜正巧閑了下來,她又想起了那盤尚未開始的棋局,于是便命人將那景還琛帶來。
景還琛拿了件披風正準備出門,卻不料一道人影突然從窗外翻了進來。
來人一身夜行衣跪在景還琛的面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了上去。
盡管蒙著黑巾,可景還琛還是認得出那雙眼睛,他是云多慈身邊的一等暗衛。
“景大人,公主已于月前病逝,此乃她臨終所書,命屬下親自交付大人之手。”
“什么?”
黑衣人的這番話讓景還琛震驚不已,過了好半晌,景還琛才緩過神來伸手去接那封信,他強忍著驚痛不已的心緒開口道:“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離去。”
聞言,黑衣人朝他深深一拜,隨即飛身而出,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景還琛眼眶濕紅,枯坐在圈椅上,緩緩撕開了封蠟……
佟明盈下棋時有一怪癖,那就是一定要坐在亭中對弈,現下雖然飛雪連天,可宮人們依舊可以想出法子解決——只要拿那上好的獸皮將亭子的四周層層圍住,再往里面生上幾只堆著貢炭的爐子,不消幾盞茶,亭中便能暖熱起來。
景還琛走進亭中時,佟明盈早已到了。那厚厚的白狐裘衣被脫放在一邊,她只穿了一身藕粉色的云錦宮裝在擺弄棋盤,秀挺的鼻尖微微冒著細汗,看過去便如同十六七歲的少女一般靈動可人。
可景還琛知道,這一切都不過是表象,不過是偽裝她那顆蛇蝎心腸的面具罷了。今夜,他如約前來,并不是要和她來下棋的,只不過想借著這個機會揭開她的虛偽。
景還琛在佟明盈的對面坐了下來,他將云多慈的那封信遞到她的面前,佟明盈猶疑地看了景還琛一眼,而后接了過去。
一盞茶后,佟明盈神色淡淡地將那封信丟進了爐子里,火光迅速攀了起來,將那幾頁紙燒得一干二凈。
“云多慈告訴你,是朕擔心云氏一族東山再起,于是派人在她的飲食之中藏入慢性毒藥,讓她纏綿病榻數年之久,最終痛苦而死?”
“難道不是嗎?”
“那你如何解釋,她有那么多兄弟姊妹,朕為何獨獨對付她一人?”
“多慈心性堅韌,謀略手段與你不相上下,是云氏復起的唯一可能。”
佟明盈看著景還琛的眼睛,靜默了片刻后道:“你與她青梅竹馬,情意深重,自然是信她的話。可既然你已經信了,那朕也無須與你多費唇舌,朕知道你是抱著必死之心拿出這封信來的,可朕偏不讓你死,朕會派人將那小小的偏殿圍成鐵桶一般,再也放不進半只蒼蠅,而你就在那里面慢慢地熬著吧!你若想要自戕,與那云多慈去做一對地府鴛鴦,朕便提前告訴你,你氣絕身亡之時,便是那云都再度淪為人間地獄之日……”
是夜,景還琛躺在榻上輾轉難眠,他一會兒想起云多慈,一會兒想起佟明盈,到了下半夜好不容易入了夢,卻又想起當年佟明盈入質云國時,被人污蔑偷了云多慈金簪時的情景,九歲的小女孩紅著一雙琉璃般的大眼睛跪在鵝卵石鋪就的步道上,倔生生地回著問話的人:“你們既信了她的話,我又何必再與你們多費唇舌?”
景還琛頓時從夢中驚醒過來,而后怔靠在床頭,在這燒著地龍的屋子里,一陣又一陣地發著冷汗!
此夜長安城無月無光,于大多數人而言,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暗夜,可對于景還琛而言,它正在昭示著他未來整整十年囚徒生涯的開始!
