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朝
1
哈爾濱,滿語,意思是曬漁網(wǎng)的地方。
一百多年前的哈爾濱真的就是一個到處晾曬漁網(wǎng)的小漁村。
公元1896年6月3日(光緒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大清國特使李鴻章赴俄祝賀俄皇登基加冕,在莫斯科與沙皇俄國外交大臣羅拔諾夫、財政大臣維特簽訂《防御同盟條約》,史稱《中俄密約》。根據(jù)這份《中俄密約》,俄國人在中國東北修建了一組丁字形鐵路,即中東鐵路。中東鐵路與俄國西伯利亞大鐵路相連接,西起滿洲里,東至綏芬河,北起哈爾濱,南至旅順口。哈爾濱位于滿洲里與綏芬河之間正中,是丁字的連接點,天然地成為中東鐵路最重要的樞紐站,于是,這座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漁村搖身一變,變成一座豪華氣派、對遠東地區(qū)甚至對整個世界都舉足輕重的國際大都市,西方人稱其為東方小巴黎。
那時候的哈爾濱,有遠東地區(qū)最大的東正教堂(索菲亞大教堂),有中國第一家啤酒廠,有充滿西洋風情、走著不同膚色行人的中國大街(現(xiàn)在叫中央大街),有19家(一說21家)外國領事館,那里是中國人闖關東的首選之地,是各國商人、政客、冒險家、傳教士、流浪漢甚至刺客,追求財富、實現(xiàn)野心、傳播福音、完成烈舉、成功成仁的理想舞臺。
但誰也沒想到,一場瘟疫會差一點兒從地球上抹去這個年輕的城市。
2
瘟疫是從滿洲里傳到哈爾濱的。
滿洲里是中東鐵路與西伯利亞大鐵路的交匯點,原稱“霍勒津布拉格”,蒙語,意思是“旺盛的泉水”,后因中東鐵路的修建而得俄語音譯名稱“滿洲里”,當時為中東鐵路附屬區(qū),歸俄國人管,僅有5000左右俄國人和2000左右中國人居住。1910年10月,滿洲里的一家客棧,兩名住店的中國男子突然發(fā)燒,咳血,而后一命嗚呼,尸體呈黑紫色,面部表情極其痛苦。兩天后,與其接觸過的另外兩名客人也突然斃命,死前癥狀、死后狀態(tài)都與前兩名死者一模一樣。客棧老板嚇壞了,馬上報案,兩名俄國醫(yī)生帶著一隊俄國士兵趕到現(xiàn)場。之后,俄方迅速查明死者來自俄國達烏里亞,都是受雇于俄國鐵路部門的中國勞工,并很有把握地認定死因是感染了某種瘟疫。經(jīng)過進一步排查,俄方在滿洲里又找出300多名瘟疫感染者,而且都是中國人。俄國人用火車車廂把這300多中國人隔離起來,并派軍警封鎖了所有中國人的居所,隨后又在海拉爾、扎蘭屯、哈爾濱、齊齊哈爾等中東鐵路沿線各站設立檢疫機構,明令各站“如有華人到站,即須檢查”,對到站下車的中國人實行強制檢疫。
盡管如此,瘟疫還是傳到了哈爾濱。1910年11月9日,同樣是兩個自俄國返回、從滿洲里入境的中國勞工,以同樣癥狀暴亡于哈爾濱傅家甸一家旅館。當晚,俄方控制下的華俄公共議事會召開緊急會議,針對疫情研究應對措施。與會者除俄方當?shù)卣€有幾位有頭有臉的華商。第二天,哈爾濱俄國僑民居住區(qū)都被哥薩克士兵用步槍封鎖起來,隨意出入,格殺勿論。隨后,中東鐵路管理局辭退了所有的華人職工,俄租界地的中小學校暫時不許華人學生進入,各工廠、商行嚴令華人“一律散工,以免傳疫”。風聲傳到長春、奉天一帶,日本人也緊張起來。日俄戰(zhàn)爭,俄國戰(zhàn)敗,不得不把中東鐵路南滿路段(長春至大連)割讓給日本,此后南滿鐵路一直為日本人所操控。日本人聞風而動,同樣在南滿鐵路沿線各站設立疫情監(jiān)測站,同樣對到站下車的中國人實行強制檢疫,發(fā)現(xiàn)感染者當即送進隔離區(qū)。身邊出現(xiàn)疫情后,日本人成立了防疫總指揮部,組建了民間防疫義勇隊,先后有近70名日本醫(yī)生、近500名日本警察、近2000名日本士兵沖上防疫工作的第一線,有效地控制了疫情的蔓延。日本關東都督府總督大島義昌親自督辦防疫事宜,對防疫工作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
比較之下,清政府的反應有些遲緩。俄國人在滿洲里展開大規(guī)模防疫的時候,清政府駐滿洲里交涉局只是好奇地看著俄國人把300多中國人塞進悶罐車改成的隔離房,沒有任何動作。日本人已經(jīng)在南滿鐵路沿線各站設立了檢疫機構,清政府奉天當局卻置若罔聞,同樣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日俄兩國已就此事向大清帝國外務部發(fā)來照會,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卻還半信半疑,以為列強又在無理取鬧。得知情況屬實后,朝廷出現(xiàn)兩派意見:一派認為既然日俄兩國想管這檔子事,那就讓他們去管好了,我大清帝國樂得清閑;一派認為東三省雖遠在關外卻是我大清帝國的“龍興之地”,疫情防控可借助別國力量,但防疫主權必須掌握在我大清帝國手中,否則日俄兩國勢必借機擴大其在東北的勢力范圍,東三省可能不再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好在后一派意見占了上風,但大清帝國還要面對一個更為棘手的難題:派誰去東北主持防疫?從中央到地方,清政府根本就沒有負責公共防疫事務的行政機構。上至攝政王載灃,下至中央各部大員、地方各級官吏,無一人懂得公共防疫為何物。
3
俄日兩國反應何以如此迅速?
