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眼

趙淑萍

他參加了一個讀書征文活動。評比揭曉，他的作品獲一等獎！

獲獎者被要求在世界閱讀日這天晚上六點之前趕到一所高校的報告廳參加頒獎儀式。

他邀請老妻和他一起去。老妻從來不看他的文章，也不知道他在征文中寫了些啥。但是，這篇文章他是寫給她的。

四十年多前的事，清晰得如同眼前發生的一樣。

他們要結婚了。他們是媒人介紹的，他覺得她面容清秀，脾氣也好，是個能過日子的人。她覺得他老實。他戴眼鏡，戴眼鏡當地被稱為“叉眼”，多少有點譏諷的味道。但是，她覺得，戴眼鏡的人一般比較文氣，書讀得多，明理。

母親鄭重地交給他一個手帕裹著的方方正正的紙包，里面是28元錢。那是給他置辦新婚的衣服和鞋子的。人生中就這么一回，一定要體面。

他去城里買新衣，經過新華書店時，他走了進去。他看到了《辭海》。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工具書啊，那時是很難買到的。可是，萬一用了買新衣的錢，婚禮該怎么辦呢？猶豫再三，他一咬牙，還是買了《辭海》，如獲至寶。

回家，母親在旁氣得直罵。父親說，怪自己家里窮，沒有能力讓他讀高中，也沒能力辦個像樣的婚禮。既然買了，還是想想其它的辦法。

最后母親決定去她娘家侄兒那里借衣服。侄兒正月里也要結婚了。表兄弟個子差不多。到了哥嫂家，她的嫂子一百個不愿意，但還是借給了他們。怕被弄臟，說好，婚禮辦完了第二天一早就得還回去。

婚禮很順利。他穿上嶄新的中山裝和新皮鞋，中山裝的上袋里還插了一支筆，文質彬彬，還挺精神。

第二天，按照當地習俗，要“回門”，新婚夫婦要回娘家。

他穿上了自己平時穿的舊衣服和布鞋。

“為什么不穿新的中山裝和新皮鞋呢？”妻子問。

他只好如實以告。

妻子眼淚汪汪，和他吵了起來。

娘家婚后頭次宴請“生頭女婿”，一桌子的菜，喜氣洋洋。看到穿著舊衣服和布鞋的新郎，親戚們投來異樣的目光，隨即議論紛紛。丈母娘的臉像一張繃緊的弓。倒是丈人發話了，這28元，又不是去賭了，去吃喝了，是買書了。買書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其實，妻子很賢惠，那天就是在氣頭上，和他大吵一場。四十多年了，妻子偶有慪氣的時候，但再也沒罵過他，也不嫌他。別人辦企業發財了，或是在鄉鎮里做官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文書。業余，他經常向報刊投稿。每次文字變成鉛字，他就高興。妻子在那天也會加一個菜。兒女們也愛讀書，都上了大學，有了穩定的工作。

這次讀書征文，他寫的就是買《辭海》的事。四十多年前的事，他一直心懷愧疚。現在得獎了，他一定要讓老伴分享他的喜悅。而且，5000元的獎金，他想給老伴買一件羊絨衫——老伴看中一件墨綠色的羊絨衫，但是，因為價格太貴，沒舍得買。剩余的呢，買一條中檔的煙，然后給孫輩買幾本書。

轉了好幾輛公交車，他們終于來到了這所大學。報告廳前，站著好幾位禮儀小姐。她們有禮貌地詢問著入場的人。原來，這個城市首次辦讀書節。出席頒獎活動的有各級領導，有特邀嘉賓，有獲獎代表。頒獎后還有精彩的文藝演出，邀請了幾位全國著名的藝術家來表演。會場很嚴，妻子就只能在外面的大廳等候了。

他盼望著頒獎儀式早點結束。報告廳內，燈光璀璨，掌聲四起。報告廳外，老妻正孤零零地等候著呢。室內熱，打著空調。可是，室外，夜風有點涼，妻只穿著襯衫，人老了，火氣差了。還有，妻子眼神不好，這個大學那么大，又像迷宮一樣，她肯定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那該有多無聊。他后悔帶她來了。

領導講完話，終于可以頒獎了。那些獲獎者，有幾位是他熟識的老年文友。也有些中青年作者，最小的一位是個小學生，由母親帶著來的。給他頒獎的，是市委宣傳部部長。

頒完獎后，他想著離開，但其他獲獎者都排著隊有序下來，回到座位，他就不好意思了。

接著就是文藝演出。好幾位藝術家，都是他這代人的偶像。可是，今天他心猿意馬。他不停地看表。他想，老妻在干嗎呢？她會在方寸之間來回地走嗎？她會不時朝里面張望嗎？她會竭力想象里面頒獎的情形嗎？她站累了，是不是把身子靠在墻上緩解一會兒呢？

前排有個人中途離開了，他也趕緊離開座位。當他到門口時，發現老妻站在那里。報告廳很大，頂很高，老妻在那里，顯得那么小，那么瘦弱。突然間，他又是一陣愧疚。

他想好了，這5000元的獎金全部交給她。今晚，他們不趕公交車了，就打的，花100多元也夠了。他不能讓妻子受涼了。

他的鏡片模糊了。妻子拿出手帕，給他擦了擦鏡面。

出租車上，妻子緊緊地挨著他，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那晚，他給妻子說頒獎的情形，還說自己的那篇文章，一個細節也沒落下。

“叉眼！”妻子笑了，笑得那么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