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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無聲息的悲傷

2020-08-04 08:46:32王雁翔
廣西文學 2020年8期

→ 王雁翔 甘肅平?jīng)鋈?,作家、資深記者,現(xiàn)居廣州。詩歌、散文作品見諸《解放軍文藝》《四川文學》《山東文學》《天涯》《作品》《滇池》《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刊。作品曾獲第十三屆、第二十三屆中國新聞獎二等獎,全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年度精品獎,長征文藝獎等,出版非虛構(gòu)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岡上》,散文集《穿越時光的河流》《我的故鄉(xiāng)下雪了》等多部,作品入選多種選本。

我在村子里閑轉(zhuǎn),幾個放學回家的孩子,一個騎電動三輪車的女人從身邊過去,都回頭看我。他們或許心里疑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在村子里瞎轉(zhuǎn)什么?

我不曉得他們是村里誰家的兒孫、媳婦。當然,他們也不知道這個村莊對我是親切、熟悉的,亦是陌生的。

經(jīng)過長慶家屋后,幾個女人坐在陰涼里埋頭做針線活?!斑@人是誰?”“你們不認識,那是誰誰的三兒……”她們的問答、議論從身后傳來。

我忽然記起,那個稱呼著我母親輩分說我的老人,正是長慶的老伴兒。

長慶是四年前過世的。兩個兒子都在城里生活,她一個人守著一座空蕩蕩的院落。

我跟她們之間,隔著一段并不算久遠的時光。長慶老伴頭白得像頂著一層梨花。她是那堆女人里唯一認識我的人。

這個村莊是我人生所有秘密的源頭。我離開村子時,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三十年時光,將我和這個村莊里的人,隔在了時間的兩岸、生活的兩岸。她和村里那些老人曾經(jīng)看著我吵鬧、奔跑、勞動?,F(xiàn)在熟悉我的長輩越來越少,他們像深秋的樹葉,被時間的風一片一片吹落,埋進了大地。

我已想不起她的名字,只曉得她是長慶的老伴,就像她知道我的乳名,兄弟里排行老三,在外頭工作,其余皆被時間模糊。我的漂泊生活,對這個村莊里的人是遙遠的、隱秘的。

繁密的杏花,從房前屋后、村道、崖畔、峁梁、溝澗,向遠處川道里鋪排、綿延。一樹樹粉紅與潔白,在巨大的寂寥里肆意怒放。麥苗剛返青,還未挺起身子,耀眼的綠里,夾雜著一塊塊等待春播的空地。

田野里長滿干枯蒿草的墳包多得讓我恍惚,似乎村莊里的人,都一個一個走進了那些土堆堆。清爽的風徐徐漫過那些引人注目的墳塋,像吹拂一些古老的農(nóng)具與傳說。

這是我在外漂泊三十多年第一次清明回鄉(xiāng)。

我轉(zhuǎn)到梨花娘小屋前時,正是一天中的正午。梨花娘坐在門口的小凳上,靜靜注視著眼前干凈、空曠的場院,仿佛場院里鋪滿了豐收的莊稼。門前三棵高大的杏樹,花瓣隨微風一層層飄落,在樹下鋪出偌大一片花毯。麻雀忽而飛起、忽而落下,像我兒時伙伴間的游戲。

旁邊兩座氣派的庭院是她兩個兒子的家。東邊是遼闊的田野。天空瓦藍,村莊和田野寧靜而樸素。

她不聲不響地注視著眼前的鄉(xiāng)村世界,也注視著歲月留給她的種種傷痛。揮鋤勞作,大呼小叫,驢嘶狗吠,那些曾經(jīng)的日常,在她心里已瘦成黑白顏色的夢,遙遠而蒼涼。

身后小屋是她的家,低矮、窄小、簡陋。她仍保持著年輕時干凈爽利的習慣,屋內(nèi)看不見一樣多余的雜物??看笆菙啻u壘砌的灶臺,案板上兩只碗、一雙筷子,黃色塑料臉盆里有幾顆土豆和一把芹菜,一個小籃子里十幾粒雞蛋。屋角一面大土炕,炕席上一床被子。

