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濤 王春鳳
電影《美麗佳人奧蘭多》是由導演莎莉·波特根據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奧蘭多》改編而成的。小說《奧蘭多》講述了主人公奧蘭多從16世紀到20世紀的近400年的人生經歷。奧蘭多從男性到女性的生理性別的轉變以及他自身對社會性別的重新認識、理解與融合,奧蘭多最后成為一名20世紀的獨立女性,從而實現了他的個體存在價值。伍爾夫在小說中不斷進行她的“雌雄同體”[1]的理論建構,而對這一文本進行改編、導演的薩利·波特也在電影藝術中還原了伍爾夫關于女性主義理論的建構,同時也利用為電影藝術所獨有的視聽藝術手段表達出自己關于女性主義理論的理解。
一、從小說到電影:內部與外部的變異
由于小說與電影的敘事手段的不同,小說《奧蘭多》與電影《奧蘭多》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對時間的把握。小說中的時間是以人物的心理時間的綿延為主,而電影中的時間則是凝聚在每一幀畫面的時間之下。伍爾夫倡導一種心理真實,這與她所處的時代密切相關。西方自文藝復興起就確立了人的主體性地位,對人的主體性的強調便貫徹在文學、科學等社會自然領域和精神領域的方方面面,而人類對自身能力的自信也帶來了與自然相對立的地位的翻轉,人不再將自然視為神秘性的超驗世界或是給人以宗教安慰的神圣物體,反而認為自然應該為人類征服、服務??茖W技術的不斷發展使得人類的欲望愈發膨脹,最終導致了世界大戰的爆發。戰爭的殘酷和人類的貪婪使得西方知識分子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和信仰。
在這樣的背景下,理性在外部世界的失敗致使人向內反省,開始重視不為邏輯與理性所容納的情感、幻想及沖動?!盎孟搿笔恰秺W蘭多》中重要的元素,其情節浪漫奇幻挑戰了讀者、觀眾對傳記人物的認知;而奧蘭多從男到女、從古至今的雙重的穿越并不是模仿社會生活或僅是為了奇幻而奇幻的作品,而是表達了伍爾夫對這個時代的精神探索,因此她肯定的心理的真實,即是生命本身。[2]對生命本身的關注,使伍爾夫對個體心理的描述十分重視,通過敘述者的客觀呈現來還原心理真實。伍爾夫的理論大部分來源于法國直覺主義的代表亨利·柏格森。在小說《奧蘭多》中對時間有這樣的描述:“時光盡管精確無比地創造了動植物的興衰,對人的心智卻沒有同樣簡單的功效。此外,人的心智對時光的作用也同樣奇特。一旦嵌入人的精神的奇異成分,一小時就可能拉長,甚至可能超出其時鐘長度的50或100倍。另一方面,在人的心智的計時中,一小時又可能由一秒鐘來精確表示?!盵3]這種對時間的直觀體驗來自于對人類心理的真實刻畫,在柏格森看來這種通過直覺體驗到的時間即“心理時間”,對此他稱之為“綿延”,綿延既不是同質的,又是不可分解的。它不是從運動中抽象出來的某一種屬性,而是像河水一樣川流不息,各階段相互滲透,交融匯合成一個不可分的、永遠處在變化中的運動過程。[4]如同柏格森關于數數的描述,數數時的綿延只有將數字放在空間中才能實現,心理時間也只能在具體的空間中才能具象化,將時間附著在具體的空間中,這就使得現實空間與心理時間綿延而帶來的想象的空間得以共存。小說中的奧蘭多在練習劍術的時候可以感受到與他的祖先們所同樣感受到的馳騁在非洲原野的狂野以及與摩爾人的殘酷戰爭。
