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劍虹 劉 陽
(1.宿遷市文物研究所,江蘇宿遷223800;2.連云港市重點文物保護研究所,江蘇連云港222023)
提 要:傳說是先民記錄古老歷史的一種載體。通過口耳相傳的形式對某一歷史事件演變加以記錄,雖有荒誕無稽的成分,但同樣蘊含著許多真實的歷史信息。“水牛化龍”是流傳于蘇北地區的一則志怪傳說,文章通過對歷代有關文獻的梳理,以解釋該傳說在流布的過程中產生的諸多地理與環境變化。
桑墟湖與碩項湖,原是位于海州(今連云港市)西南的兩片廣闊水域。《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二沭陽縣“碩項湖”條下:桑墟湖在碩項湖西北入海州境內。自北宋以來,一則以二湖為背景的“水牛化龍”志怪傳說在淮海及其周邊地區廣為流傳,歷經千年而長盛不衰,并且隨著地理環境的變遷而進行不斷演繹。
在目前已知的文獻中,最早將該故事收錄并付梓的當屬編纂于明正德十二年(1517)的《淮安府志》。據該志第十五卷《紀異》中記載:“安東長樂北鄉地名團墟,民有張姓者,家甚富,畜牛至百只,入水則失其一,歸則如數,張疑之。一夕,夢牛告之:我已成龍,與桑墟湖龍斗,不勝,但角上少刃,可系以助之。夢覺,至旦起視,群牛中一牛最大,驗之,腹下有鱗,乃知其異,以刃系角而去。遂與彼斗,勝之。桑墟湖龍傷目而遁。牛自是不歸,竟化為大湖之龍。每歲一次,風雨作于團墟,魚蝦隨至為驗,至今過大湖,諱‘牛’字;過桑墟湖,諱‘瞎’字。否則,風濤驟作。”[1]
安東,即今漣水。而“長樂北鄉”之“團墟”,即位于安東境內古碩項湖之北岸,今屬連云港市灌南縣新集鄉。“墟”,本意為大土山,即地勢較高處,今沭陽桑墟、高墟等地名皆屬此類。至于明代時名“長樂鎮”,清《光緒安東縣志·建置》云:“長樂鎮,在治北少東一百里。即舊永豐鎮。”“長樂巡檢署在長樂鎮。”[2]《續纂淮關統志》記載:“長樂鎮,縣治北一百里,與海州界……為護鹽關,后因分黃導淮,奉文拆毀,泄黃水入海。”清雍正四年(1726),因屢遭水患,“長樂一鎮竟成坵墟,巡檢衙門亦因廢壞,移于縣治。”[3]
明《正德淮安府志》中,編纂者將這則傳說的時代置于“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至“宋嘉祐中”(1056—1063)之間。按《宋史》記載,北宋初年,縣以下設有鄉、里等基層行政機構,“長樂北鄉”即隸屬于安東縣。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王安石變法以后,原有的“鄉里”自治體系被“保甲制”所取代。后由于長期戰亂對鄉里制度的破壞,鄉村數量減少,故而到明代時,“保甲制”被進一步完善,具有基層軍事防御性質的“鎮”取代了以相約自治為原則的“鄉”。因此,《正德淮安府志》中所謂的“長樂北鄉”確系宋代建置,且只出現在“熙寧變法”以前的北宋初年。
清康熙四十年(1701),陳夢雷在編修《古今圖書集成》時,將《正德淮安府志》中的這則“水牛化龍”故事收錄其中。然而在該書《博物匯編·禽蟲典》中卻發現,原故事中出現的水牛“入水則失其一”的情節被改成“入林則失其一”[4],其余內容則與原文相差無幾。
乾隆十一年(1746),淮安知府衛哲治在《淮安府志·五行》中,幾乎照搬《古今圖書集成》的記載,但與前二者不同的是,《乾隆淮安府志》將這則故事所發生的年代定格在南宋嘉定八年(1215)前后。其文曰:“嘉定八年,大旱。江淮杯水數十錢,渴死者甚眾,逾月未已。安東縣長樂北鄉地名團墟,有富民張姓,畜牛百只,晝牧,入林則失其一。一夕,夢牛言:‘我,龍也,今與桑墟龍斗,不勝。肯助我,但以刃系我角上。’夢覺,視群牛中行龐而股有鱗者,遂系之刃。復斗,桑墟龍傷目而逃。牛入大湖,化為龍,每歲一來團墟,必大風雨,魚蝦擁至。今人渡大湖,不敢及‘牛’字;渡桑墟,不敢及‘瞎’字。及,則風濤驟作。”[5]