“哎喲喲——,你從遠路上回來給我老大燒紙,看我老大,乖得有心得很?!闭f著,她把屁股下的小凳讓我,自己轉(zhuǎn)身從窗臺上拿過一塊磚坐。

我沒坐她遞過來的小凳,像莊稼人一樣蹲在房檐臺上。我覺得那凳子是一面墻,會影響我們說話。

她說的“我老大”,是我去世二十多年的父親。

梨花娘生有三兒三女。四十多年前,她是一個眉清目秀、腳下生風的漂亮女人。性格耿直、爽朗,腦子活泛,人極勤快,持家過日子村里沒幾個女人能比。

兒孫們都在城里打工、念書,漂亮的四合院門上常年掛著鎖。她棲身的小屋顯得很不像樣子。小屋水泥檁條上是薄鐵皮,上邊稀稀疏疏一層青瓦,像大戶人家門外的雜物苫子,或者看場院的陋屋。鐵皮屋頂防雨,卻不擋寒熱,夏如火爐,冬勝冰窟。

她的丈夫在十年前一個炎夏去世。她在三個兒子家輪換著生活過幾年,小心翼翼,洗衣做飯,帶孩子,但三個兒媳跟約好了似的,皆給她臉子看,指桑罵槐,摔碟子拌碗。她不想給兒孫們添爭吵、煩惱,不聲不響離開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請人蓋了這間小屋,一個人過生活。

她埋怨說,自己都七十九了,閻王爺咋還不來收她。聲音沙啞,黯然。

那個悶熱夏日,兒女們披麻戴孝,在聲嘶力竭的哭聲里為丈夫料理后事時,她或許在悲痛和疲倦里眺望、臆想過自己的晚年歲月。她知道老伴死了,剩下的日子就得一個人過。在農(nóng)村,寂寞和孤獨,是守寡老人生命盡頭的一杯苦酒。

幾年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幸福在那個夏天,真的被丈夫帶走了。生活比先前好了百倍,日子卻轟然倒塌,碎成了一地瓦礫。那杯酒比她想象的更苦澀。

小鳥的歡唱,輕盈如花瓣,不時從樹枝上飄落。我抬頭仰望穹廬,天空澄靜,白云如蠶絲。再過一陣,村莊及田野的梨花、蘋果花、槐花、油菜花會爭相綻放,整個視野將是花的海洋。

“我現(xiàn)在是一個沒用的人,就盼著閻王爺早些收我走?!彼f。她皺紋里的憂傷與哀愁,讓我的思緒飄忽不定。三輪車在鄉(xiāng)間柏油大道上突突突,商販收購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的吆喝聲,像天空的云朵,漫卷、盤旋、奔跑。

杏樹下廢棄的狗窩棚上,丟著殘破的木犁和斷頭犁鏵,露著大豁口的青石碌碡,亂石般在我腦海里擊濺起牛馬、犁鏵的歲月。

這些曾被鄉(xiāng)親們視若寶貝的農(nóng)具,正在黯淡、消失為鄉(xiāng)村簡史里細節(jié)豐沛的傳說。

除了一些老年人的慢性病,她的身體還算硬朗,兩餐簡單的吃食后,她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門口的小凳上眺望田野。有時候,鳥聲和狗吠會喚醒她的沉思。丈夫的墳塋就在不遠處,她在心里反復與他對話,沉浸在虛泛的往事里打發(fā)時間。

我們之間的閑話生疏、隔膜,時斷時續(xù)。我從母親那里知道一點她的情況,怕話頭不慎觸到她心里某些痛處,閑聊只能往時間的上游回溯。

生產(chǎn)隊時代,靠掙工分分口糧。她家只她和丈夫兩個勞力,跟我家不差上下,都住在崖畔不知年月的舊窯洞里,破門爛院,吃了上頓沒下頓。從牛羊窯圈里往塬畔上挑糞,往大田里拉糞肥、割麥,多跑一趟,多割兩犁麥,就能多掙一分工。她背上汗?jié)n一層疊。她要用汗水多換回一點口糧,養(yǎng)活自己的六個兒女。

田間休息,別人坐在陰涼里說笑,她不歇,砍柴割草,地塄上挖出的一把冰草根,她也要拿回家去。割麥、碾場,掰苞谷,割豆子,攬蕎麥,收什么她身上藏什么。有時被生產(chǎn)隊長罵得涶沫星子亂飛,她從不吱聲,像一個啞巴,呵呵地聽著。轉(zhuǎn)過身,仍舊不改。

