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長榮
黑? 骨
電話比他們先到。
車一進大門,水泥雨搭底下燈立刻亮了。一個有些瘦小的中年女護士,身影從門口一閃迎出來。她嘴巴閉得很緊,瘦削的兩頰上的肉也繃得緊,顴骨更突出了,燈光暗影里,睜大著眼睛。
解放車在臺階下一停,馬寶利和老秦從駕駛室里跳下來。
馬寶利手直接去開車廂板。車上頭劉敏已先一步跑后角那兒,掰開了車廂銷子。
苑六子站在雷子跟前,奓撒著手有點兒不知干啥好。
馬寶利他倆在下面扶著放下左側的后廂板,劉敏和苑六子拉著褥子角,把雷子拽到了車廂邊上以后,跳了下來。
四個人各自抓著一個褥子角,上臺階,從雨搭底下進門。在女護士引導下進了一個屋子,把雷子平放在一個長條案一般的桌子上。
馬寶利瞬間閃過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是不是得把褥子從雷子身下拿走。沒容他嘴動彈,提前穿好白大褂戴好口罩手套的大夫,已經揮手示意讓他們出去了。
他們隔著門,隱約能聽到一些動靜,但怎么也搞不清大夫和護士在里面做著什么,說的什么。
一個頂著凌亂花白頭發,桶形腰腹的女人從走廊那頭拐過來,可能是個住院病人的陪床家屬。
她看看門,抬臉瞅瞅他們四個,親近關心的語氣打探著:“嘖嘖,急性闌尾炎???”
他們幾個都不瞅她。
女人又站了一會兒,逐漸心虛氣餒,兩手托著胳膊肘,弓著腰慢慢溜回去了。這是夏天,她的背影像是走在寒涼的野地里。
往屋里抬時,顧不上摸脈搏,馬寶利還是騰出另一只手摸了雷子,臉仍然挺熱乎的。不過,肚子好像比升井那會兒又鼓起了一些。那時他們幾個就感到,應該是里邊出了血。
門終于打開了,大夫走了出來。他摘掉了手套,口罩掛在左邊耳朵上。他得有五十多歲了,酒糟鼻子被螨蟲搞得近乎失去了肉感,像個后換上去的膠質假鼻子,使他的臉格外顯老顯臟。
護士在大夫身后又立馬關上了門,但沒有關屋子里的燈。
大夫眼神疲倦呆滯,卻一眼就清楚了誰是領頭的。他只對著馬寶利:“我已經盡了全力,不行了?!?/p>
馬寶利不知道該怎么說。
大夫又說:“你有電話嗎?”
他們都沒有。
“那我給王老板打吧,他正開車往這邊趕呢——孫蘭,把2號病房給他們開開——你們先休息一會兒吧。”
門剛才只在大夫護士相繼出來的當口一開一關,馬寶利他們幾個,每個人都看清楚了。
熒光燈底下,雷子全身赤裸,干活兒穿的衣服都被剪掉了,辨不出本來顏色的臟線衣,一只袖子拖到水泥地上。褥子仍平鋪在桌面上,但雷子的身體橫轉了過來。
這么老半天,大夫和護士都忙活什么了?看著除了剪掉雷子的衣物,把他身體挪轉了一個45度角,別的啥也沒做。
肚子仿佛鼓得更高了,高得他們看不見雷子的臉。兩條腿正對著門這面,青白青白的,從桌沿垂下來,好像腳趾們異常沉重,把腿上腳上所有的關節都拽開了。陽具軟塌塌地從黑毛里耷拉出來,似乎陷里面的部分也出來了一截,長得不可思議。龜頭墜著,顏色也淡了。
護士把他們領到那間病房,屁股還沒有落穩,走廊里她輕快的腳步動靜又轉了回來。
馬寶利想:應該是二老板電話里吩咐他們立刻連夜去火葬場。這個小鎮子離那里還有二百多里,穿山越嶺,全都是土路。
他們走到走廊轉角,身后一個病房門開了一道縫。護士由于鎖門仍在后面,她一扭頭,暗影里那半張臃腫的臉一閃,門關了回去。
護士輕腳快步趕到前面,到大夫門口站住。門開著,馬寶利進屋,大夫隔著桌子伸胳膊把聽筒遞給他,手回來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煙叼嘴里,然后按著桌沿,把轉椅向后推開了一段。臉轉向窗戶,點著了香煙。
二老板問:“寶利,你知道雷子家的具體地址嗎?”
馬寶利說:“不知道,從沒見他家里來過信。前年秋天,他們一伙兒四五個人一起來的?!?/p>
二老板頓了一下:“那幾個人,現在還有在山上別人家干活兒的嗎?”
“別人年底就走了,沒再見過。雷子自己在咱們這里過了兩個年,平常跟誰也不嘮家里的事情。”
電話那頭,老半天沒出聲。
他們從井下上來時已近午夜,可正酷暑時節,忙亂中馬寶利只跑工棚子里拽了雷子的褥子。劉敏和老秦都跟雷子一樣,干活兒時候穿著套頭線衣,苑六子總愛出汗,只穿跨欄背心兒。還好,馬寶利在井上看絞車,穿了件破勞動布工作服上衣。
把雷子又順到褥子上,馬寶利脫下工作服,瞬間有點兒不知應該蓋雷子的臉還是下半身。老秦從垃圾桶里把那件破線衣撿了回來。馬寶利把自己工作服,搭在雷子齊胸以下。雷子個子大,兩條腿膝蓋往下都露著。
他們幾個抬著尸體還沒到門口,雨搭底下,燈一下子滅了。解放車立即融進了黑暗里。
他們已經盡快了。回到礦山的時候,天還是放亮了。
好在夜正短。除了個別幾家夜班干活兒的井口,井臺頂上偶然有人影活動,這條谷底和兩邊山坡有四十多個小井口相鄰分布的狹小山谷,大部分仍然沉睡著。
經過他們井口下面,老盧廢坑旁邊,盧月蘭拿個塑料盆子,正從房門走向綠葉濃密的豆角架。她蓬松著頭發,背上披了一件她男人以前的舊夾克衫,淡黃色的吊帶衫和草色齊頭短褲一樣,顯然夜里也是她的睡衣。
看到馬寶利四人,她兩眼立刻瞪大了,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盆子沿。她裸露的皮肉一冷,從迷瞪里瞬間醒了不少。
車窗開著,隔著四五米遠,馬寶利和她猝然對了下眼光。
他毫不減速,呼嘯過去了。
極度疲憊和緊張釀成的一種異樣亢奮里,他腦子里閃過慘白燈光底下雷子胯間垂著的陽物。
她吊帶衫后面,還殘留著熟睡時的溫熱吧。
昨天晚上,雷子本來沒準備下井。吃完晚飯,他到盧月蘭這里來過。可不一會兒,又回了井口。
八成她又犯瘋了,兩人話不投機。也許,只不過是她來了月經。
還挺順利。
馬寶利送上刀閘開關,出水管彈跳兩下,渾水從管子頭噴出來,噴濺到井臺下面的雪地上。抖動幾下鎮定下來,管子出水均勻了。污水流淌不遠,收攏成一條暗色的水流,順著山坡向下延展下去,水頭所到之處,白雪迅速塌陷。
盧月蘭家煙囪已經冒煙了。她告訴他說,不要做飯了,她給他端上來。她從來不留哪個男人在自己屋里吃飯。
上午,馬寶利順著二老板的皮卡車轱轆在雪上軋出的車轍印子上來,先進了她的屋。
他手摸她臉。她臉皮居然有點兒發燙,皮肉豐盈,眼里流光溢彩的:“喲呵,你這團圓年過的,沒累著咋的?”