但對電影來說,時間不能像在小說文本中一樣可以隨著心理時間的綿延帶來現實時空與心理時空的共存。電影畫面只認唯一的一種時間,即“電影中的一切始終處于現在時”。[5]因此在電影中就不能同時展現奧蘭多的心理時空與現實時空,為了符合電影的唯一時間,導演用畫格連接畫格的方式對小說時間進行了處理。導演將奧蘭多近400年的人生經歷,根據時間的順序劃分為7個主題,即死亡、愛、詩歌、政治、社交、性以及重生,將時間濃縮在每個主題中,也就是將時間附著在具體的空間中進行敘述,在不同時間階段和主題下展現了奧蘭多在人生不同階段對生命意義的追尋。
在小說中,奧蘭多為伊麗莎白女王呈上一只盛滿玫瑰水的缽時是這樣描寫的:“他太靦腆了,以致除了女王伸入水中的那只戴著戒指的手,其他什么都沒有看到,但這就足矣。那是一只讓人難忘的手,瘦骨嶙峋,細長的手指佝曲著,好似王位上的寶球,又似象征王權的節杖。它是那么神經質、乖戾和病態,又是那么威嚴,稍稍一抬就會有人頭落地。”[6]而在電影中,為了呈現女王的威嚴,女王在水缽里濯洗戴著各種戒指的手指便給了長達數秒鐘的特寫,電影藝術通過具體畫面給觀眾以自由聯想的空間,而小說中則是通過細膩的描述給讀者創造出畫面感。
電影中的時間按照事件發展的順序進行敘述,但電影敘事的基本單元就是畫面,而畫面就是一種完美的空間所指,人物情節的發展都需要在具體的空間中展現,這就使電影敘事的時間無論怎樣進行,空間始終都與敘事時間完美相配。雖然在電影敘事時間中無法與小說中時間的任意流動性相比,但由于每一畫面具有自身的時間屬性這一特點,使得電影畫面可以同時展示時空,而這在小說敘事中是無法做到的。在小說敘事中,對任何事件的描寫都在時間的綿延中展開,不存在描述兩個同時發生的事件,但在電影敘事中,通過鏡頭語言的表現,可以在同一場景中對不同事物進行細節上的關注。在小說中,伍爾夫用細膩的筆調描寫了一個長相秀氣、身材秀美、沉浸在詩歌世界的青年,他穿過城堡,躲避各色人物才來到了屬于自己的空間的大橡樹下。而在電影的一開始,便展現了身材秀美的奧蘭多站在大橡樹下面讀書的畫面,鏡頭將畫面焦點對準在奧蘭多修長秀美的小腿上,鏡頭切換后又對奧蘭多的面貌進行特寫,在完成文本內容還原的同時,又兼具對象征奧蘭多遠離塵世的精神家園的大橡樹這一景物進行敘述,電影敘事將人物形象特質與含有意象的景物放在同一畫面中,進而放大人物特質。電影敘事將人物與環境描寫結合在一起,完成了文本敘述中不能同時描述兩件物體的任務,使人物特質與景物關系更加密切。
電影敘事中對時間的把握雖然不如文本敘述中的時間具有靈活性,但在導演的努力下,通過運用主題的形式來結構時間,彌補關于敘事時間靈活性的不足的同時,還放大了電影敘事的特色,將人物動作與景物描述同時進行,彌補了文本敘事描述的有限性。在電影的7個主題下,我們更能了解到每個階段奧蘭多所追求的人生意義。
二、電影敘事的先鋒性探索
《美麗佳人奧蘭多》在選材上就展現其先鋒意識。作為一部具有浪漫傳奇色彩的傳記文學作品,《奧蘭多》在文類上就難以進行歸類,傳記式的文體,浪漫奇幻的內容以及敘述者的客觀敘述,使《奧蘭多》這一文本本身就帶有豐富的可闡釋性。而運用電影藝術手段來將這一復雜的文本進行改編,可見導演選材的大膽與創新,因此如何將奇幻的色彩與客觀陳述進行結合是電影改編所必須要面對的難題。
首先,導演為了符合小說浪漫的奇幻色彩,在色調上選用了純度較低、明度較暗的色相。奧蘭多是英國貴族,為了符合他貴族的氣質以及16世紀伊麗莎白女王的時代,電影在色彩上通常選用純度較低的猩紅色和金色以顯示其尊貴的地位和所處的年代感。在電影敘事的發展中,奧蘭多作為特使來到東方國家后,在荒涼的國土中只有奧蘭多穿著一身紅衣,顯示其地位與文化上的差異。當奧蘭多變成女性出現在18世紀,與其他文人出現在小沙龍時,奧蘭多又身著淡綠色的蕾絲裙成為人群焦點,由于性別的轉換她更能理解女性并與文人鄙視女性的淺陋觀點進行辯駁,奧蘭多出現在20世紀時,畫面仍不是明亮的,導演仿佛在用晦暗的色調暗示奧蘭多尋找生命的意義從來不是坦途。但在每一次奧蘭多昏睡后的覺醒,畫面是明亮的,色彩是柔和的,仿佛是奧蘭多與過去種種的執著行為的某種言和,也是在表現伍爾夫對女性精神主體性的不斷探求的過程。