我覺得她愛偷,并非習性,是現(xiàn)實的無奈與催逼。她含著淚的笑里有光,一大堆兒女就是她的希望與幸福。

母親說,修水庫和平田整地,活重,大灶上每人一餐三個玉米面窩窩頭,她一餐留兩個,自己餓得暈倒在工地上。

我坐在她對面,眺望、回憶她年輕時的故事以及她的兒女們。鳥兒在樹上唧唧唧,歡唱與花瓣一起在微風里飛。

去年,她找村干部要低保。村干部說,你兒孫滿堂,不符合規(guī)定,等過了八十領(lǐng)養(yǎng)老金。

她翕動著嘴唇,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就默默離開了。

夏天,杏子熟了,一層一層爛在地里,沒人拾,她去樹下一筐一筐撿拾,沒力氣背,就分成小份,一趟一趟拿回家,洗凈,曬一點杏干和杏核,賣給上門收購的小販,能換兩三千塊錢。還有一粒一粒積攢在籃子里的土雞蛋,就是她看病、生活的開銷。

她的一群兒女,我已多年沒碰過面。她是我敬重的人,在貧窮與饑餓的揉搓、拍打、碾壓中,她和丈夫咬著牙,供孩子都讀了書,大兒還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高中畢業(yè)生。

村里從早到晚,一片寂靜,很少有人串門,她孤零零一個人,萬一跌倒在屋里,誰會及時將一雙溫暖的手伸給她?

豌豆娘熱頭熱汗,正在簡陋的灶臺上艱難地給自己下一碗面。

門口的鄉(xiāng)村大道上,不時駛過一些低檔轎車,唰一聲過去,卷起一股風,將門上的碎花藍布門簾掀起又落下。我坐在進門靠墻一把咯吱響的舊木椅上,努力回想她曾經(jīng)的時光。

豌豆娘八十歲高齡,頭發(fā)花白,面容卻光潔,臉和手背上看不到一粒老年斑,衣著樸素,說話不急不緩。她的賢惠與慈祥,讓我心生溫暖。

她說,你坐凳子上緩著,我把這碗面下出來。

她一手拄著一根粗糙的細木棍,一手扶著炕沿、桌子、墻壁、案板。借助棍子和屋里的固定物體,一點一點挪動身體。

我進門時,電磁爐上小鍋里的水已沸,她身子靠著案板,窸窸窣窣打開小紙箱,捏出一小撮掛面丟進鍋里,又丟進幾根切好的白菜葉子和土豆絲。

面條和菜在鍋里沸騰,她一邊拿筷子攪動,一邊對我說:“唉——,做了一輩子飯,愁得習習的(方言,實在夠夠的了),連一碗面都不愿下了?!?/p>

她把面一點一點盛到碗里,撒上鹽和切好的蔥末,淋一點香油和醋。一碗開水煮面,前后十來分鐘,因為腿痛得挪不動身子,額頭上竟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個四五歲小女孩掀簾子進來,頭發(fā)扎成一綹兒細細的小辮子,大眼睛忽閃忽閃,一臉若無其事。

“玲玲,你奶奶下午給你做了啥好吃的?”她笑呵呵問小女孩,眼里滿是溫情、慈愛和喜樂。小女孩不吱聲,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對豌豆娘的問話不感興趣。她盯著我打量了幾秒,一句話沒說,又轉(zhuǎn)身掀簾子出去。

她說,剛進來的是豌豆的孫女。

“豌豆的孫女都這么大了?”我有些驚訝,腦子里嗡兒一聲,瞬時覺得自己老了。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還年輕著,女兒還在上高中。

“這是老二,老大是男孩,八歲,在城里上學?!彼f。

她有三兒兩女,豌豆是她最小的兒子,在外頭當包工頭,生有兩兒一女,給仨孩子在城里都買了商品房。但我不知道,他已經(jīng)當了多年爺爺。

她窄小的屋子干凈、整潔,屋角塑料框里的粗炭,碼得齊整的劈柴,看上去已很久沒動過。見我目光落在電磁爐上,她開心地說:“豌豆去年回來,看我做飯生火、燒柴不方便,給我買了這么個電爐子。”