他心里一動,手沒就勢往她懷里摸去。雖然第一反應本是奔著那里的鼓脹溫熱。
往年春節過后,他也都比其他工人早回來幾天,做些開工前的準備。去年和前年,雷子都住這里,他們兩個干。
年前臘月十八結完賬,工人們臨回家時,二老板就想到了這一層。他安排馬寶利節后回來,臨時去別家井口雇一個人。
當時馬寶利就想到了,聽盧月蘭說過,以前為姑娘時,給她哥看過絞車。
兩個人往這邊上來時,一路她跟他仍然有說有笑。馬寶利更認定了她這些日子的寂寞。
到井臺底下,向上看了一眼,她才收斂了笑容。
馬寶利心里盤算著:今天是初七,到正月十六老秦他們上來,他應該能幫她要出九個工來,三百六十塊錢。
得虧老板是省城里的人,二老板以前也當過老師,哥兒倆都在城里長大。要換這里土生土長,自己挖過煤的窯主,不要說盧月蘭是半命人,但凡破了身子的女人,一靠近井臺,心里就晦氣得不行。
天一點兒不冷,馬寶利也不急著下井臺。盧月蘭下去時先進工棚子,把他這里的火生著了。屋子凍透了,燒熱起碼得好幾個小時。既然她說給他端飯上來,那就別賤嗖嗖湊過去。這個娘兒們,說反性就反性。
她不免有一點兒還自己人情的意思吧,人情是人情,一碼是一碼。
雷子曾在這兒過了兩個春節,但馬寶利確定不了,他倆那時是不是整宿一起睡過。都知道的,她也從不留誰在自己屋里過夜。
還是不起風,腳邊紅色的爆竹碎屑,在白雪上面一動不動。
下面煤堆和工棚子之間,他倆過來時,雪地上只有皮卡車轱轆留下的印子,以及二老板的腳印。
盧月蘭說,大雪是大年初一開始下的。雪地的腳印清清楚楚,這七八天,她連谷底都沒下去過。
細一想也是的。一個女的到了這份兒上,獨自這么住著,也沒啥好怕的了。
再細一步,馬寶利就不去想了。
他自小勤快,眼睛里留不得活兒的脾氣老早就有了。但此刻卻一點兒不急,過幾天再把煤堆和整個院子清掃出來吧。
煤窯都沒有開工呢。白雪之中,整個山谷安靜清潔。在他的感覺中,這些卻都不像是真的。
谷底,一個黑色人影從大道朝這邊拐了過來,馬寶利不由盯住了他。
剛才,這個人從對面郎拐子井口出來,朝大道上走,馬寶利就看到他了。在大道上走,他自然不以為意。
這個人一身黑,穿得很厚,背著下午的太陽,正面在暗影里,一步一步往這邊走,漸漸在馬寶利眼里立體生動起來。天氣晴好,馬寶利眼睛也很好。
他年紀顯然不小了,盡管往這面爬著坡,腰背一點也不佝僂。一邊走著,一邊不時抬臉向井口上面張望,注意力的焦點,顯然也是他馬寶利。
馬寶利不錯眼珠盯著老人走路的姿態,不知不覺,仿佛被一個無形的魔術師催眠了似的。
老人走近老盧廢坑,正好盧月蘭出來往道邊潑臟水。她倒了水,左手拎著空桶在原地站住了。臉朝著老人,右手下意識在棉襖前襟蹭了一把。
他們倆站在路邊說話。盧月蘭的右手急切揮動著,忽然臉朝這邊轉過來,直起胳膊朝自己用力指了一下。
馬寶利身上一凜,似乎有顆流彈擦耳而過。
盧月蘭朝他招手,他腿遲疑了一下沒動彈。雖然這個距離,盧月蘭不可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臉上卻浮現出一種麻木遲鈍,傻乎乎看不懂她手勢一般的表情。
盧月蘭撂下臟水桶子,兩手抓著老人胳膊往院子里拽。拉拽幾步以后,繞到老人側后,改成往前面推。老人只好順勢往院子里邊走去。
兩人到房門跟前,盧月蘭拉開門又用力推讓了一把老人,自己返身回來。上了道一回身,老人還在門口站著并沒有進屋。她揮一揮手,向老人又說了一句什么,徑自往這邊快步走來。
馬寶利從井臺上下來,在那個老人遠遠注視下,迎著盧月蘭走過去。
近了,她的臉有點兒猙獰。有時她莫名其妙上了勁兒,趕他或者別的男人從她屋子滾開,便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盧月蘭咬著牙根盯著他的眼睛,等到跟前說出話來,語氣倒反而能自控:“是雷子他爹,找他來了?!?/p>
“唔。”仿佛不太滿意自己這聲聽著有點兒含糊,馬寶利隨即清了一聲嗓子。
“我說,他半年以前就從這兒走了?!?/p>
“嗯。”馬寶利又應了一聲。她之所以顧不上老人起疑,非要過來找他,也是擔心自己過去,跟她說岔開了。
那天上午,她終于按捺不住,上來問。他說雷子半夜偷了別人錢跑了,他們沒有追上。她當下罵了最惡毒的話,好長時間沒搭理他們。
有那么一陣子,她好像還心熱過吧。但雷子沒那意思。
老人一直站在房門口,等他們兩個過來。馬寶利也是村子里長大的,一眼能看出來老人雖然滿臉滄桑,但也不過六十上下的年紀。個子比兒子矮一些,體態面相和兒子很像。上了年歲,兩頰肉少了,顯得臉長了些。
人老了眼里總是渾濁一些,可和馬寶利對上眼睛一笑,卻什么地方比雷子仿佛更明澈透亮。馬寶利想:比一般這個歲數的老頭,爽利硬朗多了。
“叔——”
“這孩子剛才說了,我才明白過來,敢情我就是盯著你的腳印兒上來的?!?/p>
“我上午才回來的。”
“我抽不了香煙那個味兒——你家里人過年都好?”
“嗯嗯。叔——”
“大概情況這孩子剛才都說了。我就是想跟你打聽一下,雷子臨走,跟你們嘮沒嘮過打算去哪兒?”
