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先在”與“敬畏”封住終極追問
——中、印、日創世神話的思維

楊岱林

（西安外國語大學 日本文化經濟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中國、古印度和日本的創世神話系統中，有許多觀念相同或情節相似的地方。

有文字記載的古印度的神話，出現的時間較早。從公元前1500年至前600年左右，有《吠陀經》《梵書》《森林書》《奧義書》《羅摩衍那》《摩柯婆羅多》《摩奴法論》，還有《梵天往世書》《毗濕奴往世書》《濕婆往世書》《大鵬往世書》等往世書系列。

中國早期神話很多在流傳中散佚，見于文字記載的較少，散見于一些記載博物類、神異類的故事或詩文中。比如，時代比較早的有《山海經》《天問》等，后來搜集編集的有《龍魚河圖》《神異經》《獨異志》《博物志》《廣博物志》《三五歷紀》《五運歷年記》、《述異記》等，以及《藝文類聚》等類書中的輯錄。

記載日本神話的最早的書是《古事記》，主要記述天地生成、大和朝廷和天皇家族的祖先（一直到第三十三代推古天皇）的神話、傳說、歌謠、皇室譜系等。其中的神話、傳說，應該也是早有流傳，到和銅四年（711年）由稗田阿禮口誦，安萬侶記錄編集，于次年編集成書。

在中、印、日的創世神話中，都有“先在”的（pr e-e xi stent）存在，有“先在”的地理、有“先在”的神。在思維邏輯上，可以稱為邏輯上的先在性（l o gical pr e-e xi stent）。

一、“先在”的地理：須彌山、昆侖山、高天原

在古印度、中國和日本的早期神話中，都有一座至高無上的神山，它是宇宙的中心，如古希臘神話中的奧林匹斯山。而且，這座神山，比天地間其他萬物、其他山川河岳都出現的早，甚至在天神、大神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在古印度的神話系統中，須彌山是一個“先在”的地理存在。據《摩奴法典》和《摩訶婆羅多》記載，在天地萬物生成之前，梵天(Brah m a)就居住在須彌山（s u m e ru）①。須彌山，是一座位于世界中心的神山。須彌山，后來被佛教所引用，成為一座佛教的圣山。據《長阿含經》和《起世因本經》的記載，須彌山周圍有海環繞，海上有四大部洲和八小部洲。須彌山由金、銀、琉璃、水晶四寶構成，高八千四百由旬。

在中國的神話系統中，昆侖山是一個“先在”的地理存在。據《山海經》《龍魚河圖》《神異經》和《獨異志》中記載，中國神話中的第一神山——昆侖山，是“萬山之祖”，是帝之下都，是天之中柱。宇宙初開之時，只有女媧兄妹二人在昆侖山。昆侖山后來被道教和佛教所引用，成了一座至上神圣的仙山。昆侖山可以遮擋住日月，到昆侖山可以長生不死、可以到達天界得道成仙。昆侖山是萬河之源，滋養大地、孕育生命，甚至等同于西方“須彌山”。《釋迦方志》卷上《中邊篇》載：“《十洲記》云：‘昆侖陵即昆山也，在北海亥地，去岸十三萬里。’此約指佛經蘇迷山也?！雹谕跫巍妒斑z記》卷十《昆侖山》載：“昆侖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山有九層，每層相去萬里。……昆侖山者，西方曰須彌山?！雹?/p>

在日本的創世神話系統中，高天原是一個“先在”的地理存在。據《古事記》的記述，在天地之初、天地始分之前，就有一處不言自明的地理存在，是原始三柱神的出生之地，這個特別的世界就叫作“高天原（たかまがはら）”?！疤斓厥挤值臅r候，生成于高天原的諸神之名號是：天之御中主神，其次是高御產巢日神，其次是神產巢日神。此三神并是獨神，且是隱身之神。”④高天原有別于地上的大八州，高天原也是一個神圣的地方。據日本最早的和歌集《萬葉集》的記載，天皇、皇子死后的魂靈要飛升到高天原去。作為日本人的原始信仰，高天原就是最尊貴的本原、本初之地。

之所以稱為“先在”，是因為這些神山的出現，都是在天地萬物生成之前。在古印度神話中，據《摩奴法典》和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記載，梵天是世界萬物的創造者，他從梵卵中破殼而出，蛋殼分為兩半，變成天和地。他從自己的心、手、腳中生出子女，他的子孫又分別生出天神、凡人、妖魔、禽獸以及宇宙間的萬物。在中國神話中，據《三五歷記》《五運歷年記》《述異記》的記載，盤古從雞子中破殼而出，開天辟地，他的身體化為日月江海、山澤草木、風云雷電等萬物。在日本神話中，據《古事記》記載，伊耶那岐命和伊耶那美命結合后，生成一十四處島和三十五尊神。須彌山、昆侖山、高天原，都比天地間其他萬物、其他山川河岳都出現的早，甚至在天神、大神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是在天地萬物生成之前的存在，因此，從思維邏輯上說，稱為“先在”的地理存在。