當夜,佟嘉寧留宿昭陵,等待明日晨起時分景還琛將要送來的回答。
安嬤嬤幫佟嘉寧鋪好床后便準備起身離開,佟嘉寧想起今日景還琛那近乎崩潰的模樣,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上前挽留安嬤嬤。
“嬤嬤,您可與我說說姑母與景還琛之間的故事嗎?”安嬤嬤是佟明盈的乳母,當年佟明盈入云國為質,安嬤嬤也一同隨行,自然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佟嘉寧兩歲時便被抱到佟明盈身邊,由安嬤嬤撫養長大,此刻,安嬤嬤看著眼前這肖似佟明盈的面容,一時間悲從中來,忍不住落下淚來。
佟嘉寧從未見過安嬤嬤這般,只覺是自己失言,連忙道:“嬤嬤若不想說便罷了,如今您年紀大了,可傷心不得。”
安嬤嬤提起衣袖拭了淚,拉著佟嘉寧在床邊坐了下來。
“請陛下恕罪,是老奴失態了。有些話老奴本來是準備帶到地底下的,可既然陛下提起了,老奴也不怕先帝責怪,還是想與陛下說上一說,這樣待老奴走后,在這蒼茫人世上還有陛下會心疼先帝的。”
佟明盈七歲便入了云國為質,而后便與諸國質子、云國貴族子弟及皇族子女一同上宮學。彼時,佟國國勢微弱,佟明盈為求自保,從不敢在課業上展露半分天資。
她一直偽裝得很好,直到那一日,景還琛無意中拾到她遺落在御花園里的書袋,這才撞破了她的秘密。
在皇宮最為破敗的一個宮殿里,十二歲的清雋少年一言不發便將書袋還給佟明盈。書袋里放著佟明盈剛寫完的時務策,景還琛已經看過了,洋洋灑灑上千字,觀點之新,舉措之嚴,令他生出由衷的嘆服之意。
“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嗎?”佟明盈抿著好看的紅唇,頗為驚疑地朝他問道。
聞言,景還琛不由得彎了彎嘴角,反問道:“我要做些什么?我好不容易發現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為何要將其扼殺在搖籃里?你若能活到回國的那一日,必將承襲佟國的王位,到時候,我們再來斗一斗誰更厲害!”或許這便是強者的豁達與自信。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還不待佟明盈回神,景還琛早已攬著她的纖腰,將她整個人帶到了門后。佟明盈矮了景還琛一個頭,如今被他抵在墻上,她的臉頰只能緊緊地貼著他暖熱的胸膛,她的耳邊不斷傳來“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有那么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
那時的宮女與太監常有私相授受的行為,二人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可到底還是兩個半大的孩子,他們眼瞧著對方的臉蛋漸漸染上了紅暈。
不知過了多久,殿中才再度恢復寧靜。景還琛與佟明盈告了別,便轉身離開。
彼時,晚霞似錦,身著月白色常服的少年公子搖扇遠去,佟明盈怔怔地望著那抹漸然頎長的身影,一顆心悄無聲息地便淪陷了。
“姑母可曾對景還琛表明過心意?”佟嘉寧好奇地問道。
安嬤嬤聞言,深表遺憾地搖了搖頭。
“且不說那時景還琛與云多慈已經有了婚約,便是沒有,先帝也是不會說的。”
“為何?”
“先帝深知景還琛與云多慈情意甚篤,斷然無意插足其間。再者,先帝當時前途未卜,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掌控,如何還能有心思去惦記這微不足道的兒女情事?”
“可姑母始終不曾忘卻這令她怦然心動的少年郎,對不對?”
“是啊!倘若歲月可回頭,老奴一定會勸先帝早些放下那人,這樣,先帝也就不必經受那般撕心裂肺的苦楚了。”
其實,當年佟明盈攻入云都的當日,便從細作手中拿到了傳國玉璽。但當時朝中大臣大多主張斬殺景還琛以絕后患,佟明盈心中不舍,這才命人放出那樣的消息保住景還琛的性命。
傳國玉璽找到以后,佟明盈便命人游說朝中位高權重的大臣,讓他們相信景還琛可以作為佟國的一個隱形依仗,這才徹底救下了景還琛的命。
景還琛若是不在,佟明盈或許可以為了后繼有人而與后宮里的那些男子生兒育女,可自從景還琛來了之后,佟明盈便對那些男子生出抗拒之心,一日甚于一日。
自那落水一事兒發生后,佟明盈便命太醫院調配一種可以使人短暫失憶的藥物斷斷續續混入景還琛的晚膳之中,佟明盈便是借著這個在景還琛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懷上了他的孩子。
那一夜,景還琛拿著云多慈的那封信前去質問佟明盈,佟明盈看著自己心愛的男子為了別的女子而咒罵自己心狠手辣,如何能夠不氣不怒?
