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維艷
一次很偶然的機會,閱讀了陳力嬌的《草原》。這是一篇短篇小說,原刊于《北方文學》,后被《小說月報》轉載。初看到小說的題目,首先想到的是老舍的《草原》,雖然兩者在題材上不盡相同。老舍的《草原》是散文,陳力嬌的《草原》是小說,但它們都是令人難忘的作品。而陳力嬌的這篇小說,確是愈加溫暖人心,也足以令人反省自身和對人生深度的思考。或許我們就是小說中的吳馬拉,也在等待一場自我的回歸,人性的回歸。
小說開始便是單位副科長吳馬拉的“心事”:“吳馬拉的心事只有一個人能說準,只有兩個人能說清,只有三個人能說明白,這構成了吳馬拉目前困境的金字塔,讓他從塔基到塔尖都充滿了抑郁的狂歡。”而這個心事最終還是借了科長手下的女職員王曉鷗(只有一個人能說準),一針見血地說出了這個心事:單位即將進行四風整頓(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享樂主義、奢靡之風),而先前吳馬拉搭在這些四風里的份子錢就要因為這項整頓成為泡影。他不甘心,也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局。因而在小說接下來的篇幅里,記敘了他因為想收回份子錢,而為自己高中還沒畢業的女兒舉行了一場荒唐的莫須有的婚禮,以及他在實施收回份子錢的過程中遇到的人和事,從而一步步地完成自我的感知、自我的顛覆和自我的放逐。
在這場目的不單純的婚禮過程中,小說穿插了主人公和其他幾位人物的經歷,使小說愈加豐厚,愈加水乳交融。這幾個人物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即收到過主人公吳馬拉不菲的份子錢,并在收到份子錢后一直沒有給予過吳馬拉在份子錢上的相應回饋。吳馬拉認為他們是最該來還份子錢的,他們到底能不能來,分別成為吳馬拉心中的牽絆和塊壘:“不過有三個人,吳馬拉沒有把握,按說他們是最該來的,可是越是最該,就越容易出問題。這三個人都是吳馬拉的故友,一輩子他都很難把他們從頭腦中抹去,他們便是王久富、阿遼沙和烏吉娜。”
吳馬拉與王久富。王久富是勞動局長,這幾年官做大了,漸漸地看不起吳馬拉。他的三個孩子結婚吳馬拉都去了,大孩子十年前結婚,吳馬拉隨了二百元;二孩子三年前結的婚,吳馬拉隨了五百元;三孩子去年結婚,吳馬拉雖沒隨份子錢,卻為王久富輸錢的弟弟貼了八百元。
吳馬拉與阿遼沙。阿遼沙是中俄混血兒,接受姨媽的遺產從吳馬拉的小區搬走去住別墅了。阿遼沙搬走前,常和吳馬拉一起吹口琴。而吳馬拉曾救過他,竟也花了吳馬拉500元呢!阿遼沙病好后,也是不提錢的事,他去阿遼沙家提醒他還錢,但是阿遼沙只給他吹口琴,有病的事就像沒發生過,錢就這樣不動容顏地打了水漂。
吳馬拉與烏吉娜。烏吉娜是女性,來自內蒙古大草原,在九街開了個“睡夢茶莊”。吳馬拉認識她始于去她那里喝茶,廳堂里養著一只鷯哥,因為這只鷯哥的引薦,她把吳馬拉從顧客拽到熟人的行列,一來二去和烏吉娜就有了一些曖昧的情感。
于是對于這些好朋友,他需要親自上門送請柬。王久富的態度是閉門不去,阿廖沙的態度是依舊為他吹奏樂曲,而和他的情感有點曖昧的烏吉娜卻病入膏肓,癱倒在床上,只給了他一枚看起來很貴重的戒指。婚禮前的請柬已派送完,婚禮也到了正式的日期,可這三個人一個都沒來,王久富不但人沒露面連份子錢都沒出,烏吉娜也沒派人過來祝福,阿遼沙更是連個人影都沒見,只是讓保姆送來了鮮花。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吳馬拉感到惱火,使得他做出了攔截王久富追討份子錢的瘋狂舉動。但是他得知了烏吉娜去世的消息,還是去看望了她,想不到的是烏吉娜的遺囑中有一則是關于他的:希望吳馬拉將她的骨灰送回蒙古草原。這是多么大的信任和委托!吳馬拉在小說一開始的苦惱,已經到了處心積慮甚至惱火的地步,直到這時他才驚覺烏吉娜的遺囑帶給他的沖擊是多么強烈。
好奇的吳馬拉去有關部門估測戒指的價值,結果告訴他,烏吉那這枚戒指足有四萬多元,超過了他苦心經營的一場充滿欺詐的婚禮總收入。小說寫到這里,我們看到,烏吉娜用她的這枚戒指和她死后把遺產捐助給孤兒院的義舉,向吳馬拉的金錢觀發出了挑戰。
吳馬拉經歷了一場難以名狀和洗心革面的心理體驗。
送烏吉娜回草原的那天,一共五個人。這五個人分別是吳馬拉、王曉鷗、阿遼沙、小紅還有鷯哥。作者把能說話又引薦他和烏吉娜相識的鷯哥也稱之為人,可見吳馬拉對他和烏吉娜的感情與世界觀的改變的根本性認同。
