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許倬云
作家王小波筆下的那位“我的老師”——許倬云,在近期參加了一期訪談節目,這位已近九旬高齡的史學大家說到當下,無可奈何之感呼之欲出:“現在世界全球性的問題是,人找不著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在哪里,于是無所適從。”
人生的意義在哪里?許倬云自己是有答案的,本文選自《許倬云問學記》,從現代人面臨的困境中指出我們可以改變的觀念及重構的行為,也許明白這三點,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正視自己,尋找安身立命之所。

“科學主義”是對科學近乎盲目的信仰。事實上,真正的科學家不會壓制宗教,如牛頓便有深厚的宗教情懷,愛因斯坦亦始終對自然存有崇敬之心
所謂的“市場經濟”要追溯到資本主義萌芽的時代。
16世紀初,歐洲的商業化便已相當顯著,也因為商業化才有了資本主義以及后來歐洲各國向世界各地的開拓。
中世紀天主教會長期統治歐洲,但始終有一股世俗的力量不愿向教會低頭,這一世俗力量存在于城市、工商業社會以及當時的教育機構(現在大學的前身),形成世俗對抗神圣的斗爭。
當資本主義興起,世俗化的工商業社會便壓倒神圣性的社會,造成近代價值觀的顯著轉變。
在中國,儒家并非宗教,且相當入世。
但入世之中對特定價值觀的尊敬仍視同神圣,雖然在中國無神圣與世俗對立的情形,但當近代歐洲文化(特別是西方教育思想)傳入后,中國文化也同樣面對這股世俗化的強勢力量而產生重大的改變。這一世俗文化能摧毀教會的神圣性,亦能摧毀世界各地原有文化的神圣性。
尤其近代結合工業與科技的發展,“過更舒適的生活”成為人們的一大誘惑,重視物質生活與享受、一切向“錢”看的資本主義也就彌漫全球,賺錢的動機舉世皆然。然而歐洲在資本主義初期,賺錢的動機與宗教的神圣性仍有相當密切的關系。
如加爾文教派信仰者,為證明自己是被上帝挑選之人,故在現世生活中必須有所表現,賺錢只是為了表示自己能夠成功;加爾文教派信仰者大多勤奮簡樸,且其所得均能回饋社會。
簡言之,市場經濟帶來的世俗化使人類原本舍命防衛的價值觀失去意義,“神圣”也就為“現實”所取代了。
“都市”自古即有(如雅典、羅馬等大城),然而古今都市最大的差別在于現代都市的流動性很強。
以中國漢唐時期的長安為例,都市依街道隔成方塊的單位(現在仍可自日本地址上的“町”“丁目”等名稱一窺當年唐朝城市規劃的形貌),人的居住區域與職業密切相關,而且非常固定,流動性不大,這個現象在東西方大城皆然。
到了中世紀,都市人口的流動性便顯著增加,至近代愈甚。18世紀資本主義高漲,連職業也不再固定,工業生產的機械化使貨品與財富均快速流動,而人口也隨著公司行號的設立與工廠的興衰移入又移出。
居處不固定的結果,造成現今公寓中的鄰居彼此不相識;而都會交通運輸的大量吞吐,人群擁擠且陌生,形成社會學家口中的“寂寞的人群”。
小區結構離散,缺乏噓寒問暖、守望相助的社區精神,人也失去心靈上的依歸。
由于個人的失落,也就不再問:“究竟為什么過日子?”“我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只曉得朝九晚五、上班下班;一旦空閑了、病了、老了的時候,人際疏離與價值觀失落的問題也就跟著產生了,這就是現代都市人的通病。
這里所說的“科學主義”是科技文明當中的一種現象,而非科技文明本身。

