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1925年,當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的梁思成收到父親寄來的《營造法式》時,先是驚喜,隨之而來的是莫大的失望和煩惱。充斥其中的術語,字典辭書中都無法查到。這本巨著對他而言,如天書一般。《營造法式》是宋代李誡的著作,這本書,匯集古今建筑制度、源流、布局、構造、用材、配料等,是有史以來第一部建筑營造集大成之作。
3年后,梁思成與林徽因結婚,婚期定在3月21日。這一天是宋代記載李誡的去世日期。他們的兒子取名“從誡”,意為“師從李誡”。又過了3年,他們加入中國營造學社,在北方大地的寺廟閣殿中勘探測繪,一點點破解“天書”的奧秘。
“天書”初現
梁啟超給兒子的那本《營造法式》,是朱啟鈐送給他的。袁氏當國時,朱啟鈐是交通部部長和內務總長。1919年春,朱啟鈐代表總統徐世昌,赴上海出席南北議和會議,途經南京,在圖書館瀏覽古籍,發現了影宋抄本《營造法式》,當即將書借出,影印出版。
1930年,朱啟鈐發起成立了中國營造學社。名“營造”,一則致敬李誡,二則不唯建筑,“凡彩繪、雕塑、染織、檬漆、鑄冶、傳值,一切考工之事,皆本社所有之事。凡信仰傳說儀文樂歌,一切無形之思想背景,屬于民俗學家之事,亦皆本社所應旁搜遠紹者”。
1931年,梁思成、林徽因加入營造學社,次年,在中央大學建筑系當教授的劉敦楨應邀加盟,自此開啟“北梁南劉”時代。他們放棄了大學教職和建筑事務所的優厚回報,將才華與精力投注在一個尚無人問津的研究領域。
19世紀后半葉,東洋、西洋學者陸續滲透到中國各地。1901年,伊東忠太受日本內閣派遣,對紫禁城進行拍攝和測繪,次年開始考察,在山西大同附近找到了云岡石窟,震動中外學界。他的學弟關野貞緊隨其后,于1906年開始了中國古建筑考察。
早在1905年,伊東忠太就讀到了《營造法式》,卻頗為輕視,認為它“不獨解釋困難,且無科學的組織”。1930年,他在中國營造學社做過一場學術報告,揚言研究中國古建筑“在中國方面,以調查文獻為主,日本方面,以研究遺物為主”。
這些言論,對梁思成、林徽因這些剛加入學社的年輕人來說,是極大的刺激和挑戰。1932年4月,學社在北平之外進行的第一次野外調查,就選擇了一年前關野貞曾探訪過的河北薊縣獨樂寺。
驢背上的顛簸
這趟今天開車不足兩小時的路程,當年他們顛簸了整整一天。當晚梁思成給北平打回電話:“沒有土匪,四個人住店,一宿一毛五。”
站在獨樂寺面前,看到撲面而來的山門,“檐出如翼,斗栱雄大”,讓建于遼統和二年(984年)的獨樂寺,比《營造法式》頒行早116年,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對于一心想破解“營造天書”的梁思成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驚喜。“偷心”“替木”“鴛鴦交首栱”“角柱生起”……書中這些如武功心法般費解的名詞,在這座古木建筑中,一一印證。
發現遠不止于此。獨樂寺觀音閣有成千上萬個構件,卻只有大小6種規格,梁思成由此領悟到中國古建之精髓——“以材為組”,也就是“木材之標準化”。“用現代建筑的術語來說,‘材就是木結構建筑的基本‘模數。在這種高度標準化的生產模式下,大量木構件均可以批量生產、加工,甚至無需在工地進行。”
中國建筑史上第一代田野調查由此開始。
從1932年到1937年,學社成員共調查縣市190余個,實地勘察古建殿堂房舍1823座。他們總是行旅匆匆,只為在戰火蔓延的短暫安寧中急起直追,“搜尋證據考據,作有價值的研究探討,更正外人的許多隔膜和謬解處”。在連綿不斷的民族危機中,他們試圖回答的,是“何謂中國、何謂中國人,何謂中國文化”這一終極命題。
歷史卻沒留給他們太多時間。1937年6月,梁思成、林徽因與學社成員來到山西五臺山佛光寺,早晚攀登工作,與蝙蝠臭蟲為伍,終于確認,這就是他們苦苦尋找的唐代木構建筑。
7月12日,一行人離開五臺山,騎騾子走到代縣,看到舊報紙,才知道5天前,“七七”事變爆發了。
流亡西南
“今晉省淪陷已七年,豆村曾為敵寇進攻臺懷據點。名剎存亡,已在未知之數。吾人對此唐代木建孤例之惴懼憂惶,又寧能自已。”當梁思成在貧病交加中寫下《記五臺山佛光寺的建筑》時,已是1944年。
7年前,老社長朱啟鈐決定留下。1941年,他請建筑師張鎛將北京城中軸線建筑逐一測繪下來,歷時4年,北起鐘鼓樓、南至永定門,繪圖600余張——即使城燒光了,憑這些真跡圖卷,也能原樣再建起來。
梁思成一家則決定南行,此后流亡于西南。在云南昆明,學社成員們再度聚首。1939年秋,梁思成和劉敦楨、莫宗江、陳明達一起,開始了西南古建筑考察,前后歷時半年,經過云南、四川、陜西、西康共36個縣,調查古建筑、懸墓、漢闕、摩崖石刻約730余處。他們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脫了鞋襪站在水盆里,抖動衣褲,不一會兒,水面上就浮了一層跳蚤。白天勞頓,夜晚也不得安寧,聽到空襲警報,就要到屋外、甚至城外田野躲避,徘徊月下,直至天明。
1940年8月,同濟大學、中研院史語所、社會科學研究所、中央博物院從昆明遷往南溪縣李莊鎮。營造學社也隨之一同入川。幾個月里,李莊的人口從3600人激增到15000人,名不見經傳的小鎮,成為抗戰時中國的文化中心之一。
物資緊缺,物價飛漲,梁思成每月收到薪金,立刻買米買面,稍有延遲就是一堆廢紙。他的體重降到47公斤,開始學著蒸饅頭、煮飯、做菜。林徽因則學會了針線活兒,每天強撐病體,給孩子們縫補那幾件小得幾乎穿不下的衣服。
1944年,在菜油燈的微光里,梁思成完成了11萬字的《中國建筑史》。中國建筑史要由中國人來寫的夙愿,終于達成。
1946年春天,寓居李莊6年的文化人終于等來了北歸的時刻。正是在這個小鎮里,梁思成忍著頸椎灰質化病的痛苦,穿著厚重的鋼背心,用把下巴抵在花瓶口上的姿勢,完成了《中國建筑史》;董作賓,在斗室里不舍晝夜地研究甲骨文,完成了《殷歷譜》;陳盤完成了他的《左氏春秋義例辨》等論文;史語所的同仁們還石印了兩冊學術論文專輯,每一篇都是學術史上的扛鼎之作。
這一年,中國營造學社的歷史也落下帷幕。它未完成的使命,分別被梁思成和劉敦楨們帶到新的學校和研究機構,在波折與翻覆中展開中國建筑史的新一頁。
摘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