瘟疫的源頭在俄國境內。中國境內出現(xiàn)疫情之前,西伯利亞就已經(jīng)發(fā)生中國勞工集體染疫事件。沙俄政府也沒向清政府打個招呼,只是把染疫勞工集中起來塞進火車運回中國,運到滿洲里就算交給清政府了,所以滿洲里出現(xiàn)疫情時,俄國人已早有準備。日本人更鬼。控制著遼東半島的日本關東都督府有著完備而發(fā)達的情報系統(tǒng),一直在用各種方法搜集掌握中國東北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民俗等方面的情報,為日后全面侵華做著積極的準備。翻開關東都督府民政部庶務課編寫的《關于金州附近葦席生產流通調查報告書》《瓦房店地區(qū)果物流通組合調查報告書》以及《關東都督府內簡易人口調查統(tǒng)計表》,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連一些在中國人看來并不重要的民間瑣事,諸如哪座小城有多少妓院多少煙館,哪個村落有多少人在抽大煙,等等,都在他們調查掌握之列,那些密密麻麻混雜著繁體漢字和阿拉伯數(shù)字的日本文字就像一排排正在獵食的黑色螞蟻,看似弱小之至實則兇殘之極。發(fā)生瘟疫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怎么可能逃過日本人的眼睛?日本人又怎么可能掉以輕心?
更重要的是,日俄兩國都是當時的世界強國,其政治制度、人文觀念、科學技術、防疫機制之先進、完備,都不是當時的大清帝國可以比肩的。
4
于駟興,字振甫,號艮廬,1878年生于安徽壽州(今壽縣),時任哈爾濱道臺府最高軍政長官,因防疫不力被滿清督撫革職,民國成立后再度被政府起用。
疫情集中爆發(fā)于哈爾濱,于駟興固然難辭其咎,但于駟興有于駟興的難處,很多事情不是他能完全左右的。從法理上說他確是哈爾濱的最高軍政長官,可他實際上能管到的也只有傅家甸(今哈爾濱道外區(qū))之類的地方,其他地方大都被劃定為中東鐵路的附屬地,歸俄國人管。傅家甸約有24000常住人口,大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中國老百姓,居住條件簡陋,個人衛(wèi)生、家庭衛(wèi)生、公共衛(wèi)生均可用“不堪”二字來形容,可以說,只要有一個人把瘟疫帶到這里,這里就會成為疫情集中爆發(fā)的重災區(qū),成為疫菌向外傳播的總基地,對此于駟興不可能有什么好的解決辦法,換別人來同樣毫無辦法。從1910年11月9日疫情初現(xiàn),到同年12月初全城告急,僅二十幾天的時間。俄方一再向于駟興施壓,聲稱如清政府不能及時有效控制疫情,俄方將對包括傅家甸在內的整個哈爾濱實施軍事管制。于駟興左一次又一次地向上級告急,同時在傅家甸緊急征用民房,用于集中隔離染疫病人。不能說這一做法對于遏制疫情蔓延毫無作用,但能征用的民房就那么二十幾間,染疫病人卻一天比一天多,得不到隔離的病人只有死在家里,尸體甚至被家人直接扔在大街上。為防止老百姓亂扔尸體,道臺府向傅家甸老百姓發(fā)放了一批棺材,算是于駟興的又一政績——如果沒有這些棺材,扔在大街上的那些尸體將給這座城市帶來更大的污染,還將給俄日等國侵犯中國防疫主權提供更充分的理由和更有力的借口。但是,棺材同樣數(shù)量有限,尸體還是一具接一具地出現(xiàn)在大街上,以致招來成群的烏鴉和野狗。烏鴉們在空中盤旋怪叫,野狗們狂歡般地嘶咬著那些僵硬的尸體,雪地上到處都有它們的爪印,城市的街道被它們搞得一片狼藉。
于駟興的心,像是終日被野狗嘶咬著。能做的他都做了,他真的盡力了。剩下的事情,他只能寄希望于東三省總督錫良。
5
錫良, 1853年出生,字清弼,巴岳特氏,蒙古鑲藍旗人,同治十三年(1874年)進士,歷經(jīng)同治、光緒、宣統(tǒng)三朝,為官30年,《清史稿》稱其“安內攘外,頗有建樹”。
錫良的仕途始于出任山西知縣,其后在四川、云南、貴州等地擔任“主要領導”,宣統(tǒng)元年(1909年)二月受命欽差大臣,總督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事務,兼任熱河都統(tǒng),上任第二年就在其管轄的東三省遇上了一場特大瘟疫。1910年11月下旬,奉天也已出現(xiàn)疫情,甚至出現(xiàn)了有人染疫而死的傳聞,到了12月初,首例染疫者被確診,錫良終于有所警覺,但他和于駟興一樣,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于是不得不向日本駐奉天總領事小池求助。小池答應了,派出大批日本醫(yī)生援助奉天,防疫工作取得很大成效,客觀地說,的確救了不少中國人的命。但同俄國人一樣,日本人也想借機更多地干預中國事務,更大地擴充自己的勢力范圍,這就讓錫良防不勝防,如履薄冰。后來錫良在呈給朝廷的奏折中說,“查疫勢傳染甚烈,外人尤其注意,辦理稍不如法,即恐乘機干預”,防疫動作“稍一延緩,外人便執(zhí)世界人道主義以肆責言,操之過急,群情又百端疑阻”。