加爾文的教義受到許多工商業者歡迎,成為新教主流。信仰者大多勤奮簡樸,且其所得均能回饋社會

小區結構離散,缺乏噓寒問暖、守望相助的社區精神,人也失去心靈上的依歸
“科學主義”乃指對科學近乎盲目的信仰,以為科學絕對可靠、前途無量,科學代表無窮的進步,不容懷疑且可解決一切問題。
此困境的發生可溯及法國啟蒙運動開展,亦即近代科學起步之時(如:巴斯德對細菌的研究、太陽系理論代替地球中心的宇宙觀)。
這種科學主義的思潮認為:人類的知識是確定、不變的,因而開始編纂百科全書以為后世指南,又稱為百科全書運動。這種觀念隨著西方的擴張,推及全世界(如我國五四運動中高舉的“德先生”與“賽先生”,其中的“賽先生”指的便是科學)。
事實上,真正的科學家是不會壓制宗教的,如牛頓便有深厚的宗教情懷,愛因斯坦亦始終對自然存有崇敬之心。但是一般迷信科學的人卻排除宗教。我們不否認有些宗教確實帶有迷信,但宗教不等于迷信,迷信也不等于宗教。
然而在五四運動提倡的破除迷信,卻將宗教與迷信畫上等號,此一誤解影響至今。這股科學主義壓制宗教的力量可謂十分強大。
過去的人是生在、長在、老在、死在一個小區里、一個文化體系里,因此所接受的是單一的信念,不會產生懷疑。
但是當兩種文化體系的人開始接觸之后,沖突矛盾也隨之產生。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各種文化的交流更是頻繁。
現在的人在多元文化的影響之下,不再相信母親告訴自己的格言或信念,對本身所處文化體系的價值觀也就產生許多的質疑。
我們要理解人與大自然以及大自然和宇宙實際上是息息相關的網絡。
人體內的各個器官、組織等連成一個小網,彼此勾連;這個小網是完足的,但是內部的各個部分是互相依賴的。擴而大之,人與自然也是互相依賴的。
沒有自然環境的資源,人無法生存;同樣的,沒有人,四周環境的存在也失去意義。延伸至太陽系乃至宇宙都是如此層層疊疊的網絡。
正如混沌理論中提到,在巴西雨林中的蝴蝶一拍動翅膀,即可影響遠在太平洋彼岸臺風的形成。又如人類發明DDT(有機氯類殺蟲劑)以滅蚊,連帶傷害了其他昆蟲導致鳥類缺乏食物來源,影響了整個食物鏈結構與生態系統。
因此人和周圍的社會、自然環境甚至宇宙系統都是息息相關、密不可分的。明白這種天人、人我之間層疊依存的觀念之后,人也就不再感到孤獨了。
所謂重新檢視,就是還給科學家所理解的科學原貌,而非一般印象中的“賽先生”。
在《紐約時報》科學專欄里有一篇討論“大爆炸”的文章。“大爆炸”理論說明宇宙原是由一肉眼所看不見的、極為微小的質點爆炸擴散所形成(目前這種擴散依然以高速持續進行中),此說為現今多數天文物理學家所接受。
文章中指出,大爆炸出現后,宇宙沿著爆炸的向量不斷地向外擴張,其擴散呈現一定的模式;爆炸之后,“能”與“質”是不斷互相轉換的。
根據上述兩點,似乎證明宇宙的發展都是可知且可測的。但是本文作者提出一項更根本的問題:這些可知可測的模式是如何決定的?如果是人類想出來的,那么是否表示人類的思想早于大爆炸之前即已存在?
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回到中國老子《道德經》中所說的:在先天之前有“道”;“有”之前為“無”,“無”之前則有“道”。
可見一位真正優秀的科學家在探討問題時都會遇到哲學問題,而這也是所有宗教信仰的出發點。通過這種哲學思考,人們會發現自己并沒有那么大的自信,也就不會粗暴、輕蔑,面對自然與宇宙時也會謙卑得多。
3.動靜之間:進取VS寧靜
在快速進展的社會中,人們幾乎找不到時間定下心來,或是回頭看看。想想自己是不是應該為這個世界、為四周環境也為自我找分安寧?這與上面的兩個問題都是我們可以做卻不去做的。
成全自己包括不毀損自己,并將稟賦的力量發揮到極致,同時還能去成全別人。而成全別人則是佛教所說的“度人”、基督教里的“愛人”,也是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推己及人的道理。
如果能做到第一點,那么這一項就很容易達成。也就是人與人之間不再冷漠,人與人相處時彼此多一分尊敬,多管一點閑事,主動多付出一點,自己也就不會感到孤獨。
這一點是上面兩項的基本原則。人與人總有基本的互信,以此推而廣之,將心比心,在日常生活中便可以逐步建立誠信相待的相處模式。
能做到這三點,在人類社會系統中也就不會感到孤獨,不再無所依靠,心靈也可以獲得安寧。

我們要理解天人、人我之間的互相依存關系,面對自然與宇宙時懂得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