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道
8年前的3月18日,一個叫走飯的姑娘離開了凡俗世界。她罹患抑郁癥,選擇自己結束生命。她有個非常有意思的微博賬號,很多人因此認識了她。
我和走飯共享一種疾病,至少我的醫生是這么認為的。
2019年11月,我去北京市安定醫院就診,醫生判斷我具有重度抑郁癥癥狀,我至今都時時懷疑她搞錯了,因為我太正常了。
我非常喜歡我的工作、家人和朋友。我抖機靈的能力從未疲軟,保有對一切不健康但好吃食物的渴望。我堅持著我不算成功的眼妝試驗,我高談闊論,追劇看書,最主要的是,我努力盡一個好家人、好職員和好友人的本分。如果我偶爾拖延、敷衍或者在壓力下掉眼淚,那應該是源于我的人性本能,而非病情所致。
也可能是因為這種“正常”,我幾乎從不吐露自己的精神狀況。得病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我怕給別人添麻煩,也恐懼他人強行給予我的歧視或優待,偏見和善意,我是一個“深柜”抑郁癥患者。
我慢慢地發現,我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實在很多。她們隱藏在我熱熱鬧鬧的朋友堆里。上周我詢問“你們想死的時候怎么辦”,大家都給出了一些建議,“你得晃一晃,找點事做,把這個念頭晃掉。”一個姑娘告訴我。
結束生命是一個經常會出現的念頭,但也不是難以對付。它只不過是一只尾隨我的惡狗,我下蹲或者扔塊石頭,它就嗚嗚哀鳴著跑掉了。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至今仍沒有體會過文學作品里描述的抑郁癥患者“萬念俱灰”的感覺。我只是很尷尬,有時有點不知所措:世界在我眼中仍然是彩色的,愛也一直讓我活下去。
最初發病時我以為只是肢體出問題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里我經歷著越來越劇烈的疼痛,可始終檢查不出個所以然。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在說話時會經歷一些驟然的卡殼,我去醫院,經歷了一系列非常好笑的檢測,包括一種像美國特工抓外星人的把戲:腦袋上戴一個編織著小球的大網兜,在一個女聲提示下玩組詞游戲。
醫生推測,我將情緒壓抑在身體里,而它們最終鉆了出來,竄上了神經,讓我痛得嗷嗷叫。這讓我很不服氣。我差不多是我見過的人中情緒最穩定的,我很少焦慮,從不崩潰,定期為愛情電影哭泣從而健康宣泄出眼淚。
但我也不能否認,那些可能不受控的情緒正在擾亂我的生活,集中體現在“又來了”的時刻。我開始表現出異常的狀況,并越來越頻繁。“又來了”的時候,我可能會突然結巴,詞組消亡在我的大腦里,像餅干溶化在牛奶里;我可能會痛哭,哭到渾身顫抖,像一把無法正常關閉的電動牙刷。
這些狀況通常毫無原因。這讓我很憤怒,好像回家發現一個強盜正坐在我的餐桌邊喝牛奶,而我無能為力。
一些無心之語,一個非常微小的錯誤,會隨機性地讓我愧疚異常,讓我質疑自己的整個存在。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病癥會選上我。一些論文說是我腦中的化學元素在開一個不太得體的party,一些論文說是我的基因有問題。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活著。
走飯在8年前說:“太生氣了,明天是周一,同意的請不作聲。”
我也不作聲。我帶著我隱秘的疾病,繼續我正常的生活。
摘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