錫良所謂“百端疑阻”,大多來自中國同胞。中國人何以要對防疫工作“百端疑阻”呢?科學的防疫措施是以現(xiàn)代細菌理論為根基的,而當時的中國老百姓根本不知道細菌為何物,對消毒、隔離之類的做法自然是“百端疑阻”。有人認為這場瘟疫是神鬼所為,是妖孽作祟。有人認為是日本人在投毒,是俄國人在使壞,后來見日俄僑民也有人染疫而死,類似的“陰謀論”才算破產。既然是神鬼所為,是妖孽作祟,江湖上各路巫醫(yī)神漢、寺廟里諸方高仙大佛便空前活躍起來,一些瘟疫感染者拒絕就醫(yī),逃避隔離,或請“大仙兒”來家“跳大神”,或去寺廟上香上供,求仙拜佛。一些“大仙兒”非但沒能驅走妖魔鬼怪,自己也被妖魔鬼怪上了身,最終和請他前來施法驅魔的染疫病人一道走上了黃泉路。寺廟的香火同樣不起任何作用,神佛拿瘟神也沒辦法,和尚道士倒是借機得了不少歪財。信基督的人則認為瘟疫緣于哈爾濱異教徒太多,惹上帝發(fā)了脾氣,你們不是不信我嗎?那好,我就降回瘟疫治治你們,看你們信我不信!為了在上帝那里獲救,教徒們更加頻繁地舉行集體禱告,可事實證明西方的上帝并不比中國的神佛更有法力,集體禱告換來的是集體染疫,甚至是集體死亡。凡此種種,錫良也是啼笑皆非,可他又能有什么辦法?何況這位二十一歲就中了進士的晚清名臣腦子里只有四書五經(jīng),根本就沒聽說過細菌、病毒之類的現(xiàn)代醫(yī)學概念,其本身對現(xiàn)代防疫手段就懷有一定程度的“疑阻”。清廷任命的東三省總防疫官伍連德博士后來在他的回憶錄中說:“正是這種無知導致了疫情的復雜化,并且使疫情向更遠的南方蔓延。”
當然,錫良并非全無作為。意識到疫情嚴重,他一方面向朝廷打報告,稱這場瘟疫“如水瀉地、似火燎原”,一方面向東北各地派出大員專司督辦防疫事宜。朝廷派伍連德博士來東北主持防疫工作后,錫良予以其積極配合、全力支持,先是多方籌措經(jīng)費設置防疫所,最大的營口防疫所可容納3000病人,后又組建了吉林防疫局,這是中國首家公共防疫研究指揮機構,中國公共防疫事業(yè)自此發(fā)端。錫良上書朝廷,建議重獎參加防疫的外國專家,“按我國慣例,每人至少一萬盧布”。對因參加防疫染疫而亡、以身殉職者,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他一律重金撫恤,每人至少一千兩白銀。瘟疫撲滅后,他將有功人員列出名單“恭呈御覽”,請求給予嘉獎,并奏請攝政王載灃對主要功臣伍連德博士“欽錫進士”。他對東北各地防疫不力之官員毫不手軟,該革職的革職,該查辦的查辦,決不姑息遷就。一個行將就木的王朝能有這樣的好官,不容易了。
6
接到于駟興的告急文書,錫良向哈爾濱派出兩名醫(yī)生,一個姓姚,一個姓孫,均在天津北洋醫(yī)學堂學過西醫(yī)。兩名醫(yī)生欣然領命,滿懷豪情地趕到哈爾濱,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天真了,事情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樣。于駟興雖然心急如焚,但同樣腦子里只有四書五經(jīng),同樣不知現(xiàn)代醫(yī)學、公共防疫為何物,同樣對西醫(yī)充滿了疑惑。他把奉天派來的兩名西醫(yī)當成了幫忙的雜役,并不賦予他們防疫指揮權和人事調配權,兩名醫(yī)生能指揮的僅僅是從奉天帶來的五個比他們更年輕的小護士,能做的也只是調查一下疫情并根據(jù)調查結果向哈爾濱道臺府提一些防疫建議,推行一些簡單的消毒辦法。中國老百姓對他們推行的消毒辦法,比如在房間噴灑硫磺、石炭酸之類,大都不以為然,不肯接受,因為那些東西損害墻體和家具,還會在屋子里留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道臺府公文記載,“無知之愚民,其畏防疫一如蛇蝎,于消毒等更直接有形之損害,有暴言暴動而拒絕者”。對于這些“暴言暴動而拒絕者”,于駟興不是不可以采取強制措施,但他害怕激起民變,有時只好睜一眼閉一眼地遷就那些“無知之愚民”,致使一些防疫措施難以全面落實,客觀上縱容了疫情的肆虐。俄方啟動檢疫防疫工作后,立即照會哈爾濱道臺府,希望“一體出示曉喻華人”,欲出入俄國僑民居住地,必先到防疫部門體檢,體檢合格后領取通行證,憑通行證方可出入,道臺府的回復卻是 “此事雖為防疫起見,但于商民生活頗多窒礙,當函復請從緩辦”。錫良派駐哈爾濱的防疫督辦大員居然非常贊同道臺府的說法,與俄國東清鐵路公司交涉時竟也提出“界內防疫牽累太多,焚毀房屋,禁絕行人,甚至凍死街衢,亦指為染疫,累及鄰右,辦法未妥,殊為文明國家之累,請即取消”。俄國人當然不會聽從這些愚昧無知、自以為是的答復,反而加強了交通要道、重點關卡的封鎖與管控,雖說只是為了保護俄國僑民,但確實有效遏制了疫情在整個哈爾濱的蔓延,中國人同樣跟著受益。遺憾的是于駟興們對這一切仍無動于衷,終致瘟疫“如水瀉地,似火燎原”,傅家甸迅速變成人間地獄。年關將至,很多已經(jīng)感染了瘟疫的哈爾濱人或回關內老家過年,或去外地游玩,紛紛乘坐火車沿中東鐵路南下,無意中把瘟疫播撒到“祖國的四面八方”。中東鐵路沿線各站,凡有哈爾濱人下車的地方都出現(xiàn)了疫情,“星星之火”甚至燃到了北京、山東等地,不僅嚇壞了清廷,而且震驚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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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真的是鼠疫嗎?