二、“先在”的神

在古印度神話中，梵天是宇宙萬物的始祖。據《摩奴法典》和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記載，梵天本來是梵卵中的金胎，飄流一年后，用意念力把卵殼破為兩半，上部分成為蒼天，下部分成為大地，天地間出現了氣體空間。之后生成了眾神、星辰、時間、高山、平原、河流。他從自己的心、手、腳中生出子女，他的子孫又分別生出天神、凡人、妖魔、禽獸以及宇宙間的萬物。創造出了人、語言、情欲、歡樂、憤怒、懺悔等。梵天是至高的創世主，一切秩序都受梵天的控制,與“父母創世”神話有別，梵天是一個“先在”存在的神。

在中國神話體系中，盤古是開天辟地的神。這則神話的產生很古老，長期流傳在人們口頭，直到三國時才由吳國文人徐整記錄下來。盤古的生成和梵天一樣，也是以最早的創世主的身份出現的。《藝文類聚》卷一“天部上·天”引錄徐整《三五歷記》：“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雹萏斓亻_辟之后，盤古用自己的身體化成世間萬物?！妒霎愑洝肪砩嫌涊d：“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毛發為草木。秦漢間俗說，盤古氏頭為東岳，腹為中岳，左臂為南岳，右臂為北岳，足為西岳。先儒說，盤古氏泣為江河，氣為風，聲為雷，目瞳為電。古說，盤古氏喜為晴，怒為陰?！雹薇P古之外，伏羲、女媧的神話中，講述了伏羲、女媧如何再造人類和天地，但是對他們自身的生成來源，如何生成，現存神話的文獻中也沒有記載，他們也是“先在”的存在。

在日本神話中，據《古事記》記載，最早生成的五柱神是天之御中主神、高御產巢日神、身產巢日神、宇麻志阿斯訶備比古遲神、天之常立神，再后來生成了國之常立神、豐云野之神，他們都是隱身之神（存于幽冥中，不出現于世間），而且是獨神（無性別的獨身神）。后來才生成了對偶神和顯身于世間的神，有伊耶那岐神、伊耶那美神等一對一對的對偶神?！豆攀掠洝吩谟浭鰰r，僅說“生成于高天原的諸神”⑦。

這些神的“父母”是誰？如何生成？生成的過程等，都沒有講述。在思維邏輯上，是作為“先在”而存在的。按照創世神話的結構類型來說，該類型的神是作為“世界父母創世”之前的類型而存在的。

三、先在與敬畏：創世神話思維的內涵

前述中、印、日神話中“先在”的地理與“先在”的神，從創世之初的地理、觀念、情節方面比較來看，似乎古印度神話是源頭或原型。但是，神話的源頭，往往不是單一源頭或單線條的?；蛟S，古印度、中國和日本的創世神話中“先在”的存在，都是平行發生的，都來自人類早期的一種思維模式?；\統地說，這是一種神話思維，其內涵就是“先在”的邏輯思維與對神的敬畏之心的結合。

神話中神的生成與出現的次序，從隱身神到顯身神，“獨身神”到對偶神的發展，是人類認識與思維發展之后的結果。人們對于自身以及群體的產生與存在，會產生“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追問：“我從哪里來”，最初的人從哪里來？屈原在《天問》中就追問過，“昆侖懸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登立為帝，孰道尚之？女媧有體，孰制匠之？”⑧一直到今天，人們依然還在追問和探索。古人在意識中便創造一個神人的存在，而且是一個先在的、先于天地眾人的獨立的存在，他不能上溯，是無父無母的存在?！拔覐哪睦飦怼?？現代科學依然沒有找到圓滿的解答，古人更不可能。因此，用一種創世神話思維的方式來表達。其內涵就是，掩蓋在神話思維下的“先在”的邏輯思維，用先在的（pr e-e xi stent）、在天地生成之前本來就有神的存在，和對神的敬畏之心，封住“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終極追問。

［注 釋］

①或譯為須彌樓、修迷盧、蘇迷盧等。

②［唐］釋道宣著、范祥雍點校：《釋迦方志》，中華書局，2000年，第9頁。

③［晉］王嘉撰、〔梁〕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中華書局，1981年，第221頁。

④［日］安萬侶著、周作人譯：《古事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⑤［唐］歐陽詢撰、汪紹楹校：《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頁。

⑥［梁］任昉：《述異記》，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

⑦［日］安萬侶著、周作人譯：《古事記》，上海人民出版社，第9頁。

⑧［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 92頁、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