“快進屋快進屋——關大叔!你們爺兒倆正好喝兩盅,慢慢嘮著?!?/p>
老人進屋之前,似乎還猶豫了一下。
馬寶利想:這老爺子身上,透著那么一股自己自幼熟悉的勁頭。這種守老理兒的老人,平時在家跟過門多年的兒媳婦說話也端身份。要不是為打聽兒子,不會輕易進一個陌生女子的屋門。
盧月蘭她哥當年把這工棚子蓋得湊合,門口不高,老人進門低了一下頭,腰板還是很直。
炕桌已經放好了,盧月蘭一疊聲地讓老人把黑棉布大衣脫下來。
看她手伸過來,他就自己脫了:“你這孩子說的是,我是來得正好?!闭f著很連貫地疊好放在炕梢,棉帽子放在大衣上面,像是早早就看好了那里。
盧月蘭端來了酒菜,老人和馬寶利相對而坐。
老人的盤坐很穩當,每抿一口酒,吃一口菜,便把兩根筷子整齊地放酒碗旁邊,略等一下馬寶利,一邊自然說幾句話。
他喝得很慢,總共大約三兩白酒,馬寶利喝了差不多一斤。老人自始至終都把馬寶利陪到了。跟他兒子差不多,他喝酒也有些上臉。但除了臉紅,別處都跟沒喝一樣。講話不急不慢,一句也不走板。
說雷子的去向,用不了幾句。其余他們三個都說些閑話。
老人始終沒有埋怨兒子三年都沒有回家,老伴兒怎么怎么難過那樣的話。
說起來找兒子的目的,也沒有蓄意婉轉一點兒的意思。顯然對他倆印象很好,確實沒覺見外。
小年兒頭一天,孫子的姥爺打發兒子過來拜年,意思就是透個話兒,雷子媳婦從沈陽回來過年了。老兩口尋思來尋思去,還是不要再負氣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一口閑氣爭不爭的也沒啥。兒媳婦人其實也不錯。雷子一直總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再怎么說,他倆還有個兒子,一起好好過對誰都好。往后,三口人日子長著呢。
馬寶利和盧月蘭兩個聽了,什么話也接不上。
眼瞅著天色晚了,這老人今夜必要住在礦上。盧玉蘭很擔心馬寶利喝多了,說出什么失控的話來。
馬寶利走路有些不穩,把老人好好安頓在工棚子炕頭上。說下去買煙,到郎拐子井口借個手機,走遠給二老板說了老人的事。
回來上井臺,閉了水泵。進屋以后,酒勁兒才上來。一整宿像個死豬。
一大早,盧月蘭早早來招呼他倆過去吃飯,老人早上不喝酒。昨天說好開解放車送老人去鎮里,馬寶利也沒喝。
早飯吃得挺快,起身臨走老人掏出二十塊錢,說等盧月蘭日后給孩子買點兒好吃的吧。
盧月蘭不留也就不留,本來沒啥。只是她往回推時手勁兒太大,聲調也太高,臉紅脖子粗,眼淚要掉下來了似的。
馬寶利一旁恨不得上去揍她一頓:蹲著撒尿的總是不行——你要就要了,大不了自己小氣一點兒,還能咋的。
當然,即便盧月蘭真的歇斯底里號啕大哭,他也沒有法子。雷子的事,她和誰也沒有正面說破過,而且一分錢也沒往自己兜里揣。
老人默默把錢揣回青嗶嘰中山裝上衣口袋,嘴角眉梢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常常都是這個樣子吧。人跟人初一見面,心里最容易熱乎。等到了第二天,眼睛里看到的東西就多了。
山里路不好,雪厚,解放車也太老了,馬寶利目視前方小心把著方向盤。有幾次老人扭轉臉,說了幾句什么,笑臉總是沒有昨天自如。后來,兩個人就找不到什么話了。
車窗外,冬天的林木潮起潮落一般涌來,綿延不絕。老人眼里像是疲憊積聚來似的,漸漸浮起一種說不出來的困惑。
道路右邊,迎面過來一道兩個山頭夾峙的谷口。老人盯著那里看,解放車把那里一閃拋過。
老人側轉了頭,荒瑟的草木間,空出平坦的一條白。白雪掩蓋的山路左邊,有一棵孤立的青楊樹,高大挺拔。
老人嘴里輕輕咕噥了一句:“青楊都是一片一片的,這么單長的,可真不多見?!?/p>
馬寶利仔細盯住前面的雪路,手心和方向盤之間濕漉漉的。
這百八十里路異常漫長,好容易到了鎮子那個只有一間屋子的小客運站。老人讓馬寶利回去,馬寶利也真想扭頭就上車。離回縣城的小客車經過這里,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呢,這滋味真是煎熬。
可二老板昨天電話里已然吩咐過了,一定要他親眼看老人上車。
馬寶利借故走開了一會兒,在鎮子里幾個商店里踅摸。他很想給老人買一點兒什么東西,眼睛落到貨物上,又總找不到合適的。最后只隨便買了一點兒面包火腿腸和礦泉水。盧月蘭整了那一出,他不敢多花錢。
客車總算來了,老人上了車,一會兒又轉回來,在車門那里朝他揮手。車門口對他太矮,這次,老人窩了身子。
鎮里有行人。開車回去的路上,馬寶利任由自己淌著眼淚。
從路口往山上一拐,遠遠看到盧月蘭在房子旁邊站著。車到跟前,她已經回了屋子。
下午盧月蘭上來,操縱絞車放他下井。把他拉上來,就轉身下井臺回去了。兩人始終無話。
馬寶利晚上片了一大盤子肉,自己又喝了差不多一斤白酒。腦瓜子又渾又脹又疼,反倒勾起直接的情欲亢奮和一種無法說清的難受。那滋味執著強烈,又糾纏不清,簡直要瘋了,快死了。
可瘋不了,也死不過去。他爬起來,又灌了一缸子,一頭扎到枕頭上。
第二天傍晚,電器修理鋪的老古上來找馬寶利,說二老板讓他打電話。
到了鋪子里,撥通電話,古老板進里屋去了。
“你是怎么整的寶利?不是讓你把他一直送上車再回來嗎!”
馬寶利說:“對呀,我是親眼看車走了,我才回來的?!?/p>
二老板更煩了,要不是退休的知識分子,恐怕就得罵娘:“寶利啊,你咋還跟我撒謊——那個老頭子今天下午都到派出所報案了?!?/p>
馬寶利一時說不出話,噎了一會兒嘀咕道:“絕對錯不了,是上車走了啊。今天下午……那是走半道又窩回來了吧?”
二老板反倒不去糾纏那個了:“寶利,虧著小李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咱提前能有個準備。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他得到咱們礦上去調查。怎么個說法,你今天晚上想好,想周全了。那天晚上你們幾個人之中,劉敏當時就回老家了,苑六子現在在老丁井口,咱先盡量當作不知道吧。你要預先想到正月十五以后,萬一找到老秦頭上,別讓他跟你說到兩岔去。這個事情我不好出面,咱們只能往雷子自己走了一條路上說?!?/p>
馬寶利一時心亂如麻,嘴上只是說:“宮叔,我知道了。”
“寶利,當時的情況誰都沒你清楚,咱實在是沒有昧良心的想法——也真不差那幾個錢,可就是聯系不到家屬嘛!那陣子正在風頭上,報事故的后果夠咱受的。沒承想錯進錯出,弄到了這個局面?!?/p>
馬寶利試探的口氣:“宮叔,我看這個老爺子人挺好的。”
隔著電話,二老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不是一點兒聽不進去,沉吟了一會兒,說:“得了吧寶利,這事兒可不像別的——我記著當時咱們是說,雷子拿了劉敏的錢跑了。這個老爺子來你咋說的?”