有人認為是,有人認為不是,比如那位來自奉天的姚醫(yī)生,他認為這是一種傳染性很強的肺炎,并非鼠疫,依據(jù)是伍連德到來之前,日本南滿鐵路派來的日本醫(yī)生在哈爾濱解剖了300多只老鼠,卻沒有在任何一只老鼠身上發(fā)現(xiàn)鼠疫桿菌。這位日本醫(yī)生是鼠疫桿菌發(fā)現(xiàn)者、日本著名醫(yī)學專家北里柴三郎的學生。伍連德并不接受“肺炎說”,他要用他的顯微鏡找到正確答案。于駟興一聽伍連德要做人體解剖,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向伍連德解釋說,不是下官抗命不遵,是你伍大人久居海外,實在是不了解大清國的國情,國人一向以死者為大,解剖尸體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死者的在天之靈不會答應,死者的親屬不會答應,傅家甸的老百姓不會答應,大清國的法律更不會答應,伍大人萬萬不可作此設想,萬萬不可。伍連德問于駟興,尸體可以扔在街上喂野狗,為什么不可以用來解剖呢?他告訴于駟興,人體解剖是找到真相的唯一途徑,此外別無選擇,這件事沒商量,而且刻不容緩。于駟興沉吟良久,只好答應,但他提出,要選擇一個合適的時間,找到一具合適的尸體,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時間選在1910年12月27日深夜,尸體是在傅家甸開客棧的一個日本女人。房間狹小而幽暗,孫、姚兩位醫(yī)生一旁協(xié)助,伍連德用閃著寒光的手術刀劃開了日本女人青紫色的胸膛,東三省歷史上第一例醫(yī)學意義上的人體解剖就此誕生。為防消息外泄,如此正大光明的一件事,當時只能在黑暗中進行,連日本女人的中國丈夫都不明就里。隨行的道臺府衙役對老板娘的丈夫說,伍大人深夜探查疫情,閑雜人等都要回避。老板娘的丈夫很聽話,乖乖地在門外站著,等他再進來時,伍連德已經(jīng)輕巧地從日本女人體內摘出了肺臟、肝臟和脾臟,而且已將刀口縫合完畢,給遺體穿戴整齊,日本女人的丈夫什么都沒看出來。這一切,都是于駟興的精心設計。
伍連德馬上回到實驗室。鼠疫桿菌現(xiàn)身于顯微鏡下的一剎那,他興奮得差一點蹦起來。他讓林家瑞叫來于駟興,他要讓于駟興好好看看兇手的模樣。于駟興在顯微鏡下看到一個個活潑而邪惡的小蟲子狂歡般地不停游動,如夢方醒。眼睛從顯微鏡上移開之后,于駟興打量伍連德的目光變了,由懷疑變成了信賴,由似有若無的輕蔑變成了高山仰止的推崇。為保萬無一失,也為了讓于駟興們更徹底地臣服于科學與理性,伍連德對血樣進行了培養(yǎng),三天后培養(yǎng)基上出現(xiàn)的依然是鼠疫桿菌。
果然是鼠疫。
但不是一般的鼠疫。
11
一般的鼠疫,靠跳蚤傳播。具體而簡單地說,跳蚤咬了老鼠再去咬人,便把老鼠身上的鼠疫桿菌帶到人的身上。這類鼠疫通常稱作腺鼠疫。問題如前所述,北里柴三郎的學生已在哈爾濱解剖過300多只老鼠,沒有在老鼠身上發(fā)現(xiàn)鼠疫桿菌,再說哈爾濱的冬天寒冷至極,跳蚤幾乎無法生存,哪還能干這種缺德事?伍連德經(jīng)過進一步研究,得出兩個結論:其一,與哈爾濱的老鼠無關,鼠疫桿菌來自西伯利亞土撥鼠;其二,這是一種借助咳嗽、呼吸產生的飛沫,甚至直接借助空氣就可實現(xiàn)“人傳人”的新型鼠疫,完全不需要跳蚤蹦來蹦去,據(jù)此可稱其為肺鼠疫。
伍連德致電外務部右丞施肇基,詳盡報告了這一情況,并建議朝廷馬上做三件事:其一,向哈爾濱增派醫(yī)務人員;其二,對所有疫區(qū)實行強制隔離;其三,對中東鐵路實施交通管制。此外他還特別強調,要撲滅鼠疫,必須與日俄兩國擱置爭議加強合作。為取得俄國人的支持,伍連德首先去中東鐵路局拜訪局長霍爾瓦特。霍爾瓦特留著一臉大胡子,神態(tài)嚴肅而傲慢。他對醫(yī)學一竅不通,聽不懂什么是肺鼠疫,明確表示我們俄國人不相信你們中國人有能力對付這場瘟疫,但可以配合你們中國做一些具體的防疫工作。伍連德說,相不相信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只要你們配合就好。走出中東鐵路局,伍連德開始逐一拜訪各國領事館。哈爾濱作為當時遠東地區(qū)最大商埠,外國僑民占全市人口的一大半兒,沒有各國領事館的支持和各國僑民的配合,防疫工作寸步難行。令人遺憾的是,那些金發(fā)碧眼的外國領事并沒有因為伍連德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而對他格外看重,認為眼前這個年輕的中國醫(yī)生與其他清政府官員沒有什么區(qū)別,如果有,也只是頭上少了根大辮子,再就是會說兩句英語,如此而已。他們明確表示,不承認伍連德的“肺鼠疫”觀點,不相信大清帝國有真正的醫(yī)學家,不相信清政府有能力戰(zhàn)勝這場瘟疫。他們還是希望清政府知難而退,由他們全權主持相關防疫事宜。伍連德算是徹底看清了大清帝國在列強眼里是怎樣一種形象,他一方面以醫(yī)學家的身份說服他們接受他的“肺鼠疫”,一方面以外交家的身份鄭重提醒他們,此次防疫,中國為主,他國為輔,決無更改之可能。