一股濃郁的肉香從門外飄進來。是屋后豌豆媳婦在煮肉吧。我心想。

她的小屋與豌豆家四合院只隔一面磚墻。從這邊小屋繞到后邊院子,不到十米。這是一個不愁吃穿的年代,兒媳做好飯,順便給年邁的婆婆端一碗,只是舉手之勞。看她忍著疼痛給自己下面條,我心里忽然莫名地難受。

坐在她的小屋,我有些恍惚,像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我知道人生有些東西,眼睛是看不到的。

我回憶起豌豆娘早年的歲月。小學四五年級時,我個子已躥得很高,下午放學,有時也跟著大人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有些農(nóng)活是分組包干,有的大人不愿要孩子,嫌力氣小,不頂事。豌豆娘看我落下,就會叫到她身邊。她懂得一個窮困家庭的難處。

她會提醒我干農(nóng)活要用慢勁,不能拼命把渾身勁往完里使,搬重東西,要試著慢慢往起拾,不敢使猛勁,閃了腰,落下病根,一輩子就干不了重活。

小屋不遠處,是她二兒子的院落,也是她曾經(jīng)的家。生產(chǎn)隊解散前,她和丈夫看管隊里的菜園和果園,負責機井每天早晚抽水、放水。井旁看園子的兩間瓦屋,是她和丈夫臨時的家。

園子很大,一半菜園,一半果園。

仲夏,月光如水,我和兩個六七歲的同伴,從嘩嘩響的玉米地潛進園子。蟲鳴聲使月光下的田野無限寂靜。遠處她的瓦屋里亮著昏暗的燈光。風里彌漫著撩人的瓜果香氣。

沒想到她的丈夫一聲不響地蹲在果樹下等著我們。我們被拎到亮著燈光的屋子,她的丈夫虎著臉,說要把我們交給隊里處理。我們渾身被露水打得透濕,嚇得抖個不停。她給我們每人一根黃瓜和一個拳頭大的小甜瓜。說:“快回家去,別讓家里大人擔心!”

瓦屋后邊,是學校通往村子的公路。有時放學我一個人背書包路過園子,她會叫住我,笑盈盈地往我手里塞一個蘋果或桃子。她知道我家沒一棵果樹。

在我十八歲離開村莊前的記憶里,她是一個寬厚、賢淑、溫柔的女人,與丈夫相濡以沫,沒見她跟村里任何人紅過臉。

生產(chǎn)隊解散后,她家連著看園子的兩間瓦房,新建了一處新院落。

她的老伴去世已好幾年。因為腿痛,她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都靜靜待在屋里。有時,她會慢慢挪到門口,坐在小凳上,跟碰面的熟人說幾句閑話。

她大兒的家離她也不遠,去學校、幼兒園、村委會、菜鋪子、商店、趕集,去村文化廣場跳舞,她的兒孫們每天路過小屋門口,會想到里邊這位年邁、遲緩的老人嗎?我不得而知。

我不說話,她也沉默不語,似乎失去了表達的欲望,抑或她覺得人生已沒什么訴說的必要。她不知道,我的心里一直裝著她許多不曾老去的故事,她青春、賢惠、善良的模樣。

從豌豆娘小屋出來。東邊一排商店、藥鋪門口,坐著一些老漢,有兩堆圍在一起下象棋。有幾個靠墻蹲著,一動不動,有的半瞇著眼睛,有的沉默著抽煙,有的發(fā)呆,互不理睬,疏遠,一聲不響。

只要不刮風下雨,那里每天會匯集一些老人。到了下午,他們起身夾著小凳,緩緩離去。田里的莊稼,播種、收割,施肥、噴藥皆是機械,已不需他們操心。

豌豆娘和丈夫當年看園子的兩間老瓦屋還在,斷壁殘垣。水池和抽水泵上的瓦房頂傾斜、坍塌,像一處遺址。曾經(jīng),我每天下午來機井上挑水,都能看見她家十多口人在旁邊的院子里忙碌,說笑,飯菜飄香。早晚來機井上挑水、拉水的人川流不息,大呼小叫,熱鬧如趕集。田野上到處是忙碌的人……

歲月一閃而過,那些曾經(jīng)的人間煙火,如遠去的云朵。多么寂靜,村子里沒人,田野里也不見人,那些喧嚷之聲都去了哪里?沉睡的巨大氣息籠罩著房屋、村莊、樹、田野,像那些屋角生銹、破損的農(nóng)具,無聲無息。