“面對面嘮嗑,我沒好意思那么講——咱都知道雷子平常的為人,人家是父子——我說因為漲工錢的事兒,跟你拌了兩句嘴,一賭氣結了賬就走了。”
“你呀你——看著你不像個糊涂人,其實就是假精神!你他媽的扯上我干什么呢?還嫌麻煩不夠咋的?——改過來,就說當時看他歲數大,你沒抹開說實情。”
“他……”
“他說兒子不是那樣人就不是?。坑袔讉€當爹的能那么說自己兒子?他說了算哪?——改過來!”
馬寶利答應一聲,以為對方要摔電話。但是沒有,二老板嘖了一聲:“其實最好的法子,還是扭轉雷子他爹的念頭。所以說,話是得改過來,但你還是更要注意態度,別弄太僵了。他兒子找不到了,腦袋瓜子雖然思路不一定清楚,可心里頭憋著說不明白的火,正要找個對頭還找不著人。真叫他和咱們結了梁子,那可能就真不好弄了……要不,還是按你那個說吧。”
“就,就是說……”
“就是說,還是要攻心為上。李所長說,老頭子也就是一個懷疑,啥具體情況也提供不了。其實,就是不搭理他,也不要緊。是我說的——別介呀,小李,人家千里迢迢過來,兒子下落不明多上火,咱要能幫就幫上點兒。反正咱們清清白白問心無愧,你明天盡管調查。就是他愿意坐你們車上來也可以,我們全都配合。寶利,你可得千萬注意語氣注意態度。我估摸他起了疑心,一定是你在細節上出了什么問題。所以你千萬別把態度搞敵對了,輕描淡寫一些,盡量別讓我出頭露面——你聽著呢嗎寶利?!”
“聽呢聽呢,宮叔……”
馬寶利回來的時候,天擦黑了。路過盧月蘭的房子,正好窗戶里邊唰一下子亮了燈。
他拉開房門,正好盧月蘭揭開鍋蓋,從里面端熱好的剩菜,瓷盤子熱,墊了塊抹布。瞅一眼他沒出聲,端著飯菜往里屋走。
馬寶利跟在后頭,盯著她毛衣后領露出的一截白頸子肉,心想:要不然,賴個二皮臉,在她這里吃一口吧。
今天上去跟他一塊兒干活兒,還是有點兒別別扭扭的。她要是能跟他喝一杯,接下來心情就溫存了。這個女人,比他小四歲。
但他心里畢竟壓著事,過了一會兒忽略了自己肉體的欲念,對女人的憐惜也稍縱即逝了。
“月蘭,雷子他爹沒走?!?/p>
她停住嘴,眼睛盯住他。
這口酒好像格外辣,他嘴唇艱難地閉緊,喉結蠕動了一下,好像把苦澀也吞到了肚子里:“他要派出所幫他找人。李所長明天要來調查一下情況,說不定雷子他爹也一塊兒來。要是來問你,你該咋說就咋說。”
“該咋說?”
“知道啥就說啥唄,如實地……”
吃完早飯,盧月蘭在自己屋里干點兒這干點兒那,耗了好長時間,才過去給馬保利開絞車。她還是把時間算早了,警察得到點兒上班,再大老遠開車過來。她把馬寶利放下去,不時往道上張望,心里怨馬寶利干活兒太磨蹭。
馬寶利上來,井臺頂上鼓搗一點兒別的,盧月蘭一旁呆著。馬寶利手上沒活兒了,兩人就在井臺呆著。臉朝著下面山溝的路,沒什么話說。
一輛吉普車終于從路上出現,拉近。盧月蘭看看車又去看馬寶利,他面無表情。吉普車從道口那兒往上拐,馬寶利邁步往井臺下。他一動彈,盧玉蘭如影隨形。
老人真跟著警車上來了,看到兩人在一起,下車先打招呼,臉上總是有點兒難掩歉疚。
“你們兩口子山上過的年?。俊瘪R寶利作為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見過幾次李所長,但李所長對他毫無印象。他旋即為自己的隨口失言,呵呵笑了起來。
盡管這小誤會打了個岔,另外三人心里還是別扭。
他們三個里,馬寶利的設想相對具體一些,明白大體就是做個調查筆錄。可他全程心里仍然十分緊張,當李所長把筆錄內容核實一遍,讓他在“我上面講的全是事實”一句底下按手印的時候,他竭盡全力才沒讓自己的手指頭哆嗦起來。
李所長對這個女人,覺得可有可無。既然她和馬寶利不是一家的,而且旁邊一直住著,問起來也認識失蹤者,于是也問盧月蘭做了一張。內容簡單明白,不過半張紙上寫了三五行字。
她表現倒不錯。就是印泥按得有點生硬,指紋在紙上模糊了。
生硬了點兒也自然。過這個年三十二歲了,白紙上按紅手印,她以前也只按過兩次。一次是和男人結婚登記,再就是男人出事,簽賠償契約的時候。
李所長做筆錄的過程中,老人一旁專注地聽著,始終沒有插話。事前他顯然也不太清楚警察會具體怎么調查,所以直到筆錄結束,他臉上的疑惑仍然持續了一陣子,然后如夢方醒似的,竟也有些如釋重負的樣子。
起身出屋前,老人對馬寶利和盧月蘭點頭寒暄時,目光仍是有些躲閃。其實,他也用不著這樣的。明擺著,他們再不會見面了。
如果不是李所長臨別的一句話,馬寶利和盧月蘭心里會大大松一口氣。
李所長把那幾頁紙放進公文包拉上拉鎖,大蓋帽重新戴好,說:“暫時就這樣吧。如果有什么新情況需要,我再上來,或者打電話讓你們下去?!?/p>
實際上,不過是他說慣了的一句話。結果害得他倆在車屁股消失后還原地站了半天。盧月蘭臨回去,仍不自覺抬臉看了眼馬寶利。樣子活脫脫一個在男人面前,一貫拿不了大主意的膽小女人。
晚上,盧月蘭沒有趕他走。
馬寶利一直弄不明白,也懶得往明白弄:干一次和睡一宿,到底能有多大不一樣。
他從她身上翻下來,一邊等身上熱津津的汗冷卻,一邊思無頭緒地想著:反正有了頭一回,就有第二回。
他一條胳膊還被盧月蘭的臉壓著,半拉身子被黏黏地緊貼著,她身上還很熱很飽滿,毫無綿軟的跡象。
第二次總不像第一次那么容易終結。時間更長動作更強烈,臨界點遲遲不到。持續兇狠攻擊之下,盧月蘭喉間含混的嗚咽里透出凄哀。
他躺在黑暗的寂靜里,緊閉著眼睛。
盧月蘭背對著他。后來被子悄悄哆嗦起來,啜泣像暗流一樣流淌,純粹而透明,絲毫不再裹挾情欲感動帶來的雜質。
馬寶利裝死一般,一動都不動。
李所長不像有的大蓋帽對一般老百姓態度生硬?;厝ヒ宦飞?,他仍然一邊把著方向盤,一邊隨隨便便和老人嘮家常嗑。多年的職業鍛煉,他也類似優秀記者似的,能讓別人說起話來。其實,他就是喜歡閑侃。聽老爺子說到,年輕時候當過十來年生產隊會記,李所長找到了興奮點,話題就比較集中了。