外國領事不懂醫(yī)學,可以不承認“肺鼠疫”,日俄兩國的同行竟也表示反對。北里柴三郎的學生跑到伍連德的實驗室里,用生硬的英語告訴伍連德,這里根本沒有鼠疫,有我解剖的那數(shù)百只老鼠為證。伍連德說,如果沒有鼠疫,我怎么會在死者身上解剖出鼠疫桿菌?鼠疫不是來自哈爾濱的老鼠,而是來自俄羅斯的土撥鼠。無論伍連德怎么說,日本醫(yī)生就是不接受,似乎如果承認伍連德是對的,他和他的老師就都失了面子。與這位日本醫(yī)生不同的是,哈爾濱鐵路醫(yī)院院長哈夫肯承認鼠疫,但不承認“肺鼠疫”,尤其不承認疫菌來自西伯利亞土撥鼠。接待伍連德來訪時,哈夫肯堅持強調,只要消滅了老鼠,就能做到“可防可控”,就能實現(xiàn)“人不傳人”。哈夫肯的觀點來自他的叔叔,他的叔叔是一位著名的鼠疫專家,曾用滅鼠的方法戰(zhàn)勝過發(fā)生在印度孟買的鼠疫。哈夫肯帶著伍連德視察了幾個鼠疫病房,接觸了幾個鼠疫病人。伍連德驚愕地發(fā)現(xiàn),基于哈夫肯的看法,鐵路醫(yī)院的醫(yī)生都不戴口罩,鼠疫病房都無所顧忌地敞開著大門,悠閑得像剛睡醒的北極熊正張著嘴打哈欠。
伍連德陷入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孤獨與絕望。
他更深切地感受到這座城市的寒冷。
他在寒冷中迎來了1911年的元旦。
12
1911年1月2日,一個叫邁斯尼的法國醫(yī)生突然出現(xiàn)在伍連德面前。邁斯尼先生也是清政府請來的外國專家,在北洋醫(yī)學學堂當教官,是伍連德的同行。他告訴伍連德,朝廷接到你的電報,派我來做你的醫(yī)學助理。伍連德先是大喜過望,因為眼下正缺人手,而后大失所望,因為邁斯尼先生同樣不接受伍連德對這場瘟疫的定性。邁斯尼和哈夫肯一樣,承認這是一場鼠疫,但不承認伍連德提出的“肺鼠疫”,不相信會有空氣中的“飛沫傳染”。這位年長伍連德十幾歲的法國佬揮舞著毛茸茸的法國胳膊向伍連德疾呼:“只要做好三件事就可以了,第一是滅鼠,第二是滅鼠,第三還是滅鼠。”他甚至希望伍連德把東三省防疫總指揮權讓給他,他認為他比伍連德更有資格更有能力指揮這場事關千萬人生命的戰(zhàn)役。他向伍連德宣稱,他曾經(jīng)在香港、唐山等很多地方戰(zhàn)勝過鼠疫,他幾乎就是鼠疫的天敵。這無疑是給孤獨絕望中的伍連德雪上加霜,伍連德終于表現(xiàn)出年輕氣盛的一面,他當天就給施肇基發(fā)了一份私人電報,陳清他與邁斯尼的分歧和爭執(zhí),表示愿意把一切權力交給朝廷派來的邁斯尼,自己主動退出。他當時還不知道的是,他的電報發(fā)出之前邁斯尼已經(jīng)向施肇基連發(fā)三份電報,建議清廷調回伍連德,由他邁斯尼全權主持東北防疫工作,法國政府也不失時機地向清廷外務部發(fā)來照會,表示支持邁斯尼全權接管東三省防疫事務。施肇基不是醫(yī)學家,他也不敢肯定伍連德就一定是對的、邁斯尼就一定是錯的。猶疑再三,施肇基決定去拜會一下英國大使朱爾典。他問朱爾典,就醫(yī)學而言,英法兩國孰高孰低?朱爾典說,自然是英國更勝一籌,法國人浪漫,他們的強項是藝術,不是醫(yī)學。施肇基再問,英國哪一家醫(yī)學大學最牛?朱爾典說,劍橋大學。想到伍連德正是劍橋博士,施肇基站起身來,向朱爾典一拱手,謝了,告辭。隨后施肇基代表清廷外務部致電哈爾濱道臺府,正式委任伍連德為“東三省防疫總醫(yī)官”,全權領導指揮東三省防疫工作,宣布解除邁斯尼醫(yī)學助理之職,令其火速回京。
邁斯尼很有幾分氣急敗壞,他沒有奉詔回京,而是去了哈爾濱鐵路醫(yī)院。他請求哈夫肯院長把他留下來,讓他在醫(yī)院里為鼠疫病人盡一份心力。哈夫肯很感動,答應了。伍連德專程去鐵路醫(yī)院看望了邁斯尼,他反復提醒邁斯尼,接觸病人時一定要戴上口罩,否則后果會很嚴重。邁斯尼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堅決不戴口罩,終日裸著一張老臉近距離接觸鼠疫病人,結果在鐵路醫(yī)院干到三天他自己也變成了鼠疫病人,瘟疫沒有因為他是醫(yī)生就對他有什么特殊的眷顧,他的癥狀與其他鼠疫病人毫無二致,咳嗽,發(fā)燒,吐血,直至倒在床上不能動彈。
1911年1月8日,伍連德再一次趕到鐵路醫(yī)院看望邁斯尼,這是兩位醫(yī)學專家的最后一次見面。奄奄一息的邁斯尼躺在病床上,歉疚地望著站在眼前的伍連德,聲音微弱但無比真誠地說了一句:“伍,看來你是對的。”三天之后,即1911年1月11日,法國醫(yī)生邁斯尼與世長辭于哈爾濱鐵路醫(yī)院。
邁斯尼絕非庸醫(yī),否則清廷也不會從遙遠的法國把他請來。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的固執(zhí)己見,和伍連德一樣,都是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拯救千百萬人的生命,即使染疫身亡也在所不惜。并非每一位醫(yī)生都有這樣的情懷、這樣的膽魄,比如有一位叫謝天寶的清廷海軍醫(yī)官,貴為美國丹佛大學畢業(yè)的醫(yī)學博士,本來是清廷應對這場鼠疫的第一人選,但此人害怕被鼠疫奪走生命,死活不肯受命,施肇基這才找到了伍連德。邁斯尼卻是自告奮勇走上防疫第一線的,清廷為之感動,法國為之自豪。我們能因邁斯尼一時的固執(zhí)而否認他的業(yè)績、忘記他的奉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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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斯尼的死震動了哈爾濱。