其次,對于文本的意義的解讀,導演莎莉·波特用自己獨特的鏡頭語言進行了闡釋。伍爾夫在《奧蘭多》中的塑造中,不論是男性奧蘭多還是女性奧蘭多,他(她)都在尋找關于生命的意義,而這也是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確立人的主體性地位之后,伍爾夫身為一名女性作家在經歷思想的不斷發展后對個體主體性的思考與探求。而同樣身為女性的導演莎莉·波特,更是運用電影敘事手段將伍爾夫關于主體性追尋這一貫穿整篇小說的意義表現得淋漓盡致。在小說文本中,伍爾夫始終以第三人稱的作傳者身份對奧蘭多的一生進行敘述,在小說開頭伍爾夫這樣寫道:“他,這自然就表明了他的性別,雖說其時的風氣對此有所掩飾,正朝梁上懸下的一顆摩爾人的頭顱劈刺過去。”[7]在電影中,莎莉·波特導演為了強調奧蘭多對主體性的追尋,在電影旁白對奧蘭多進行描述時,奧蘭多突然面向鏡頭直視觀眾,他將“he”這一第三人稱進行否認,進而強調自身的“I”,這是電影藝術對小說文本的先鋒性改編。通過人物直視鏡頭與觀眾互動,從而加強觀眾對奧蘭多這一人物個性的鮮明認識。奧蘭多在出場不久就大聲向觀眾宣告自己的主體身份,為他一生追求主體性精神奠定了基調。在電影中,無論是男性奧蘭還是女性奧蘭多都數次直視觀眾,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而從奧蘭多的自白中觀眾也可以看到,由于性別轉變給他帶來看待周圍事物的看法上的影響。
除此之外,導演經常運用特寫鏡頭來表現人物特質。在小說中,奧蘭多為伊麗莎白女王呈上洗手的水缽時,其視線只能看到女王威嚴的手指;而在電影中,通過先對女王戴著戒指威嚴的手指進行特寫后,采用仰拍的手法,使觀眾從一個較低的位置抬頭看見女王威嚴的面容。仰拍帶來視角的抬高,使得觀眾猶如親身面見女王,增加了女王的威嚴感。
小說《奧蘭多》的奇幻色彩和客觀敘述是電影改編的最大難題。在電影中,導演為了追求奇幻的氣氛,先描繪出奧蘭多穿著淡綠色的裙撐在花園迷宮里不斷奔跑、逃離、尋找的畫面,緊接著通過蒙太奇的手法,出現了身著黑色的裙撐奧蘭多在草地上奔跑。通過鏡頭的拼接,觀眾可以體會到奧蘭多在精神世界里的苦苦追尋,直到她摔在草地上懇求自然給予她精神上的慰藉。
最后,電影藝術不同于小說,不能將小說中方方面面都展現在電影里,因此作為導演和編劇的莎莉·波特對小說內容進行了選取,而這樣的選擇使得奧蘭多一生更為連貫,使觀眾對奧蘭多追求主體性的人生意義更加明晰。小說中的奧蘭多是一個過于憂郁的文學青年,而在電影中,奧蘭多的人生經歷是被區分起來的,迷戀文學的奧蘭多只作為在一個時期內奧蘭多對詩歌的執著來表現,通過對奧蘭多個性和不同人生階段的區分表現,使得人物形象及其人生經歷更為立體和清晰,這種直觀表現是文本難以做到的,但電影又在一些細節上補充,對執著于寫作的奧蘭多是通過對厚厚一摞有有發黃的紙張和現代復印紙來表現的。
導演通過對電影畫面、內容和鏡頭的調度,實現了對文本較高的還原度,也因其先鋒性的改編,使電影并不比文本遜色,而是具備了自身的特點,運用電影藝術為我們還原了一個可聽可視的奧蘭多的故事。
三、性別角色與社會身份的解構與重構