幾十年的軍旅生活,使我養(yǎng)成雷打不動、按時早起的習慣。太陽還未從地平線上升起,我獨自在村里閑轉(zhuǎn),一陣難聽的咳嗽聲,劇烈、干澀、蒼老,將我的目光與一個瘦削、單薄、低矮的模糊身影連在了一起。

七十六歲的桐子娘比我起得更早,正跪在門前的黃花菜地里干活。

她身后的院落,院墻坍廢成若有若無的矮坎,一排瓦屋倒了一半,沒倒的,屋頂上是一片一片凹陷的窟窿。她棲身的家,是一間簡易板房。

沒人知道,三十年前,她身后高墻大院里的瓦屋,像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一樣引人注目,高大、敞亮、美觀,人人羨慕。

悲劇像一顆悶雷,倏然間落進了她家。一個霧氣濃重的早晨,因被騙而背上沉重債務(wù)的丈夫突然下落不明。消失前,他已做好了不為人知的盤算,大張旗鼓地和兒子分了家。

他走后不久,兒子也帶著妻兒去城里打工,留下她一個人在困境里掙扎。

門前幾棵高大蒼老的核桃樹,正在忙碌的半畝黃花菜,就是她一年的經(jīng)濟來源。

看到我,她停下手里的活兒,雙膝跪在地里,一臉驚訝:“你啥時候回來的?”

“回來幾天了?!蔽掖舐曊f。她的耳朵有些背。

一壟一壟的黃花剛探出嫩芽。她雙手撐地,吃力地挪動身體,然后,將衰老的身子慢慢移到地塄上。腰比月牙兒還彎。

她的衰老讓我驚詫:眼窩凹陷,嘴唇萎縮、凹削,腮幫子癟著,溝壑般縱橫的皺紋里,隱藏著人生的繁密滄桑。因為哮喘,她邊說邊咳,喘息急促,一陣緊似一陣的咳嗽,讓我心里不安、緊張,瘦弱單薄的身體,似乎一股風就會帶向遠方。

黃花的花蕾早晨開放,傍晚凋謝。太陽即將露臉,黃花頭天采摘過的莖稈上,一夜之間,又會挺立起一簇簇細長如指的黃色花筒。

太陽還未升起,花蕾上閃著晶瑩的露珠,她和女兒小丫準時出現(xiàn)在自家的黃花地里。那時,她不到四十歲,小丫十四歲,兩個身著藍色白花衫子的漂亮女人,提著竹籃,挽起褲腿,蔥段兒似的手指在彌漫著香味的花蕾上歡快、嫻熟地舞動。

這是她和女兒留在我記憶里如一段油畫般美好的鄉(xiāng)村圖景。但眼前的她,幾乎讓我落淚。

她和我母親關(guān)系好,常來串門,但四五百米的距離,對她是極其艱難的一段路程,要走近半個小時。

她的右腿患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幾乎不能動,只能靠左腿和拐棍,拖著半邊身子一點一點往前挪動。

她來了,母親會給她洗一個蘋果或梨。她掏出生銹的刀片,一點一點削成薄片吃,一邊慢慢咂味,一邊跟母親說閑話。有時,會讓我跑水果生意的五弟幫她在街上買一點止痛片、鹽或者醋。

她跪在地里干活,咳得厲害,我蹲在旁邊說了幾句閑話,心被巨大的悲傷、苦澀揉搓,一種難言的痛逼得我不得不轉(zhuǎn)身離開。

我是回家前在城里偶然碰上桐子的。黃昏,我在涇河邊散步,他和妻子牽著一只純白、肥大的牧羊犬迎面而來。遞煙,寒暄。從隔膜、簡短的說笑里,我知道他是五家連鎖超市的老板,大兒子上大三,小兒子和女兒即將高中畢業(yè)。

誰能真正讀懂曠野上一棵樹的孤獨與堅守?

走出很遠,我回頭望脖頸上金鏈子比筷子還粗的桐子背影,心想,若他手里牽的不是一條肥狗,而是她母親骨節(jié)粗大、衰老無力的手,或推著她的母親在河邊散步該多好。

小六像一只大蝦,抱著膝蓋坐在地塄上,妻子小蓮埋頭在地里忙著。

“種啥呢,地里一點墑都沒,種下去能出來嗎?”我問小蓮。

“種洋芋呢,今年天旱的勁大(方言,天旱得厲害),種下等雨嘛?!?/p>

小六抬起頭說:“是他碎爸嗎,你咋回來了?”