在院長哈夫肯的帶領下,鐵路醫(yī)院的醫(yī)生都乖乖戴上了口罩,這等于在用實際行動向伍連德表達歉意和敬意。俄國防疫局于邁斯尼死亡當日關閉了邁斯尼住過的俄國旅館,焚燒了他用過的所有衣物,又用硫磺和石炭酸對每個房間進行了消毒。于駟興則嚴令其轄下各級官吏:一切聽伍大人的,如有違抗,嚴懲不貸。他認為如果連伍連德都不行,那就誰來也白扯了。
伍連德出手了。
有了“總防疫官”中這個“官”字,伍連德才算是名副其實的欽差大臣,才能“扮演一個龐大組織總司令的角色,可以給醫(yī)生、警察、軍隊甚至地方官吏直接下命令”(《伍連德回憶錄》)。他的辦法現(xiàn)在看來很簡單:封城+隔離+口罩+消毒。不錯,就是一百多年后世界各國對付新型冠狀病毒的辦法。比伍連德時代幸運一點兒的是我們這個時代有抗生素,伍連德時代沒有。哈爾濱封城后,伍連德又像切豆腐一樣把傅家甸切成四個區(qū)塊,區(qū)塊與區(qū)塊之間相互隔離,不同區(qū)塊居民左臂佩戴不同顏色的袖標以供區(qū)別,分別為紅黃藍白。封城和隔離都是強制性的,為此于駟興調動了其在哈爾濱所能調動的全部警力,東三省總督錫良向哈爾濱派出了1160名戍邊士兵,警察與士兵皆由伍連德大人統(tǒng)一指揮。醫(yī)務人員每天身穿白色防護服逐門逐戶檢查疫情并實施消毒,一旦發(fā)現(xiàn)鼠疫感染者或疑似感染者,立即實施隔離。伍連德設計出一種新型口罩:在兩層紗布中間加進去一塊藥棉,以強化防疫效能。后來這種口罩被稱為“伍氏口罩”。
伍連德出手后,東三省各疫區(qū)以傅家甸為樣板,如法炮制,全面推行伍連德創(chuàng)造的防疫模式。1911年1月13日,清政府在山海關設下檢疫站,對出入關人員先檢疫,后放行。第二天,日本轄下的中東鐵路南滿路段全線停運,日本陸軍部派軍隊駐扎山海關,配合清政府加強檢疫,防止有人強行闖關。同月21日,清政府下令“京津火車一律停止,免致蔓延”,得到日俄等國全力支持。至此,關內與關外的鐵路交通完全斷絕,疫情向關內蔓延的勢頭被徹底掐斷。中東鐵路局向清政府提供了1300節(jié)火車車廂,全部用于隔離鼠疫病人。錫良的好友、英國傳教士司徒閣帶領一批日本醫(yī)生擔負起奉天一帶的防疫工作,基督教堂幾乎都被征用為臨時檢疫所。好多外國醫(yī)生像邁斯尼一樣奮不顧身,僅一個傅家甸,參與防疫和救治的外國醫(yī)生就有50余人。瘟疫是人類共同的敵人,在共同的敵人面前,除了團結與合作,人類別無選擇。所有的災難都是家難,人類都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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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甸并未捷報頻傳。
感染者和死亡病例還是一天比一天多,最高記錄是一天之內死了183人。俄國人又坐不住了,1911年1月19日,俄駐華盛頓大使向美國國務卿提交了一份備忘錄,稱“滿洲瘟疫不僅正向俄國蔓延,而且正向歐洲和美國傳播。俄國當局在東清鐵路范圍內采取了有效的防疫措施,阻止了疫情進一步惡化,但在俄勢力之外的中國城區(qū)疫病流行十分嚴重,中國當局的防疫措施既不科學,也無成效,諸國必須向中國政府施加壓力,使之對我們共同的敵人實施更為有效的防范”。不必再由諸國施加壓力,此時的清政府已經(jīng)全力以赴了,但疫情就像中東鐵路上奔馳的火車,突如其來的急剎車固然能使其最終停下來,卻不可能立即消除它在奔馳中產生的慣性,疫區(qū)民眾對隔離措施的懷疑和抵觸以及由此產生的怠慢、松懈甚至對抗,又為這種慣性提供了助力。傅家甸有很多老百姓還是不接受隔離,還是不愿意戴口罩,還是不高興防疫人員入戶噴灑硫磺、石炭酸之類的消毒劑。非常時期,伍連德來不及對這些人進行科普,他只能行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對抗命不遵者,一律命警察和士兵上前說話,這才保證了各項防疫措施基本都能落到實處。中國人好管,外國人難辦,當時也并不是每個外國人都比中國人更理性,更理解和支持伍連德。傅家甸一個法國天主教會于防疫期間組織300多名教徒舉行集會,共同祈禱“主的保佑”。伍連德聞訊后親自去教堂制止,法國主教神態(tài)凜然地說:“主會保佑我們的,用不著你來拯救我們。”伍連德向法國領事館發(fā)出緊急照會,法國領事館出面后仍無濟于事。無奈之下伍連德只得命令中國軍警武力接管天主教堂,強制隔離所有參加集會的教徒。然而為時已晚,包括中法兩國主教在內,先后共有243人染疫身亡。