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博
在剛剛過去的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和我的不少朋友都或多或少地經歷了某種“習見危機”——我們突然發現,許多自己曾經不假思索的“常識”,竟然都是如此地脆弱,既經不起現實的考驗,也不符合歷史的經驗;隨之而來的,則是深深的困惑與迷茫。如果我們永遠無法解開某些謎題,如果我們習慣的生活方式不復存在,如果人類隨時可能滅亡,那么那些曾經讓我們驕傲的政治制度、經濟模型、認知與交往模式似乎都需要進行一次“更新”。
在此次遭遇危機的種種習見之中,主角自然是病毒與流行病。一方面,現代醫學的蓬勃發展,讓我們逐漸相信疾病不過是生命中的微瀾,也讓我們開始想象一個沒有疾病甚至是可以永生的未來但另一方面,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曾經僅剩三個國家存在病例的脊髓灰質炎卻在去年于非洲12個國家或地區死灰復燃,而此次新冠狀病毒的暴發更像是一記耳光,重重地打在了我們的臉上。歷史學家威廉·麥克尼爾曾在《瘟疫與人》一書中提醒我們,疫病一直是影響歷史進程的重要因素:那些我們曾經總結出許多原因的“勝利”,也許不過是疫病對人類歷史的一次重塑。而在《不平等社會》中,沃爾特·沙伊德爾更是指出瘟疫是翻轉不平等的四大動因之一。帶著這種覺察,一場瘟疫確實比其他任何情況都更能激發我們去反思種種已有的建制,并以病毒作為一種隱喻,去重新理解這個世界。
病毒是一類僅由蛋白質外殼與核酸構成的非細胞生物,個體微小,甚至無法脫離宿主細胞單獨完成生命活動。但就是這樣一種結構最簡單的生物體,卻可以帶給人類社會最慘痛的后果。這一現象足以根本性地刷新我們對強與弱的理解。
曾經,我們以為規模與集中是強大的重要表現。比如,中國作為全球制造業供應鏈上的重要一環,是處于中樞地位的“世界工廠”。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交給“中國制造”是大多數公司無需多做考慮的選擇,而這一選擇同時也代表了穩定、低價、規模與品質這組幾乎不可能同時存在的標簽。兩百年來,雖然“世界工廠”的地點從英國移到了美國,再到日本,現在又從中國流向了越南、老撾甚至南美,雖然從表面上看,生產地確實變得更加多元化了,但從企業的角度看,集中化的趨勢卻始終未曾改變。隨著地緣政治對經貿活動的影響逐漸加深,這種安排也開始顯露出其脆弱的一面:集中供應的彈性不足,很難應對越來越頻繁變化的國際情勢,政治與經濟摩擦、新的貿易協定與瘟疫都有可能導致波動,而一旦重要的集中供應環節出現問題,就有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
與之相關地,全球化的發展也一直伴隨著標準化的進程。國際標準化組織至今發表了23082條國際標準,幾乎涵蓋了所有行業。而這些標準也帶來了許多顯而易見的好處:節約成本、提高效率、減少分歧。通過標準化,我們追求的是一種通用性與明確的共識,我們希望讓某種“最佳實踐”成為每個人的實踐。而各種各樣的國際組織,比如聯合國、世界貿易組織、世界衛生組織,其實也是標準化在政治層面的表現,以推動某種統一的認識與行動。然而,國際組織近年來的影響力卻在不斷衰落。人們逐漸發現,國際標準越來越難以適應本地情況,與其追求大而無當的“聯合”,倒不如轉向小而精準的同盟,而這也側面反映了如今國際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緊張。
在一個更加隱性的層面上,市場里的每個人實際都是推動標準化的參與者。從iOS與Android、Tvpe C接口,到無線充電、5G、物聯網,幾乎每一個科技創新的背后,都飽含著推動標準的愿望。人們希望搭建平臺,讓所有人都可以拿著建好的輪子飛馳。但標準化會帶來路徑依賴的問題,使根本性的革新變得越來越難;此外,標準化也會讓人忘記輪子是如何造出來的,并逐漸失去制造輪子的能力,那么一旦輪子出現問題,所有人都會陷入癱瘓。試想,如果所有人都使用同一個通信工具的話,那么你和朋友之間的聯系是更強了還是更弱了呢?不難看出,這種安排也許會讓你獲得極大的便利與效率,但你與朋友的聯系卻實則懸于一線。
通信工具的例子同時體現了人類系統對連通性的重視,它將A與B與C相連,并借此傳輸信息、資源與能量。其中的一個實體就是一個節點、一個中繼,共同形成一個巨大的網絡。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網絡的特性在于連接與節點之間的分離,它所加強的是人與系統之間的聯系,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沒有系統,連接便不復存在。
但病毒的邏輯卻完全不同,它的核心要素是傳染與變異。病毒依靠接觸進行傳播,但卻無意維持這種接觸,它所看重的是如何傳染自己所接觸的人并使其變成新的傳染源。傳染是一個相互塑造的過程,它之所以不需要保持連接,是因為每次接觸它都會把自己的一部分“分享”給了被傳染的人。同時,傳染也不是一個統一化的過程,因為變異時有發生,而每個人都會帶著自己的生物特征與感染歷史,與病毒形成不同的組合。
病毒的行為是去中心化的,這包含兩方面意思:第一,傳染的結果是不純粹的,雖然每個人感染后的反應可能出現類似的特征,但其具體結果總是因人而異的,每次感染都是一次對新環境的適應;第二,傳染的中心是不固定的,任何一個感染的節點都有可能成為新的中心,其本身也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
今天,病毒的世界與人類的世界,并非涇渭分明,而早已彼此滲透。從很多方面來說,這場瘟疫都可以被看作是兩種機制之間的交鋒。我們躲避病毒,但也在它們身上看到許多人類應去反思的可能性。就在前兩天,紅杉資本在就肺炎疫情發給總裁們的公開信中,借用達爾文的話表示:那些能夠活下去的公司,“從來都不是最強壯或是最聰明的,但一定是最能適應改變的”。而如果我們仔細去看,就不難發現,在這個黑天鵝事件頻發的時代,“最能適應改變”的永遠都是那些能夠感染別人并有能力建造輪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