李所長小時候,他爸是生產隊長。他說起小時候碾子房里的風車和碾子;牲口圈里的槽子和韁繩;場院里的谷子垛麥秸堆,生產隊倉庫里面,高粱秸稈穴子圍起來的糧食囤子——那可不是誰家小孩都能隨便進去的——李所長回顧到這里,快樂地笑出了聲。
李所長沉浸在往昔歲月的童年歡樂里,他的健康情緒無形中感染到老人。老人心底不知不覺中,為自己無端又給一個好人添了麻煩,歉疚感越來越濃。
吉普車回到鎮子,實實在在進入到房子中間,李所長不覺興味索然,這段路程太短暫了。
他把老人送到小旅店的門口,右手扶著老人胳膊說:“大叔,要再有啥事兒,隨時過來找我呵?!?/p>
老人未必直接領會其中例行公事的味道,但也明白,這是一句平常話。
從一種氛圍清醒到現實來,兩個人是一樣的。
破吉普背著一個車轱轆的后屁股,在衛生院圍墻拐角那里一閃,消失了。
老人茫然望著那里,衛生院大門跟自己是斜對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后來,一對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夫婦從衛生院大門里出來,女的攙著男的,后者明顯是腦血栓后遺癥患者。
他們倆慢慢磨蹭到他跟前。
女的注意力全在老伴兒身上,所以老頭兒根本不管自己腳下在冰雪路面上一步一拖的。他扭臉看這個明顯比自己健康的同齡人,表情可不像通常有這種病癥的老人那么漠然模糊,毫無自卑,反而含有一種本地人看外地人的挑釁似的。
一個不自甘于被生活漸漸遺棄的人,日薄西山的莫名激憤吧。
雷子爹轉移了目光。
到客運站那兒買一張票,現在趕那趟車還來得及。
他在這個陌生山鎮的路邊,又站了好半天,終于轉身回了小旅店。
下午,除了突發情況,門診一般都不會有人來了。
走廊里護士的聲音:“對,大爺,就是那個開著的門兒。”
大夫把報紙撂在桌子上,抬臉看進屋來的人。他比自己大幾歲,不是這鎮子里的人,也不是鎮子管轄下的哪個村子里的。
“大夫——”
“坐下吧?!?/p>
他沒坐。好像還在斟酌著怎么開口:“大夫,我能不能麻煩麻煩你……”
大夫等著。
“我想跟你打聽個事兒。”
“說吧?!?/p>
“得有半年了吧,說是七月二十號左右——應該差不多的吧——你這里接沒接過一個叫關春雷的?”
“什么名字?關春雷?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p>
“是,關春雷。個子比我高半頭,三十三?!?/p>
“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你等著,我給你查查,要是有的話……”
“那會兒他在山里邊,宮老板的礦上……”
“哦?”大夫手在那本紙上摁了一下,“礦上。”
一個高顴骨的女護士站在門外一側,不知什么時候在那里的??创蠓蛱鹉槪龔哪抢镫x開了。
大夫翻到那個時間段,一張一張仔細看著。然后略微往老人面前推推:“你看看——確實沒有?!?/p>
“大夫,給你添麻煩了?!?/p>
“呵,沒事兒沒事兒?!?/p>
老人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要不,你到縣里的醫院再問問?雖然道遠,一般礦上出了工傷,還是直接奔縣城的多。畢竟,咱們這里醫療條件比較有限……”
“那個老頭子進了城,挨個醫院打聽,求外科大夫給查病歷?!?/p>
“嗯?!?/p>
“完事兒,又上公安局了。”
“不是不夠立案的條件嗎?”
“是不夠??伤膊凰佬哪?。”
“沒有一點兒事實依據,他干啥一個勁兒鉆這個牛角尖兒——還是誰露了什么馬腳?”
“話是誰都能說圓全了,但情緒氣場什么的,不一定總是能對上點兒。父子連心吶,就算說不出什么道道來,當爹的也難免什么地方有直覺。”
電話那頭兒,半天沒出聲。
“從醫院、公安局出來,他就滿大街四處溜達來溜達去,整整兩天了?!?/p>
“是不是精神……”
“神經是完全正常,他應該也是不知道咋辦才好?,F在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挨個電線桿子上盯著小廣告瞅。”
對方不接話,等他接著往下說。
“我尋思這不是個事兒,他要是拿定主意了,到處貼起尋人啟事就真不好弄了。”
“那是可以禁止的?!?/p>
“到時候找人出面,就更不好了。聽說,他以前當過大隊干部,應該是有些見識的。想出什么咱倆想不到的主意,也說不定的?!?/p>
“你說說,他能調查出個啥來?”
“嗨呀,老五,你怎么這么粗心哪?這年月,只要肯懸賞幾個錢,就會有人動心思。再說又沒火化,當時他們幾個直接就給埋了。那時候天是熱,到現在也才過去半年。就算現在去轉移,又是凍土又是雪的,痕跡弄不徹底不說,人摻和進來越多越容易事兒多。”
“……你說,咋辦好?”
“最好,他能轉化了心思。人都是這樣,心里越沒個頭緒就越郁悶,越郁悶疙瘩就越大。所以說:得攻心為上?!?/p>
“二哥,你能不能說明白點兒。”
“我的意思,咱再出點兒錢唄?!?/p>
“錢沒事兒——給誰?”
“給這個老頭兒唄,這就是個心領神會的事兒?!?/p>
“什么?!你這不是明告訴他是咋回事兒了嗎——直接給咱們自己留把柄。你忘了老話兒怎么說的:寧堵城門,不堵水口!”
“還怎么堵城門?你咋想的——可別扯太遠嘍!老五啊,這么辦也是堵城門。親人自己都沒事了,別人誰管閑事?你看看,咱比一般的多拿點兒行不行?”
“錢多少沒啥——你再說明白點兒——錢怎么給他?”