其他地方也有惡性事件發(fā)生,比如吉林省榆樹村,村里有一個叫郭老十的,于除夕之夜染疫身亡,前來吊喪者中又有53人被其傳染,其中23人喪生,榆樹村一下子變成了鬼村。此外,一些地方官員還在這出防疫大戲里插播了許多丑聞,拖延了劇情的正常進度。哈爾濱道臺府一名職員無視隔離期間不得隨意外出的規(guī)定,照舊跑去花街柳巷嫖娼狎妓尋歡作樂,事發(fā)后被“枷號游街”。長春道臺府主要領導中飽私囊,把朝廷撥付的防疫經(jīng)費貪為己有。為應付上級檢查,這位道臺大人竟向日本人借用醫(yī)院和醫(yī)生,遭到拒絕后征用了一間民房冒充防疫醫(yī)院,花錢雇了130個乞丐冒充病人,指使幾名警務人員穿著白色檢疫制服冒充醫(yī)生。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上級領導前來檢查,竟對這一切信以為真。如果不是被《朝日新聞》和《盛京時報》拆穿了把戲,這位道臺大人日后非但不會遭到革職查辦,評個防疫工作優(yōu)秀領導干部什么的也說不定。各地時有防疫人員借防疫之名欺壓敲詐百姓,《盛京時報》關于防疫隊員“至各戶窺婦女,任意滋鬧,以致鄉(xiāng)民怨聲載道”的報道讓中外各界人士大跌眼鏡,丟盡了清政府的臉。
伍連德管不了那么多,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傅家甸。他知道,只要把傅家甸的肺鼠疫撲滅,其他地方都會轉危為安。不管怎么說,封城,隔離,口罩,消毒,基本上把肺鼠疫的傳染路徑切斷了,疫情就算不能立即終結卻也不應愈演愈烈。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伍連德想到了那些無法掩埋的尸體,他不得不把目光從活人轉向死人。人已死,其體內的肺鼠疫桿菌未必跟著一起死,死人或許也是肺鼠疫的傳染源。想到這里,伍連德決定焚尸。在當時,焚尸和解剖一樣,都被視為對死者的不敬,都為中國傳統(tǒng)習俗和封建禮法所不容,而且焚尸比解剖更難,后者有一具尸體就夠了,前者則要面對無數(shù)死難者的尸體,更要面對無數(shù)死難者的家人、親屬。于駟興支持焚尸,他建議焚尸之前向朝廷上一道奏折,請求朝廷頒一道圣旨下來,只要是奉旨焚尸,不要說老百姓不敢怎么樣,就是那些達官顯貴,又有誰敢違抗?伍連德接受了這個建議,他邀請哈爾濱各界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奏折上簽了名,以示焚尸既是疫情所迫,也是民心所愿。電報發(fā)出后,于駟興問伍連德,如果朝廷不同意焚尸,又當如何?伍連德沉吟片刻,回答說,事關千百萬人的生命,不同意也要焚。見于駟興面露惶恐,伍連德又說,萬事有我一人承擔,你不必害怕。施肇基接到伍連德的電報,一路狂奔趕往攝政王府。事關千年民俗和大清律法,攝政王載灃不得不召集臣下反復商議。遇上這種事,帝國高層自然是有人反對有人支持,而且反對者居多。攝政王載灃左右為難。施肇基陳清利害,力排眾議,經(jīng)過三天的舌戰(zhàn),終于說服了載灃。三天后,哈爾濱道臺府接到外務部的回電,電文即圣旨:“查死欲速朽,古有明訓,佛法慈悲,不崇火化,特習俗所延,孝子慈孫不忍出此。今染疫日厲,與其積尸釀災,殃及全家,祖宗不祀,未能全生者之孝,愈以傷死者之心,況流毒社會,無所底止。請各屬遵照實行,并苦口演說。”所謂的“苦口演說”,無非是要伍連德事先做好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工作,防止引發(fā)社會矛盾,避免激起突發(fā)事件,然而“染疫日厲”,刻不容緩,早一分鐘焚尸就可能多救一條人命,哪還來得及“苦口演說”?伍連德當天即下令,將所有死難者的尸體,不管是躺進棺材里的還是扔在大街的,不管是停放在家里的還是已經(jīng)抬到野外的,全部搬運到城北墳場集中火化。與此同時,伍連德命剛剛成立的哈爾濱防疫局發(fā)布告示,號召老百姓過大年的時候多多燃放煙花爆竹,煙花爆竹燃放后散發(fā)出來的硝煙可以滅殺空氣的毒菌。老百姓不懂這些,他們只相信燃放煙花爆竹可以驅邪避禍,看到告示后,都對伍連德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親切感,覺得這個不會說中國話的中國人到底還是中國人,還懂得中國人應當怎樣過年。1911年(清宣統(tǒng)三年)1月30日,農歷辛亥年正月初一,下午兩點左右,哈爾濱城北公共墳場,2200名死難者,每100人為一組,共22組,被軍警澆油點火,化作22團烈焰。刺鼻的濃煙升騰而起,灼人的熱浪四散開來,空中的烏鴉只能向更高處盤旋,地上的野狗本就被軍警嚇得不敢靠近,火光一起立刻四散奔逃,無影無蹤。除伍連德、于駟興外,俄國領事館領事、中東鐵路局俄方防疫醫(yī)官也趕到了焚尸現(xiàn)場,中外人士共同見證了這一重大歷史時刻。自此疫情急轉直下,新增病例和死亡病例與日俱減,至1911年3月1日,僅過了30多天,包括傅家甸在內,新增病例歸0,死亡病例歸0。
面對這個0,伍連德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終于可以在睡個好覺之后隨便出去走走,感覺一下北國初春的氣息了。
15
伍連德贏了。