小六七十三,也許七十四歲,但村里人仍像小時候一樣喊他小六。

他的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回老家跟小六碰面的次數(shù)很少,他竟能從我與小蓮的說笑里聽出我是誰。

“我瞎得光光,啥啥都看不見,只能聽聲音?!彼f。

“你兒有錢在城里買商品房,沒錢給你做個白內(nèi)障手術(shù)?”小六雙眼患白內(nèi)障五六年,沒錢做手術(shù),有人不信,老拿這話逗小六。小六頭低到胸腔上,一聲不響。

三年前,小六眼睛瞎了。但聽覺極靈敏,隔老遠,就能聽出村里人的腳步聲。

小六說:“我現(xiàn)在啥都要靠老婆子,她不在,我就餓死了。”

小蓮去場院,去田里,去磨面坊,小六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腳步沉重,佝僂著腰,像一個蹣蹣跚跚跟著大人的孩子。妻子跟人聊天,他懷里抱一根棍子,默默坐在旁邊。妻子在田里干活,他坐在地塄上,在無限的寂靜里聽鳥聲、風聲,聽莊稼在風里拔節(jié)、喧嘩。與那些沒有心靈世界的人相比,小六有別人看不見的遼闊世界。

他說,生活好了,人心瞎了,好東西都被錢毀掉了。都不愿吃苦種地爭著去當城里人,吃什么,喝西北風?以前地里啥野物都有,年年往里弄化肥農(nóng)藥,連只兔子都見不到了。天天吵吵著搞什么振興,靠我們這些半死不活的老人和娃娃,能干個啥,得想辦法讓有文化、有能力的年輕人回到農(nóng)村來……

他絮絮叨叨,平靜、隱忍,像自言自語。他黝黑、粗糙,皺紋如溝壑的臉膛上,看不到陰郁與焦躁。他在黑暗的世界里聆聽、注視大地和萬物。

我坐在寶峰家院子里,跟寶峰七十四歲的老母親說閑話。寶峰的豐田越野車忽然刷啦一聲,停在了院門口。

太陽快落山了,我以為寶峰夫妻倆會在家陪他母親一宿,幫著收拾一下衛(wèi)生,洗洗衣服什么的,沒想到,他急匆匆卸下一堆吃食,前后不到半小時就一陣風似的離開了。

老伴過世后,據(jù)說寶峰娘在城里跟著兩個兒子生活過半年。后來就死活不去了。

她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已幾個月沒洗過,衣服前胸上是一層層的臟污,厚實、發(fā)亮,褲子幾乎看不出顏色。她腿痛,站立困難,不洗衣,也不做飯,吃完兒子帶回來的吃食,就是開水泡饅頭。饅頭沒了,就托人從集市上買些。

村里的老夫妻,不管有沒有生活自理能力,幾乎都跟兒孫們分開單過著。

夜里,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村里獨居老人的生活,像一道道利器,在我腦海里不停地閃著蕪雜、粗糲、尖銳的光。是什么將這些風燭殘年的老人隔在了幸福的岸邊?

他們曾看著我從一個懵懂毛孩成長為一個英俊少年。我離開村莊時,他們都還是四十來歲的人,正當壯年,一邊甩著汗瓣子忙農(nóng)活,一邊扶養(yǎng)老人和孩子。20世紀80年代初,土地剛包產(chǎn)到戶不久,許多家庭日子還普遍艱難著,但忙碌、艱辛里,臉上都洋溢著歡喜。在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文化里,家家都是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幾代人生活在一起,有歡喜,也有爭吵,受親情道德倫理約束,老人是家里的尊者,不管大人小孩子,孝都皆為大?,F(xiàn)在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是金錢、欲望膨脹下人倫道德的斷裂、塌陷,還是城市化進程中的必然陣痛?抑或人心、人性從來如此?我無法回答自己。我的胡思亂想,像南方潮濕的龍舌蘭,交織,攀緣,混亂得理不出所以然。