“方式嘛,總是個小事——當然了,哪怕就是讓他走路一腳絆上了,也不能出面明著給,也不能說破這是什么錢。我也不放心,親自去,一邊好好端詳端詳他的面相:這肯定不是個混人。一宗一件,方方面面的,慢慢的,他能捋明白。”
“還是好好琢磨琢磨細節,別再留下漏洞……”
……
正月十五,次日就要有工人回來了,馬寶利想把活兒都收拾利索。
但他還是留了個尾巴。
電鈴忽然急躁地哇哇響,半天不間斷不停止。顯然上面盧月蘭一直不放手。
馬寶利回到井筒底下,仰臉看一眼上面的亮方塊,手里鉗子敲敲那根白色二寸口徑的空塑料管子,然后縮回身,右耳朵貼在管子口上。小豎井不算深,垂直高度六十來米,井口上下,并無電話。井筒一角塑料管子自上而下綁著。
盧玉蘭的聲音順著管子內壁滑下來,由于激動急切,變形嚴重,把馬保利耳膜敲得難受,卻聽不清楚她說什么。他又敲敲管子,盧月蘭糾正了聲調。馬寶利鉆進罐籠里,打了升井信號。
那個從坡下上來的人影,是雷子他爹。
兩人對望了一眼,略微隔了一隔,仍是馬寶利在前,慢慢走了下去。
兩人站在工棚子旁邊進院子的地方,老人遠遠沖他倆溫和地笑著,簡單明確地示好。
他挎了一個新帆布包,跟馬寶利和盧月蘭他們小時候上學背的那種綠書包差不多。現在只有勞保商店里還能買到。
“過來了,叔?!?/p>
可能從老家出門前沒想到帶刮臉刀,胡茬子比上回來更密實了,黑的白的,相擁相間,從兩面顴骨一直鋪到喉結上面。好像植物太茂盛吸走了土地的營養水分,他的臉枯澀貧瘦了,血色淡了。眼睛陷進去一點兒,里面仍浮著笑意,沒有了頭兩次來的探尋和疑惑,更趨近平淡慣常了吧。
“進屋吧,叔。”
老人嘴里答應,站在了他倆跟前,又沖盧月蘭親切笑笑,然后轉向馬寶利:“孩子,我過來,是想求你點兒事兒?!?/p>
“客氣啥呢?”
“我尋思老板總不在這里,八成會給你添麻煩。轉念又一想,不像我家那里,誰一輩子也難得見過煤是啥樣子,這里就是產這東西的地方,我就來了?!?/p>
“叔,這還算個事么?”
他們放假時間很長,是因為這個冬天不怎么冷,煤炭銷路不好。
煤堆像個小山包,半包圍著井臺,上面仍覆蓋著白雪。馬寶利一直沒有掃。
只有對著工棚子門口最近的地方,少許露出一些。馬寶利回來那天,盧月蘭開頭弄出來的。
馬寶利過去,靴子踢了幾下,又露出來一些塊煤。
老人走到跟前,蹲下,手扒拉著挑。大一點兒的,亮一點兒的。一塊,兩塊,才第三塊,帆布包差不多就滿了。系好蓋嚴,從外面摩挲一下,把帆布包蓋子弄弄平整。然后站起來——他一蹲一站很自如,一點兒不顯老年的艱難——回身朝他倆還是那樣笑。
盧月蘭仍然滿臉迷惑。
涼和疼透徹了馬寶利每一塊骨頭。
“叔,進屋?!?/p>
“我得趁早往回趕?!?/p>
“今天趕不上回城里的車了。咱們進屋,我換衣服,開車送你下去?!?/p>
“給你添麻煩?!?/p>
盧月蘭盯一眼馬寶利:“反正也趕不上車,我做頓飯,吃了你倆再走?!?/p>
話出口,不待二人答言,掉屁股就去了。
換衣服時,馬寶利堅持把雷子爹一同讓進了工棚子里。盡管老人那樣子,好像更愿意在院子里站一會兒似的。
二人出工棚子,老人略遲疑一下,走到解放車跟前,將帆布包從肩頭摘下,放在了腳踏板上。
馬寶利臉扭到一旁。
盧月蘭做了三熱一涼四個菜:一只剁碎的燉雞,一條鯉魚,一盤回鍋蒸過的肘子肉片,一小盆大拌涼菜。連洗帶切,鍋上灶下的,她雖是個家務干凈利索的女人,菜上了桌子,天還是傍黑了。
馬寶利一時有點兒恍惚,這四個菜很像自己打小記事開始,就刻進腦子里的一頓年夜飯。這個剛過去的除夕,盧月蘭一個人的年夜飯,她是怎么弄的呢?
他又不去細想了。
老人還是上次那樣在炕頭那個位子盤著腿,穩穩當當坐著。他沖她笑,像是什么客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你也快坐下,咱們爺兒仨一塊兒過節?!?/p>
盧月蘭坐炕沿蹬掉鞋子,回腿坐在馬寶利旁邊,給老人和馬寶利碗里斟了酒。
“小馬,你給她也倒點兒?!?/p>
盧月蘭端起碗,三人碗沿彼此輕輕碰了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撂下碗。夾涼菜,嚼了咽下,沖盧月蘭輕聲笑說“擱了糖”,兩根筷子順勢又習慣性地齊齊撂在碗旁,眼里笑吟吟對著他倆。盧月蘭往他面前空碗里,夾了一大箸子魚肉。他又點點頭笑,兩只手在飯桌子底下相互握著。
每次夾菜,筷子從來不過盤子的中線,吃口菜,就撂下筷子,兩手那么自然地放在桌子下面。樣子安然滿足,像坐在自己家炕上,跟兒女一起過節。
馬寶利顧自喝得很快,大半碗酒沒多長時間就下去了。
拿著玻璃瓶子往自己碗里續酒的時候,外面通的驟然炸了一響,他手一哆嗦,酒水差點濺出了碗外。
三個人把臉扭向窗玻璃。
那一聲猶如號令,緊接著一些井口和谷底的一些住家,也相繼燃放起來。
斑斕綻放的煙花高過山頂,他們幾個人臉上的光影也隨之變幻閃爍,熠熠生輝。
雷子爹和盧玉蘭安靜下來,樣子似乎有些出神。
馬寶利仍大口喝著酒,他臉越來越白。醉眼覷著老人女人兩張臉忽明忽暗,腦子里紛亂飄忽。
他們三個原本的陌路人,奇怪地來到寒山野嶺中這間屋子里,像一家人一樣坐在飯桌子旁邊,在焰火幻化的光影里過元宵節。
那個把他們三人聚在一起的大個子健壯男子,青楊樹里邊山洼一塊凍土下面,骨頭上大約仍附著未盡的皮肉。