勝利者是無法回避鮮花和掌聲的。
1911年4月3日,“萬國鼠疫防治研討會”在奉天召開。沒有“萬國”,僅有來自英、美、日、德、俄等12個國家的專家參加了會議。也算是盛況空前而且很有面子了,畢竟各國專家都是來取經(jīng)的,大清帝國第一次在現(xiàn)代醫(yī)學和公共防疫領域受到世界各國的關注和尊重。作為剿滅東北大鼠疫的前敵總指揮,伍連德毫無懸念、毫無爭議地被各國專家推舉為大會主席,那位發(fā)現(xiàn)鼠疫桿菌的著名日本醫(yī)學家北里柴三郎則心悅誠服地屈居副主席之位。伍連德并未忘乎所以,他坦率地向各國專家承認,中國的醫(yī)學觀念、防疫條件還很落后,類似的瘟疫還會再來。做大會發(fā)言時,他說:“我榮幸地擔任這次大會主席,但也深感責任重大。我要提醒各位,這是在中國召開的第一次國際醫(yī)學會議,這次會議的深遠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它除了使你們觀察到滿意的防疫結果和鼠疫問題的解決方案,更重要的是對中國未來醫(yī)學、科學的進步起到推動作用。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它將使中國在促進人類幸福的國家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大會結束后,攝政王載灃在紫禁城中召見了伍連德,欽封伍連德醫(yī)科進士、陸軍藍翎軍銜,賞二雙龍勛章;奉天總督錫良授伍連德以金獎;沙俄政府、法國政府分別賜伍連德二等勛章、授榮譽銜。梁啟超對伍連德做出如下評價:“科學輸入垂五十年,國中能以學者資格與世界相見者,唯伍連德博士一人而已。”自此,伍連德被譽為“國士無雙”。
1911年4月28日,萬國鼠疫研討大會于奉天勝利閉幕,同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1912年2月12日,宣統(tǒng)皇帝溥儀頒布退位詔書,大清帝國終結,中華民國誕生。中華民國是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但這個民主共和國并沒有給中華民族帶來和平與富強,戰(zhàn)亂,饑荒,瘟疫,依然肆虐于傷痕累累的中華大地。盡管如此,伍連德仍堅持在中國行醫(yī)數(shù)年:1915年,創(chuàng)立中華醫(yī)學會,任書記并兼任《中華醫(yī)學雜志》總編輯;1916年,任黎元洪總統(tǒng)特醫(yī)及京漢、京張、京奉、津浦四條鐵路總醫(yī)官,當選中華醫(yī)學會會長,兼任公共衛(wèi)生部委員;1918年,任北洋政府中央防疫處處長、北京中央醫(yī)院院長;1922年,受奉天督軍張作霖委托,在沈陽創(chuàng)建東北陸軍醫(yī)院;1923—1924年,先后獲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wèi)生碩士學位、上海圣約翰大學名譽科學博士學位、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名譽醫(yī)學博士學位,受聘為蘇聯(lián)科學院名譽院士、蘇聯(lián)微生物學會外國會員;1926年,創(chuàng)辦哈爾濱醫(yī)學專科學校(哈爾濱醫(yī)科大學前身),出任校長;1927年,出任國際聯(lián)盟衛(wèi)生處中國委員,被國際聯(lián)盟正式授予“鼠疫專家”稱號,出席國際聯(lián)盟在印度召開的第七次遠東熱帶病學會會議,當選學會副主席;1930年,出任上海全國海港檢疫管理處處長、技監(jiān),兼任上海海港檢疫所所長;1931年,代表南京國民政府出席國際聯(lián)盟衛(wèi)生會議,在上海主持召開中國第一屆檢疫學術研究會;1937年,出任中華醫(yī)學會公共衛(wèi)生學會會長,八一三事變后被迫返回馬來西亞,此后以開辦私人診所為生。
1960年1月21日,伍連德病逝于馬來西亞檳榔嶼,享年82歲。英國《泰晤士報》稱:“醫(yī)學界失去了一位英雄般的傳奇人物,他的醫(yī)術和奉獻精神使吞噬了6萬人生命的中國東北鼠疫沒有演變成一場歐洲黑死病,他要對抗的不僅是清王朝積習成癖的低效率,還有歐洲同行們在科學上的無知和種族偏見。”2001年,經(jīng)哈爾濱市政府批準,哈爾濱醫(yī)科大學開始籌建伍連德紀念館。2008年9月8日,哈爾濱醫(yī)科大學于82周年校慶之際舉行了隆重的開館儀式,中國人終于有了一個憑吊、懷念伍連德博士的地方。伍連德紀念館位于哈爾濱道外區(qū)保障街140號(哈爾濱防疫局舊址),還是百余年前建成的那座俄羅斯風格的兩層紅色磚樓,樓體不大,占地面積僅737.37平方米,看上去明艷而深沉、挺拔而厚重。館內設有五個展廳,其中兩個分別是伍連德當年的辦公室和實驗室。館外一片濃綠的草坪上立著伍連德博士半身雕像,那正是他當年在哈爾濱與瘟疫戰(zhàn)斗時的形象,年輕而圓潤的臉龐,幽雅而略帶憂郁的微笑,睿智而充滿深情的眼神……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