要解釋“入水”與“入林”二者變化之關系,首先要從桑墟湖的形成與演變談起。古桑墟湖的范圍包括今沭陽縣的青伊湖、桑墟、華沖、萬匹、賢官以及官墩的部分地區,面積約170平方公里。據明代《隆慶海州志》記載:“桑墟湖,去州治南九十里,昔因銀山壩廢,通海,夏則潴水,冬為陸地。”該湖“上源引沂、沭及桑墟之水,經石湫及黑土灣入海”[6]。
《隆慶海州志》又言:“銀山壩,去州治南二十里,沭河自青州穆陵關發源,合沂水,由九洪橋入海,其勢奔迅易涸,故潴清流為農田利,且隱然有城守之險。宋元之際,賴以抗敵,常加修護。”[7]由此可見,桑墟湖的形成,與下游修筑銀山壩以“潴清流”有著直接的關系。按“宋元之際……常加修護”之語推測,銀山壩修筑的年代當在宋元以前。
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王宣父子欲侵海州,決堤以便步斗”[8],銀山壩被毀,桑墟湖隨之解體。此后,隨著“黃河奪淮”導致的沂、沭諸河下游的泥沙堆積,桑墟湖在清初時出現夏秋洪水漫溢,冬春則涸竭成陸的現象。因此,在明清兩代“水牛化龍”傳說中所看到的水牛“入水”與“入林”的變化,恰好是桑墟湖在這一時期水位變化的過程。
自南宋黃河南徙會泗奪淮以來,沭陽成為名副其實的洪水走廊。乾隆三十七年(1772),沭陽知縣朱黼在《中城紀行》中提到:“沭河西北來,茲邑為水圉,東南茫洼下,水溢不可御。”民國《重修沭陽縣志·古跡》中認為,中城即厚邱[9],位于今桑墟鎮西偏北7.3公里處,而《中城紀行》中所謂“東南茫洼”,實即桑墟及其東部地區。由此可見,至乾隆年間,古桑墟湖區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流經桑墟古鎮的沭河。
沭河,古稱沭水,系發源于山東莒縣北之沂山的一條古老河流,其下游東南流入江蘇境內,中游名薔薇,下游尾閭稱臨洪,由臨洪口入海。唐垂拱四年(688),薔薇河被納入官府漕運航道,并開新溝(石湫河)接入漣河,北通贛榆臨洪鎮,宋代時曾被作為臨洪場重要的運鹽干流。元明時期,沭河上游因黃河淤墊而逐漸斷流。至清代以后,沭河改由青伊湖發源,而流經桑墟境內的河段即被稱作桑墟河。
清道光十八年(1838),名幕錢泳《履園叢話》卷十四《祥異》中,再一次收錄這則傳說。該文雖然沿用“安東縣長樂北鄉”的地理稱謂,但作者將該故事的事發時間挪到“國初”,即清代初年。文中不僅將“桑墟湖龍”改作“桑墟河龍”,還將此前沿用近千年的“大湖”改為“大河”[10],這其中包含著時代及地理變遷的因素。
碩項湖又稱“大湖”,亦名“碩鑊湖”,在距今5000—6000年左右的全新世高海面時期曾是一片近岸海域,到距今約4000年左右的中全新世后期,古淮河河口形成沙堤,碩項湖逐漸形成,其范圍包括今灌云縣南崗鄉以南、灌南縣碩湖鄉以西、漣水縣紅窯鎮以北、沭陽縣沂濤鎮以東的廣大區域。
秦漢時期,碩項湖曾一度擴張,湖水淹沒了周邊城垣。《嘉慶海州直隸州志》轉引《太平寰宇記》載:“秦始皇時有童謠云:城門有血,城將陷沒。有一老母,聞之憂懼,每旦往窺城門,門傳兵縛之,母言其故,門傳兵乃殺犬,以血涂門,母往,見血便走,須臾,大水至,郡縣皆陷。老母牽狗,北走六十里至伊萊山,得免。”[11]童謠雖有荒誕成分,但秦時碩項湖水域擴張,湖水暴漲導致城垣被淹應是可信的。而到公元5世紀南北朝時,因淮、沂、沭等諸河所攜泥沙淤墊,碩項湖曾一度干涸,湖區幾近堙沒。《太平寰宇記》載:“高齊天統中,此湖遂竭,西南隅有小城,余址猶存,繞城,有古井數十處,又有銅鐵瓦器,如廛肆之所,乃知縣沒非虛。”[12]