馬寶利醉得越來越深,但有一根神經越來越清醒:面前這個生出那個男子的老人,帶著那個綠帆布包,今夜一定得再一次從那棵青楊樹旁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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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有雨聲,凌晨沙果樹里麻雀一片啾唧。她比往天醒得早,為自己身子的輕松和飽滿感到驚奇,仿佛有點兒難為情。她想要在夢里多呆一會兒,躺在原處不動,眼睛沒睜開。
年輕是夢里,身邊是大女兒,那個人不在了?;鸹笏皇P┫笳鬟z體的碎骨,昨天埋在了村西北山洼里,一片樺樹林跟前。
他不是一個人,前妻陪著他。她的墳,原先在新墳北面一百多步遠。那個高大健壯的女人當年是土葬,山里孤單躺了五十四年,骨殖被重新裝殮在一個新的小木頭棺材里,到底與自己的丈夫重逢了。
山里埋葬的時候從來極少有女人到場。她堅持要去,兒子們也就沒有堅持。于是,兩個女兒和大兒媳婦也跟著到了墳場。今天是個日新月異的年代了。
他的骨殖裝進一個小棺材里。山里人遺體火化遵守了政府的政策,可墳包個個依舊。慢慢人們也不再用骨灰盒,還是棺材。棺材小了很多,墳包卻一點兒也不小,依然占用原先那么大一塊土地。
提前砌好的墓穴里,兩口刷著紅漆的小棺材并排放在一起,男左女右,中間搭了一雙裹著紅布的筷子。女人右邊留了一塊地方,那是給她留的。
到時候她來,不能在男人的左側,而在那個女人另一邊,顯得多余似的。
有人會把她和前妻之間也擺上一雙那樣裹著紅布的筷子??曜酉笳鳂?,幫他們跨過陰間的河流,在地下團圓。
大兒子輕輕搖著頭,像是在責怪這種規矩。大女兒一旁扶住了她的手臂。
有的孫輩可能一旁偷偷忍著笑。兒女們,包括這兩位前房留下的兒女,為她覺得些微尷尬,為那口貿然出現的棺材占據在主位上,感到哪里有些荒誕。
大兒子和她一樣都屬狗,只小一輪。在他的心里,生母也只是一個模糊遙遠的影子。生者們在這次葬禮時,才又想起了她一次。
那個女人沉默了五十多年,現在終于出現在了她應該在的位置上。
她心里釋然,墓穴中這兩口棺材說明了某種真相。
“麻嫂,這里才是最長久的家,你們倆以后見面了可不要吃醋打架。雖說你排行小,但活得歲數大,要多擔待從前的大嫂,你到底占了便宜……”一個老頭子說著笑話。
那個人活了八十四歲,喜喪,墳場上氣氛并不壓抑凝重。
那年,夏鋤和秋收之間一個晴好的下午,她還是一個虛歲十九的姑娘,踏進了這個最靠村子前邊的院子。
她是作為公社一個工作組里的一員來的,工作組一共四個人。
夏初結束,響應縣里號召,公社專門召開了規劃新農村的會議。會議精神層層貫徹下去,社員們的積極性卻普遍不高,家家戶戶依舊散漫雜亂的老樣子。公社書記騎著自行車走了一趟,于是工作組下來了。
把村前頭一家的工作做好,以后才好展開。本來他們的任務主要是督導,沒辦法只好自己下手了。
女主人帶著一個剛能蹣跚走路的小女孩在家。面對他們的入侵,她像一只戧毛■翅的憤怒的母雞。那些好端端的籬笆要拔掉,籬笆上纏著青綠的豆角蔓子,還要禍害一些正在好時候的茄子和辣椒,只為了讓籬笆成為一條直線。
她就見過她那一面。個子好大,肩膀寬厚得像個男人,急吼吼地大吵大叫。他們工作組長的凜然正氣不由短了起來。一旁的生產隊長偷偷忍著笑,找個緣由走掉了。
“你家男人是會計是黨員是小隊干部,你家不帶頭誰家帶頭?……哎呀,我不和你講了……”他們來的時候,組長聽說這戶人家是個小隊干部曾歡喜地直搓手,雖然他們在生產隊并沒有找到會計本人。
那個人扛了一捆網走回來,原來去水塘打魚了。
他在院子里放下漁網,組長過來和他說了一些話,他笑臉相迎。
他覺悟當然比家庭婦女高,馬上笑嘻嘻說出了個法子。他們家四不靠,和誰家也不會打架,就外不就里,籬笆修整齊就是了。
在場的人里,她還是個剛長大的姑娘,也聽出來這主意有些扯皮,這不是就著他們的手,變相擴大自己家園的邊界嗎?
就這樣,女主人還是不同意呢。
他對自己的女人也嬉皮笑臉的:“長豆角的就麻煩他們先留著,等秧子死了我來弄嘛?!?/p>
說完,他蹲下身去整理漁網,根本沒有跟他們一起動手的意思:“今兒晚上,你們都來家喝魚湯呵?!?/p>
漁網有些粘結。
女主人抱著膀子。組長有些發愣。小女孩離開母親,右胳膊拐著爸爸膝蓋,身子擰來蹭去的。
到今天她也說不清楚怎么回事,近旁的她莫名其妙蹲下身來,伸手麻利地幫他理順了打結的網片,好像小時候幫父兄做著這樣的事情。
于是,工作組駐扎在村子里。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聽說那家的大個子女人夜里忽然病了,肚子疼得很厲害,折騰了一宿,她男人找了支書和生產隊長,借了錢,套了生產隊的馬車,天還沒亮,就趕著馬車去公社衛生院了。
“就讓他們給氣的——”他們吃派飯人家一個十一二的小女孩,狠叨叨地對她姐姐說了一嘴。
進入到新的人家,進展同樣別別扭扭。晚上吃飯閑聊,說馬車還沒有回來。
第三天白天,傳回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整個村子里的每個人一時間都把手里的事情住下了。那個健壯的女人竟然死了,才二十七歲。
公社衛生院的大夫誤診,把闌尾炎當成了急性婦女病,打上吊瓶一個多小時,病人不再那么要死要活折騰,便放松了警惕,所以又耽誤了一天。
夜里,看病人很衰弱了,大夫才發了慌,連忙讓家屬轉院。再連夜趕馬車到縣醫院切開肚子,人已經不行了,闌尾穿孔的時間太久了。
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一時間的確讓所有村里的人沒法接受??墒?,又能怎么樣呢?