他們行進在遼闊的草原上,唱著送給烏吉娜的歌,也接受著草原的洗禮。小說在鷯哥的閉眼死去和四個人的淚水中結束。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它沒有告訴我們最后的淚水中包含著什么,這一行人能夠走在一起是因為什么,但細細品味一番,卻是意味深厚的。
我所理解的最后的眼淚是遠去的自我與久違的人性重逢的喜悅,是自我的完善與人間美好情愫的重新建立。“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這個訂婚戒/請你交還她/愛情我帶走/請她莫傷懷/重找知心人/結婚永相愛……”
這回蕩在草原的歌聲,在那一刻讓迷失的精神有了意志,讓失卻世界的流浪者重又贏得了世界。吳馬拉最終懂得了王曉鷗對自己好是因為自己也曾對她好;阿遼沙歌曲和鮮花所承載的情誼無限綿長;烏吉娜給他的貴重的戒指以及對自己的信任,是對生命的延續和承傳。這一切都比那些份子錢和不切實際的交際顯得彌足珍貴。原來這個世界確確實實存在比金錢更貴重的東西,吳馬拉因為這些癥候的顯現看清了靈魂,懂得了世界的意義和自身的定位。
小說中的“回歸”有兩條線索,明的是烏吉娜想要將自己葬在故鄉,回歸草原,暗的便是吳馬拉的自我回歸。老子的“道”即是“指人在經驗世界中所體悟的道理,或是形而上的實存者,或是指一種規律,或是指人生的一種準則、指標或規范。”這些都是人內在生命的呼聲。烏吉娜死前感悟到,先前自己看不上的,只會給自己買便宜貨的吳馬拉,卻是茫茫人海中能夠給自己真情的唯一的人,多少身家百萬的富賈也抵不過他對自己的情意。
小紅感念女主人烏吉娜的恩德,在這場送葬的“回歸”里帶著對故去者的懷念,感受著悲傷的浸染,而小說主人公吳馬拉更是經歷了深刻的自省和別樣的洗禮。他是官員,也會貪錢,重視交際,害怕四風的整頓,那樣自己就沒便宜可占了,甚至是損失巨大。看到單位李四秋也趕在四風整頓前收份子錢,自己也恬不知恥地緊跟其后。為了那些錢,他和自己的故友撕破臉,更懷疑烏吉娜與他的感情是假的。為了金錢朋友不是朋友,友情不是友情,說謊成了吳馬拉的標簽。他刻薄,自私,愛財,從不將自己的真實顯露給別人。“吳馬拉平日里有個小本子,珍藏多年,邊兒都卷了,從他隨禮的第一天起,就開始記賬。本子就如同一間小房子,里面的人眼看著就擠爆了,他現在就要把他們從小房子里一個一個地揪出來,讓他們把吞了自己的錢吐出來”。在吳馬拉眼里,朋友或是自我在金錢的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歲月讓人長進也使人陌生。吳馬拉在歲月的打磨下漸漸世故,圓滑,會對著阿遼沙送的鮮花破口大罵,追至王久富家中討要份子錢。他想的是只要我給了你好處,你就得回報我。友情和自尊都抵不過握在手里的錢重要,物欲下的吳馬拉也只能看到錢。但最終是烏吉娜的那枚戒指喚醒了他,是烏吉娜的自殺刺激了他,是送烏吉娜回歸故里草原的經歷感化了他。人性不該如此,而此生到底什么才是最珍貴的?
小說中“草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包容,廣闊,自由。這是人物境界得以升華的地方,它擁有那種純凈的精神品質,不同于在現實生活中人物經歷著的扭曲與復雜。作者對草原是寄予厚望的,而主人公的變化也許在我們看來是必然的,受環境的影響,才變得狹隘。唯此草原代表的美好才能顯得更為可貴,也只有在這片草原上,人才能拾回丟失已久的自我,明白一路走來,擁有了很多也丟失了很多的生命的歷久彌堅。
由吳馬拉的故事,我們看到了小說主人公的世界是怎樣一步步地扭曲、崩潰和重返家園的過程,最后的場景是眼淚的表白與內心的回應。
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著吳馬拉的影子,每個人都會有些許排他的情緒,只是我們沒有吳馬拉那么的極端。曾經讀到過這樣一段話:“我們不能沉醉于物質享受,更多的應該思考人性,思考維護自己的處事原則。如果遠方召喚我,我就會走向遠方,如果大山需要我,我就會走向大山。我不會因為一時的享受而墮落無為,不會為了貪婪而失去自己的處事原則。”
人性在人的生活工作中是方向性的存在。老子曾說過:“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人的本根便是最初的人性,返本歸始,如烏吉娜死后回歸故里,是具體的返本歸始,而吳馬拉的返本歸始更是一種道。人若能淡泊寧靜,獨異于人,不求縱情于聲色貨利,但求精神提升才會得道。
而這便是人性的回歸,認清世界的各個側面,回歸自然,回歸草原,回歸心靈,將自我的靈魂安置在風的故鄉,活得瀟灑,死得安寧。《草原》詮釋的就是這樣一種倫常和道德,作品找到了人性縫隙中隱匿于秘處的真諦所在。
責任編輯? 喬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