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幾年前,黑龍江對岸的俄羅斯布拉格維申斯科市舉辦中國節,我作為隨團記者,在該市待了一周。在一次酒會上,主持人請我為酒會祝辭。我說,哈爾濱的藝術生活中,俄羅斯的元素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其在文化傳統的接續和展現時段,一部分是由俄羅斯文化的血液在滋潤著我們,我們不但記著歷史上的柴可夫斯基、普希金,還在讀現代的艾特馬托夫和拉斯普京,對于今晚這樣熱烈而友好的氣氛,我就用拉斯普京的作品題目祝福:《活著,并且要記住》……
接下的擁抱和碰杯中,我能覺出,他們不但知道拉斯普京,也好像讀過《活著,并且要記住》。
這不是應該的。
拉斯普京在俄羅斯文壇的站位有些像中國的沈從文,在我們國家,不搞寫作的人們中有多少能知道沈從文呢?
不能類比的是,俄羅斯是個有閱讀傳統的民族。
幾天后,我隨團到一個叫康斯坦丁諾夫的小鎮去演出,一位俄羅斯的翻譯擠過人群找到我說,就在前面不遠的原野上,拉斯普京曾在那兒有兩間木屋,種了幾畝土豆。
我第一次讀拉斯普京的《活著,并且要記住》,大約是三十年前了。其第一版的譯本印刷在1979年,有趣的是在譯者前言中標注:僅供批判用。
我讀的時候是用批判的眼光嗎?那時的我能把眼光變得有批判性嗎?拉斯普京筆下的主人公是名逃兵,叫安德烈。掩卷時我在想,若是同樣的情形,我會不會是安德列呢?我雖然沒有真正上過戰場,可在1979年那場戰爭爆發時,我正在戰斗部隊服役,隨時上戰場的可能是有的,甚至聞到了戰場的硝煙味……
當兵就能或就應該不怕死嗎?那可是自己說得都不算的事。雖然我和安德烈都是當兵的,可時間、兵種和面對的情形都不一樣,相差得可是太多了。他是在衛國戰爭的最前線,一天下來,活下來的幾率肯定小于死去的幾率。而我呢?是想著復員回來能找個工作的目的去的,絕對沒有想過自己會和戰爭甚至死亡搭邊。
這部小說的基本情節是這樣的:1945年初,反法西斯戰爭接近尾聲。西伯利亞安加拉河畔的阿塔曼村的人們翹首盼望親人們從前線凱旋歸來。
安德烈于戰爭爆發后應征入伍。3年內曾經伴隨坦克沖鋒,猛撲德寇機槍,滑雪夜襲抓“舌頭”。后來,安德烈受了重傷,于是被送往新西伯利亞醫院治療。住院期間,妻子納斯焦娜打算去探望,可安德烈沒有同意,因為他堅信傷愈后上級會給他探親假,病友們也都這樣認為。3個月后,院方突然要求他出院并立即返回部隊。安德烈暴跳如雷,到處找軍醫評理,可是軍令如山,不容違抗。人們強迫他出院,硬給他穿上軍裝,把服役證和伙食供應證塞到他手里。他不滿并憎恨醫院首長不近人情,他決心把被剝奪的權利奪回來。他違抗軍令跳上了回家鄉的列車,不過他準備在兩三天內打個來回,再撒個謊把事情瞞過去。然而,路途中交通堵塞,火車行駛了3晝夜才到達伊爾庫茨克。他陷入了兩難境地:若中途返回,等于白折騰了一場;若繼續前進,耽誤的時間更長,回到部隊必將受到嚴厲的懲罰。他遲疑不決。最終回家的愿望占了上風,他便晝伏夜行,偷偷回到了阿塔曼村。安德烈原想看一眼父母和妻子之后就回部隊,可部隊抓逃兵的通告到了他的家鄉,他不敢露面了。他躲在沒人發現的地方,妻子納斯焦娜在他夜里回家的地方留了面包。他躲著,躲得蓬頭垢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而且在行動上也漸漸變成沒有人性的野獸……
服役期間回家鄉是每個軍人最盼望的事情。我這樣說出來好像沒什么分量有點輕描淡寫,因為我能說清楚的是和平時期的我這種軍人。在部隊里,從鄉村出來的兵更想探家,一身新軍裝走在鄉路上顯然與眾不同,除了在前途上比曾經的伙伴更有變數之外,最能體現探家意義的是相親,特別是家境不好的兵,身上的軍裝很解決問題,因為鄉下姑娘若能同當兵的定親,就有可能改變現有的生活,是件很光彩的事。
安德烈不一樣,他有妻子。
離家幾年后回去看看,除了新奇和會朋友,最享受的就是放松了??梢砸凰薏凰梢院茸砭苹蛸€點兒小錢,可以上舞廳或干點兒別的什么……
而在戰爭中暫時還活著的士兵想回家或走在回家路上的感受,我不敢觸及,腦際里的血肉橫飛和后方的安寧,任何的描述可能都不及實際心態的十分之一。
安德烈是一名逃兵,但不是一名怕死的逃兵,僅僅想回家看看,僅僅是看看。他還要回部隊的,還要回到一個再能活著回家概率很低的地方去。
傷愈歸隊前是允許探家的。
拉斯普京是位很純粹的作家,據說有些年他不領國家給的工資,只在離小鎮不遠的地方獨居,種一點兒土豆。他所思考的是人性,是戰爭的后面。