當年云多慈在被押送至長安的途中便染上了癆癥,景還琛被禁足宮中自然不知,云多慈少年時便曾無意中發現佟明盈對景還琛的情意,臨終之際更加深恨佟明盈造成她國破家亡的凄慘景象,自然要使出渾身解數來挑撥景還琛與佟明盈之間的關系,她只盼景還琛因她的死而恨毒了佟明盈才好。
“既不是姑母所為,姑母何不向景還琛解釋這來龍去脈,竟讓他這般誤會?”
“先帝若是開口解釋,豈不讓景還琛知曉先帝對他的愛慕之心,已經是隔了家國深仇的人了,沒有這樣的必要了。”
“那一夜,先帝派人將景還琛押送離開后,便命人不許進那庭院,先帝獨坐在亭中,心中又氣又委屈,漸漸地便發覺小腹隱痛,她很快便站起身來準備喚人,可剛走出亭子便暈了過去。天上簌簌地下著雪,先帝就穿著一身單衣在雪地里躺著,待被人救起時,孩子早已保不住了。”
佟嘉寧聽得眼眶濕紅,她嗡動著唇,輕聲問:“姑母的身子是不是也是在那一夜里被凍壞了,所以才那般早逝的?”
一滴淚自安嬤嬤的眼角滑落,她垂著眸子,深深地點了點頭。
佟嘉寧一直以為“一夜白頭”是話本子里寫來唬人的,直到此刻,她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方才相信那四個字的真實。
“我答應陛下,為佟國出使北塞。若是游說失敗,北塞人大抵是要將我殺了扔到草原上喂狼的,若是那般,陛下倒也不必可憐我,就讓我還身于天地。若我不辱使命生還歸來,陛下也不必大加封賞,我孑然一身,無子無女,縱有萬千金銀也無人承繼,還是免了那一紙詔書的筆墨吧!”
清平十二年,佟國與北塞簽訂盟約,開啟茶馬互市,景還琛以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為佟國換來了北境日后近百年的平安。
十五年后,景還琛老死昭陵,彌留之際,他回想起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這世上,有人知曉佟明盈對景還琛的情意,可卻無人知道,景還琛這一生,也只喜歡過佟明盈這一個姑娘!
景還琛九歲初見佟明盈時就覺得這小妹妹生得好看,可礙于她那頗為尷尬的身份,景還琛不敢與她太過親近。
起初,景還琛還真的以為佟明盈是個平庸之輩,心中頗為惋惜,直到那一年,當他無意中拾到佟明盈的書袋,翻出那一紙時務策時,他才知道佟明盈是個怎樣的女子,那一日的破殿相擁,動心的可不止佟明盈一人。
只可惜,當時他已經與云多慈定下了婚約。這婚,為家族想,為家人計,他是斷然推不了的,可佟明盈那樣的身份,又豈能與人作妾?景還琛深知此情不可表,索性將它埋入心間,只在無人之時偷偷想念。
后來,景還琛因為云帝的剛愎自用輸給了佟明盈。
大獄之中,景還琛再見那雙美眸之時便清楚地意識到,即使兩人之間已經橫隔進這么多的阻礙,他也依舊如少年時那般為她心動。所以,他才會在那薄暮時分跳入冰涼刺骨的孚茵湖中去尋找落水的她,才會在見到云多慈那封信時怒氣沖沖地去找她對質,因為他不相信,自己喜歡了那么多年的女子會是那樣不堪的人,可是她沒有給他任何解釋便接受了他的指責,不給他任何出口轉圜的機會!
景還琛緩緩睜開眼睛,他看見,佟明盈正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
他淚眼婆娑,顫顫巍巍地朝她伸出枯瘦蒼老的雙手,一字一句地緩慢說道:“你可真是個狠心的女子,生時不讓我知曉你的心意,死后卻留下那樣的冊子叫我知曉一切,讓我不得不因為對你的愧疚而淪為貳臣。”
他緩了一會兒,繼而說道:“你說你本已為那孩子取好名字,無論男女都叫‘清平’,現在,我把欠你的“清平”還給你了,你可以原諒我了嗎?”
話音剛落,他那懸在半空中的手便墜落下來,含淚闔上了雙眸。
佟嘉寧微紅著眼睛站起身來,對著候在一旁的親信吩咐道:“先帝遺命,若景還琛有功社稷,死后賜金縷玉衣,與先帝合葬,以彌二人生時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