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作蘭州一游子

唐軍

一條河，一座橋，一本雜志，一個坐標，一份遠方的呼喚，蘭州在我的心里就有了獨特的氣質和風情。李修平的《蘭州味道》，更像一封邀請函，于是在某個盛夏的清晨，我迎著黃河而上。

列車載著久居江南的我，一路飛奔，這一路是扎眼的橫無際涯的黃土;這一路是連綿不斷的“黃”山;這一路是零零星星、三三兩兩散落于山坡、山谷、山洼間土黃而低矮的民房或村莊，間或偶見一星點的溪水或山泉，使得我不敢相信即將奔赴的城市被叫做“金城”。

置身于如意形狀的甘肅大地，黃河一般蜿蜒悠長的蘭州，我感于它雖沒有北京宮闕的厚重，沒有上海高樓林立的繁華，沒有南京六朝古都的滄桑，但卻似曾相識，油然翩至。

若說黃河是中華的根，那么中山橋則是蘭州的魂。我解下行囊，奔向中山橋，想一睹“黃河第一橋”的風姿。一場雨不期而至，不知這算不算是為我一個遠道而來之人的洗塵。總之，偌大的涼爽感撲面而來，即便是盛夏，蘭州的太陽也沒了脾氣，蘭州城就是如此的清涼。雨不緊不慢地下著，我在雨中散步，酷熱難解的心緒、俗世紛擾的感傷，在雨絲自上而下的洗濯中，已解已合，作繭自縛的心性也隨之消彌。這里沒有沉悶空氣、燥熱氣流，有的是清風習習、塵囂盡落，郁郁枝葉間鳥韻蟲鳴彌漫。

站在橋上，隔欄觀望滾滾的黃河水，心中怦然涌起一絲淡淡的依戀，從巴彥喀拉山脈涓涓匯聚的水流，不遠千里萬里向著遙遠的大海，蜿蜒曲折著，一分一秒不肯停下追逐的腳步，又在年年歲歲，分分秒秒地滋潤著炎黃子孫堅強不屈的脈搏、歌唱著華夏兒女生生不息的脊梁。佇立在現在看來并不雄偉壯觀的鐵橋上，我向西遙望：黃河水不急不緩地流淌，浪花激起片片漣漪，耳際不時響著水流相互擊打的嘩嘩聲;兩岸綠植或高或低地迎風揚，蟬站在樹上，在黃河岸的濃蔭里歡唱……

漫步黃河的南岸，我信步于稀稀疏疏的市民中間，好一幅恬淡閑適、靜謐祥和的圖畫：人們悠然淡定，神情從容，悠悠長長融于藍天、凈土、黃水間……這里還能感受蘭州人特有的水車情懷，忽然一輛或者幾輛縮微水車就會撲入眼簾，它們雖不如當年的水車那樣雄峻壯觀，但也玲瓏可愛，或如車輪、磨盤大小，或如鍋蓋、牛肉面海碗一般精巧。它們都在鮮活的水流中轉動，水花閃閃，芳草萋萋，在太湖石和黃河奇石的映襯下，吱吱咕咕，唱出古樸的韻律。

黃河是中華文明的發源，這里孕育了生命的過程，它飽含著某種囑咐，一粥一飯都是塵世里的修行，漸漸地，這里形成了特有的美食。一般說來，在中國說起吃面食，東西南北想到的不是包子、餃子、饅頭，更不是舶來的餅干、蛋糕、面包，而是面條。就像時下熱門的宮廷神劇，美若桃李的都叫娘娘，可尊奉皇后的唯有一個。面有百種，在蘭州正宗的也只有一個，要是在外地看見面館招牌上寫著“正宗蘭州牛肉拉面”，不用想，這絕對不正宗，因為在蘭州，牛肉面是牛肉面，拉面是拉面，不可混雜。

“蘭州拉面”就是蘭州人與萬物不可名狀的契合。據說，它的歷史已有百年，正宗的蘭州拉面有“湯鏡者清，肉煮者香，面細者精”的獨特風味，不僅如此，這面里還大有乾坤，蘊含著“玄學”：“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一清（湯清）、二白（蘿卜白）、三紅（辣椒油紅）、四綠（香菜、蒜苗綠）、五黃（面條油亮）的獨特之處，看似簡單，入口卻色香味鮮皆具，濃烈卻不膩。

一艘依黃河岸而泊的船吸引了我的目光，其實它并非船，而是一間與眾不同的面館。說它與眾不同，一是它的位置極佳，二是它所提供的面點價格極高，兩個“極”更讓人心生探究之意。我選擇了一個臨窗的座位，從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對岸白塔山的全貌，也可以感受到“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氣勢，世態光景有靜有動，大抵如此。

不一會兒，一碗熱騰騰的漿水面呈到眼前。據說，漿水面發源于陜西漢中，相傳該名是由漢高祖劉邦與臣相蕭何在此吃面時所起。經菜葉發酵得來，其味酸、辣、清香，別具一格，然蘭州漿水面不同于漢中，其突出為湯清且酸爽，將細面撈入冰爽的漿水，上面只放嗆好的一抹香菜、幾粒花椒，色香味俱全。顫抖著雙手接到這大碗，碗中的面條仿佛就是我的整個世界，面香、牛肉香，還有蔥香、辣油香，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嘈雜的面館似乎也在濃香中噤若寒蟬。剎那間，面對值得凝視和深品的珍味，我覺得應該感激這位不知名的廚師，是他用心烹制的這碗面，滿足了一個食客的味蕾。一座城好比一個人，在悠長的時間里，也有了它的表情。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應該是指假以時日，一個地方會動用從空氣、溫度、風、水、土質……以及最重要的食物，塑造出一款款與眾不同的民風和民性。想到西北的人們，把荒漠之地長成的蓬草，撒進這麥子粉里，并融入在自己的食物中，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蘭州人才有著這樣如蓬草般的堅強生命力，讓拉面走過了世間的溝溝坎坎，生長于世間的角角落落呢？亦如這拉面，在千百次的揉捏拍打間，他們把生命拉得如此細密綿長，分明有力。

這個盛夏，我立于黃河岸邊，不想走了。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希望開始漫漶悠遠詩意蒼蒼的生活。風，攜著黃河的氣息，漫過曲徑街巷，漫過四季日月，使山水環繞的金城越發顯出一種宏大的格局來。我在黃河邊上坐著，像一個歸鄉的游子，久久地不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