一個本想回家看看就回前線的士兵沒法見光了,因為全國都在抓逃兵,因為衛國戰爭勝利了,人們更恨逃兵。
我曾想做逃兵嗎?想過,很想逃到一個遠離戰爭的地方,等戰爭結束后人們還能原諒我,那一定是很幸福的。怕死,是人在戰爭面前的第一反應。
1979年2月的一天晚上,我在部隊機關值夜班,收到軍情通報,戰爭真的打起來了,當時我腦中出現空白。中蘇邊境也開始出現異動,我們部隊馬上進入一級戰備。坦克車開始啟封裝彈了,窗外行進的步兵扛著有實彈的鋼槍。那些天我整宿睡不著,戰爭真的讓我攤上了。
安德烈是名普通士兵(其實能從戰場上活下來就已經不普通了),如果他從醫院的大門出去,去坐通往前線的列車,他會得勛章的,再回家時迎接他的將是鮮花和獻花的少女,因為他出院沒多久,戰爭就結束了。
可一個普通士兵,他是不能判斷戰爭何時結束的,他只在想這次返回前線能活著回來嗎?其實,醫院離家鄉并不是很遠。
我對安德烈充滿同情。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所學校的校園里,校圖書館中的故事書中有一大部分是蘇聯的,而蘇聯的書幾乎都是寫衛國戰爭的,都是寫打仗的,雖然地名和人名讀起來很費勁,可那濃墨重彩的戰爭場面真讓我們那一代孩子著迷。那時的中國孩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對面有拿書的孩子走來,問的第一句話肯定是,是打仗的嗎?剛到十五歲的我就知道西蒙諾夫、伊薩科夫斯基、岡察洛夫、肖洛霍夫……據說,當年蘇聯組織兩千名作家到戰斗部隊去,二戰結束時有近四百名作家沒有回來。
拉斯普京是1937年生人,衛國戰爭開始時他才幾歲,可這并不影響他對二戰經歷的再記錄和反思。因為二戰文學在蘇聯乃至后來的俄羅斯,像紀念烈士的永明火一樣,寫不完的。
安德烈是逃兵。在人們歡慶勝利的時候,他躲在河邊的水磨房里,當活下來的戰友回家鄉時,他偷走了人家釣的魚……
他本不想這樣。
安德烈已經是名成熟的士兵,戰場上的一切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已經想清楚,死在那里和活著回來都是應該的。他糾結的不是作戰甚至死亡,而是另外的東西。
在中越反擊戰期間,北方部隊主要防御第三國。我服役的是個坦克部隊,把封存好多年的坦克啟封開出車庫,把炮彈上的黃油擦去,連隊分發了壓縮餅干……然后開始實戰演練,最初是步坦攻防,一個步兵戰友跟我說,你們的幾百輛坦克從山坡后面拱下來的時候,那種驚天動地,步兵真的沒法打。后來我們配合炮兵打坦克,導彈兵打坦克,飛機打坦克,當強擊機從云層里撲下來時,我絕望,因為在強擊機的面前,坦克就是只草兔。
我知道我,雖然怕死,但不會當逃兵。
就是那年的三月十五號的夜里,也是我最先知道的,我們從越南撤兵了。當時的我一下子癱在椅子上,臉上出的汗是涼涼的。第二天,我借個自行車到城里找其他的戰友,咱們喝點兒酒。
安德烈的結局雖然比我悲慘,可作為同樣是士兵的品格卻比我高尚得多。他僅僅是使個小性子,你們剝奪我負傷后探家的權利,我偷偷地奪回一點兒,就一點兒,曲道回家看一眼,還回前線去。
可是列車晚點了,可是部隊把他當成逃兵,可是衛國戰爭勝利了,他在勝利面前無地自容。
……
部隊將查找安德烈的通告發到他的家鄉,安德烈就成了一只藏在洞里的老鼠了。只有妻子納斯焦娜給他送吃的,而在這時納斯焦娜懷孕了,一個丈夫上前線的女人懷孕了,而且全村人都看出來了。
逃兵的安德烈將無路可逃。
拉斯普京的這部小說能翻譯到中國來,除了在當時的蘇聯引起轟動成為著名作品之外,肯定是中蘇文化交流的一項內容。可為啥要提醒我們要批判地讀呢?拉斯普京把一個戰場上的戰士寫成一個茍活者,寫成一個只能逃進深山的人渣……
偉大的拉斯普京在想什么?
《活著,并且要記住》介紹給中國讀者是在1979年,那時,“文革”的余波還在影響著人們的認知,衛國戰爭中那么多可歌可泣的人物和事跡,你為啥要寫個逃兵呢?
我也是用了好多年的時間,才敢認真地說,《活著,并且要記住》是部偉大的作品,拉斯普京是位世界級的作家。
后來納斯焦娜跳河自殺了,后來安德烈帶把斧頭逃進了深山,他還有生的愿望,可他沒有了生路。有意思的是,安德烈的悲劇產生于偉大的勝利面前,如果勝利晚些日子到來,他也許真的會或者戰死沙場,或者成為英雄。
作家的設置影響著我們對命運的追問。
大約在十年前,俄羅斯邊區作家代表團訪問哈爾濱,座談會上,我一直盯著拉斯普京在看。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