英國在女權運動方面有著悠久的歷史,作為現代女權主義作家的伍爾夫,在經歷了殘酷的戰爭后開始思考這種二元對立的世界觀,在吸取前人理論思想的同時,她在精神層面關注女性的主體性意識,并將這種思考帶進自己的小說《奧蘭多》。
伍爾夫想追求一種和諧,社會的和諧、兩性的和諧以及生活的和諧,為了實現這種和諧,伍爾夫提出了她的“雌雄同體”理論,并在小說《奧蘭多》中予以表現。在小說中,奧蘭多出現時即是貴族子弟,頗得女王的賞識成為女王身邊的紅人,被女王賜予嘉德勛章。奧蘭多憑借身份的高貴和財產的富有,在年輕時遵循男人的內心想法行事。他不顧婚約在身和俄羅斯大公的女兒談情說愛成為宮中的丑聞,被女人拋棄后又投向文學世界,他一直在追尋。但是,當奧蘭多在出使東方國家后一夜之間發現自己變成女性時,他對自身沒有過多的懷疑也沒有一絲慌亂,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性別的轉變。盡管奧蘭多性別從男性變為女性帶來生理性別上的轉變,但奧蘭多本人并沒有任何變化,伍爾夫在此設置了奧蘭多生理性別上的流動,解構了性別上的二元對立,用經歷過兩種性別生活的奧蘭多繼續闡釋她的“雌雄同體”理論。
奧蘭多變成女性后,首先面對的就是財產和地位上的變化。在奧蘭多所處的時代,只有男性才能獲得財產和爵位,身為女性的奧蘭多曾經被賜予的財產要被剝奪,而她只有依靠父親或者丈夫才能重新得到這些原本屬于她的財富。奧蘭多在出席文人沙龍時,遭遇到了文人的諷刺與冷遇,于是奧蘭多開始追尋作為女性主體的生命意義。伍爾夫解構了奧蘭多的男性性別,又建構起她的女性性別,但性別的轉變帶來的不光是生理上的改變,奧蘭多的社會身份隨之也發生改變。奧蘭多經歷了她身為男性時對女性的傲慢無禮和霸道,男性奧蘭多在追求俄羅斯大公的女兒時,說道:“你屬于我,因為我愛慕你?!碑攰W蘭多變成女性時,同樣也經歷了哈利大公對她的這番表白。得到男性的愛慕就是一個女性存活于世的全部意義嗎?奧蘭多拒絕了,她開始建構作為女性自身的精神世界。伍爾夫通過設置了一個從前是男性后來轉變為女性的人物,使這個個體能同時理解男性的心理和女性的處境,能更真切地尋找到身為人的全部生命意義。
在電影中,奧蘭多的追尋通過主題上的劃分更加明確,男性奧蘭多追求一切的便利和女性奧蘭多遭遇到的各種困境,通過電影畫面使觀眾有著更為直觀的感受,而當電影最后奧蘭多重回到她的精神家園大橡樹下,看著自己的女兒拿著攝像機奔跑時,奧蘭多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在大天使加百列的歌聲中,表達了伍爾夫的“雌雄同體”理論:“我來了,來了!我最終而來,既非女也非男。你我合二而一,永不分開。”電影的主旨最后在大天使的歌聲中得到了升華,使影片中奧蘭多對和諧主題的追尋最后得到了提煉。
結語
伍爾夫的性別詩學帶給我們這樣的啟示:男女兩性之間的關系不應該是二元對立的,而應該是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通過對女性主體性的強調,增加多元的看法與觀點來平衡一元論的世界。導演莎莉·波特通過先鋒性與繼承性兼容的電影藝術手法展現了伍爾夫的“雌雄同體”理論,讓觀眾通過電影畫面更直觀地感受到不同性別的立場、觀點與生存困境,通過獨特的電影藝術手法最終將這一奇幻的文學作品呈現為電影畫面,給觀眾一個更加直觀、立體的奧蘭多。在經歷過諸多苦難后,認識到世界不應該只有分裂與對抗,同時也需要更多元的存在模式這已經成為集體的共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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