我相信,在他們漫長人生的種種滋味里,最難熬的也許不是曾經(jīng)的貧窮和勞苦,而是晚年的孤獨與寂寞。

米蘭·昆德拉說:“老人是對老年一無所知的孩子?!比硕紩系?,這是自然法則,生命輪回,誰也逃不過。

村莊仍然樸素、寧靜,大地遼闊,萬物生長。

我像一個游手好閑之人,每天在鄉(xiāng)村古老、緩慢的時間里閑轉(zhuǎn)。我知道有些消失永不再現(xiàn)。

在村口,我碰上明強,他戴著草帽,拉著架子車剛忙完田里一點農(nóng)活往家里走。

明強是手藝人,可以出門掙大錢,但他寸步不離地守在這片遼闊的田野上,幾乎沒出過遠門。

明強父親去世時,他母親五十多歲。那時,我還是一個五六歲的毛孩子。

兄妹五個,明強排行老大,他母親是“三寸金蓮”,生活的重擔主要壓在他肩上。除了在近處攬些木工活掙一點錢,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田里忙碌。

我離開村子時,村里許多青壯年已開始潮水般往外涌。明強有文化,會木工,能搭腳手架、砌磚墻,去做建筑工,是會拿大工工錢的。

他說:“家里有老人,走不開?!?/p>

有一年我回家休假,去他家拉閑。他九十一歲的母親跌倒摔斷了三根肋骨,臥床不能動,脾氣來了拍著炕沿罵:走開,我不要你們陪,我知道你們都盼著我死……她任性,固執(zhí),焦躁,痛哭。他握著老母親的手,溫言細語,小心翼翼。

“媽,下午想吃點啥?”做飯前,他和妻子總是先問母親。飯菜上桌,母親不動筷子,他和孩子不端碗。

他在母親房間里搭一張床,地里農(nóng)活也撂下了,不分白晝地陪護著。七十二歲的明強滿頭白發(fā),背有些駝,他吃力地、顫巍巍地把母親抱出抱進,抱著喂飯,曬太陽,擦洗身子。母親在床上躺了近一年,身上竟沒出過一處褥瘡。

寒風吹徹的冬天,他九十三歲的母親,突然像個倔強的孩子,要吃西瓜。

他頂著凜冽的寒風出發(fā)了,在城里跑遍大街小巷和商場,沒尋見西瓜,又轉(zhuǎn)車往西安跑。兩天后,他一路輾轉(zhuǎn),從遠路上用棉大衣包回一個大西瓜。

他用兒子的愛與溫暖,呵護著母親蒼老的身體與靈魂,一直到九十四歲安然離世。

站在路邊跟明強聊天時,我想起季羨林先生的一句話:“世界上無論什么榮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薯?!?/p>

我家屋后的扁頭,是搞室內(nèi)裝修的,他帶著妻子在城里搞了近十年裝修。五年前,父親病逝,他放棄裝修,帶著妻子回到了村里。

他的母親八十二歲,但身體還硬朗。我在村里??匆娝糁照儒迯?,跟老人坐在一起聊天。到了飯點,扁頭七歲的孫女跑來拉著她的衣角說:“太太,回家吃飯?!彼呛瞧鹕恚瑺恐鴮O女的手慢慢回家。

扁頭的兩個兒子和兒媳都在城里打工,幾個孩子都留在他身邊。他帶著大孫子在地里栽花椒樹,我逗他:“人家都在外邊掙大錢,你在地里刨啥呢?”

他抬頭看著我笑:“年齡大了,干不動了!”

其實,他比我還小,也就四十多一點。這幾年城里樓市火爆,正是他裝潢掙大錢的時候。他干活精細,口碑好,手上活兒常年排著隊?;貋韼啄炅?,還時常有人打電話找他裝修。

扁頭娘是一個活在體面與溫暖里的老人。每次碰面,我都會站著和她說一陣閑話。她的寬厚的笑容里有從容、自在、愜意。她不操心家里任何事情。

每個老人都是一座孤獨的花園,他們青春的花朵和記憶在寂靜里枯萎、凋謝,像黃昏的花園,明亮、熾熱、喧囂已經(jīng)散去。她們把自己一生的美麗、健康、力量、虔誠、慈愛、溫暖……都獻給了家庭和兒女,即將油盡燈枯,像故鄉(xiāng)蒼涼的原野,在無限的寂靜里等待黑夜的籠罩與降臨。

在老家待了半個月,我在一種難言的惆悵里,離開我親切而陌生的村莊,重返自己漂泊的河流。

責任編輯 ? 馮艷冰

特邀編輯 ? 陸輝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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