南宋建炎二年(1128),黃河在武陽決口改道,南下會泗奪淮入海,碩項湖因容蓄大量的黃河下泄之水,湖區面積得以恢復,并一直延續到明末清初時。據明《隆慶海州志》載:“大湖,去州治南一百四十五里,西南距安東、沭陽二邑,東西四十里,南北八十里,與安東、沭陽各得三分之一。”[13]到清代康熙十六年(1677)前后,“黃河決,湖地稍淤”,碩項湖區逐步縮小,其大致范圍“南至漣水縣的灰墩,東至灌南縣的新安鎮,北至灌云縣的南崗,西至沭陽縣的太平集,西北則經小六湖、風儀蕩、柳口和桑墟湖匯合”。[14]而錢泳生活的時代,歷史上水域廣闊的碩項湖早已不復存在,因此在他的文章中,“大湖”也被改成了“大河”。
錢泳是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諸生客游畢沅、秦震鈞、張井等大僚幕府計20余年,足跡遍歷楚、豫、浙、閩、齊之間,以訪碑、刻帖、著述為事,精通金石之學。《履園叢話》是錢泳晚年編纂的一部舊聞雜記,分閱古、考索、水學、景賢、耆舊、臆論等二十四卷,內容廣泛涉及典章制度、天文地理、金石考古、文物書畫、詩詞小說、社會逸聞等諸多方面,堪稱清人筆記中的大成之作。
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近代著名畫家何元俊在《點石齋畫報》中創作一幅名為“水牛化龍”的版畫,文曰:“客有自海州云臺山游,倦而歸者。據聞舟人所述云,安東縣長樂北鄉名團墟,昔有鄉民張姓者,畜水牛百頭,入水輒失其一。一夕,張夢牛云:我已成龍,與桑墟河龍斗不勝,君可于吾角上系二刀以助之乎。張旦起,視群牛中誰可系刀者,有一牛最大,腹下起鱗,如龍然。遂以雙刀系之,次日大風雨,桑墟河龍傷一目遁去,此牛遂入大河化為龍。今過大河,諱‘牛’字;過桑墟諱‘瞎’字,否則風濤立至矣。”[15]按《履園叢話》所言“丁丑秋日,余游海州云臺山,聞之舟人所述如此,亦載《海州志》”,丁丑年即嘉慶二十二年(1817),錢泳時任海州知州師亮采的幕僚,故而有“游海州云臺山”之行[16]。而“水牛化龍”版畫所引用的文字即脫胎于《履園叢話》,因而錢泳所修改的內容,則幾乎原封不動的被何元俊收入文中。
《點石齋畫報》上的版畫“水牛化龍”
當歷史的車輪步入民國后,1918年,時任民國沭陽縣知事戴仁與吳江人錢崇威共同編修《沭陽縣志》,在該書第十三卷《博物》一節中,編者承襲明《正德淮安府志》中對于這則故事最初的描述,試圖以原汁原味的文字還原歷史文獻的本來面目。文末,編者不僅援引康熙十三年(1674)沭陽知縣張奇抱所修《沭陽縣志》中的說法,還運用近代氣象學、生物學的理論,認為“牛能化龍,能入夢,過大湖諱牛字,過桑墟湖諱瞎字,益無稽矣”。[17]
“水牛化龍”傳說之所以會在以海州為中心的蘇北地區廣為流傳,其主要原因在于這些地區都曾是海州屬地。據文獻記載,海州地處蘇北邊陲,西接徐邳,北控齊魯,南蔽江淮,東瀕黃海。漣水,古稱安東。東魏武定七年(549)與沭陽同時隸屬海州。唐貞觀元年(627)后,漣水先后隸屬于泗州、楚州。宋元金時期,海州與漣水保持著密切聯系,互有隸屬,縣境多有重合。而沭陽縣自東魏孝靜帝武定七年(549)起,歷經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宋、金、元、清,直至辛亥革命,始終為海州屬縣。
沭陽地處淮泗尾閭,素以“洪水走廊”著稱,水災頻繁,農人為祈求風調雨順,以土牛斗水龍,這也正是古人將牛視為農業保護神的原因之一。《太平廣記》卷二百九十一《成都記》中即有李冰化身為牛,擊敗蛟龍的傳說。[18]在中國古代神話中,龍主水,是掌管行云布雨的神祇,屬陰性;而牛則是農耕的象征,屬陽性。陰陽相克正是“水牛斗龍”的文化之源。這也是因河湖地理變遷而產生的水文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