組長的信心也不知不覺氣餒了,仿佛整個村子里說不清來由的怨氣,愈加有道理了似的。
她也覺得,他們這個工作組真是何苦。家家戶戶日子過得好好的,他們一來沒毛病找出了毛病,沒矛盾挑出了矛盾。他們離開村子的時候,有點灰溜溜的。
這個試點工作不太成功,不過公社書記倒沒有發火。前兩天他騎自行車栽到了溝里,腳脖子崴了。
他們回到公社的時候,書記正坐在公社院子里和其他幾位領導說著一件修水利的事情。
兩把木頭椅子,書記坐了一把,那條腿橫在另一把椅子上。婦聯主任半蹲半跪的,一邊也說著工作,一邊手指揉捏著書記的腳脖子。椅子的一角,攤放著一貼白布膏藥??赡苄l生院才熬好送過來的,味道很大,大約還熱著。
她一下紅了臉,眼睛溜到一邊。其實她想錯了,根本沒人看她。在場的成年人們,都沒有覺得怎樣。
隊長匯報的時候,書記瞇著眼睛看著別處,并沒有多說什么,好像不怎么記得了。溫熱的膏藥剛貼到腳脖子上,想必很舒服。
其實,是縣里的領導再也沒有說過這件事情。于是那個新農村規劃試點,不了了之了,他們工作組隨之解散。
她很想借機回家里看看。到婦聯主任跟前,兩個人眼光對上。她低了頭,沒張開嘴。當晚,仍回公社食堂給大師傅打下手。
她到食堂半年多了。食堂本來兩個人,一個大師傅,和一個以前做過大師傅的管理員,多她少她,領導們每頓飯都和以前差不多。正好那個工作組抽人,婦聯主任看她大半年整日吊吊的,不由一時心生憐愛,跟書記說了一嘴,就把她帶上了。
怎么說她也是個孩子,婦聯主任也拿她比開春剛來時真心親了疼了好多。在食堂吃得好,她比來的時候好看了,個子明顯高了,更有了大姑娘樣子。
春天,她來公社食堂,同時姐姐去大隊小學校當了代課老師。姐姐其實只大她半年,她五歲的時候,后媽帶來的。她倆之間沒有血緣關系,但都和幾個弟弟妹妹有。
婦聯主任有個兒子,二十三,個子比她略微矮一點,胳膊腿都短,單瘦,說話聲音有一點兒尖。
國家干部不能像一些老百姓,還跟舊社會那樣,馬馬虎虎便讓他們圓房。她冬月生日,再過百十來天滿十八周歲,夠結婚登記的年齡。
婦聯主任合計得很好:先在食堂里養大半年,她還能再長長身體。半年飯是小事,關鍵結婚后仍然繼續待在那里,以后慢慢學好手藝,大師傅再過幾年就該退休了。即便學不好廚師,再不濟也能以服務員身份一直干下去,早晚想法子轉成正式職工。
她沒來之前,大師傅常年住在食堂。
食堂中午最忙,其次是晚上,但是家在縣城的公社書記和從別的公社調來的劉副社長,需要吃早飯。
時間長了,她也能弄幾樣簡單的菜了。有時候公社書記回家,或夜里偶然住在了基層沒趕回來,大師傅早上有時候就偷個懶不過來。劉副社長胃口好將就,對她弄的飯菜一樣吃得挺香。
秋收大忙,書記和副社長都在下面蹲點兒,大師傅又回家去了。
傍晚,未婚夫到食堂來說:媽讓你回家去吃飯。傳過話,她答應一句,未婚夫站著等了一等。兩個人接下去無話,未婚夫便轉身自己慢慢回去了。
他的腳步聲在食堂門口消失,她一直也沒有去看他瘦小的背影。
時間拖沓越長,越不愿意動彈。最后,她還是鎖上了食堂的門。
平日里,若不是婦聯主任催得緊,她從不去她家。好在婦聯主任總是挺忙。
婦聯主任剛打縣里開會回來,帶回來幾塊嶄新的花布。她托了幾個人,才好不容易從縣聯社里買出來的。婦聯主任把那幾塊布抖開,逐一舉著展示給她看,嘴里興奮地說著:這一塊可以裁一件什么樣的上衣,那一塊可以縫一件什么樣的襖罩。
出于順從和附應,她的手也觸碰到了布料。動作有些僵硬笨拙。
婦聯主任對她這表現沒有什么不滿意。她自己也是貧農家長大的女兒,苦出身,活了四十幾歲,也從來沒摸過這么好的布料。姑娘反應有點木,說明孩子樸素。要是眼睛直了嘴巴合不攏,手都撒不開,說不定婦聯主任反而掃興了。
吃完晚飯,婦聯主任留她住下。她也不是沒住過,剛被婦聯主任從家里帶到鎮子第一天便住過一晚。不過五月節和八月節,并沒有依照民俗來過節,婦聯主任要帶頭移風易俗。
看她執意要回食堂,婦聯主任真有些掃興了,臉色能看得出來。她畢竟是長輩,是干部,一閃就過去了。她叫兒子把她送回去,天那時已經晚了。
正是個滿月之夜,他倆一前一后在木頭籬笆之間的狹窄街道中間穿行。走了一陣子,未婚夫便跟得不那么緊了。她心里反而稍許有些不落忍似的,腳步放慢了一些。
到食堂門口,她把鑰匙掏得很慢,鑰匙挨到鎖孔,感到未婚夫還沒有走開,飛快瞥了一眼。
他正盯著鎖頭,月光底下,眼睛灼灼放光。
她手倏然抽了回來,向旁邊躲了一步。
他的目光一慌,閉緊嘴巴,薄薄的鼻子尖仿佛有點歪。
瞬間她怕得要命,嗅到了一種異性動物本能勃發的怒意。那個對峙若隱若現很短暫,他一轉身走掉了。
進食堂以后,她把門從里邊拴死。身子篩糠似的打起了冷戰。
食堂很空曠,她在窗子這邊,小心警覺外面的動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終于確定那個小個子身影沒在外面像幽靈一樣游蕩。
回到那間睡覺的小屋子,身子松弛了一些,在床邊坐下,她想自己哭一通。痛痛快快哭一陣子,也許就能好受多了。
這半年多,遇不順心時,她夜里哭過幾次,過后都舒服了一些。過后她籠統地覺得委屈,大抵都因為自己想家。此刻她明白了,再往內里細想想便是另一回事。
再有一個多月自己到生日。婦聯主任今天在縣里聯系了兩床被面,還有白布和棉花。她說到這些時候眼睛看著她,顯然想得到一些積極的回應。大饑餓剛過去,這兩年鄉下的年輕人們結婚普遍很草率。
婦聯主任感嘆著:自己吃了半世的苦,操了半世的心,都是為了誰呢?
她明白婦聯主任的那種熱烈的眼神,但實在回應不出來什么。
憑一種將為兒媳婦的直覺,她知道那是自己后半輩子都要看的。她后半輩子都得滿懷感激。
就要進那個家了,新里新面新棉花的被子和褥子,那個小個子無論如何都要睡在身邊。
他的嘴角皮膚有一小塊異樣的白,偶然見面,他衣領在她跟前總是豎得很高。有一回他彎腰拿什么,她眼睛還是被刺到了一下。那個瞬間和有一次采野菜,差點摸到了蕨菜下面盤著的一條灰色的蛇感覺差不多。
月光透過窗戶紙,在床上投下一塊模糊的影,由于走神,不知何時衣服脫到一半兒停下了。外面很靜,大概快要半夜了。打開一扇窗戶,皎潔的月光灑進來,比油燈的光均勻明亮。雖然入了秋,這晚空氣倒不算涼。
未婚姑娘胸大歷來為丑,猶如前輩女人纏小腳,她也穿著一件睡覺時也不脫的束胸小衣。月亮照在兩只光溜溜的胳膊上,她把束胸衣解掉,勾著頭兩個手掌捧起乳房,雖然最熱的夏天也時時緊箍著,它們還是長了那么多。
這次,眼淚真來了。
關上窗戶,重新將自己擱在黑暗里。
后半夜空中浮過寒氣,地面上凝結了一層輕霜。乘著月色,一個小村子里的十幾個男人,在生產隊副隊長的帶領下,在山腳下一塊田里割大豆。
副隊長打頭割得很猛,落在最后頭的是個長著娃娃臉的青年。他剛從半拉子轉為正式社員,歲數雖然夠了,更多的地方卻還像個半大小子,趔趔趄趄,跟不上普通社員的身手。昨天晚上貪了黑,今天又起了大早。霜并沒有把豆子堅硬的莖稈浸潤多少,他稚嫩的左手有兩處已經刺破了。他對涼和血的刺激反應麻木,迷迷瞪瞪,身體干活兒,腦子一半還在夢里。
忽然他抖擻一下子,清醒的白天從那一剎那開始了。
漸漸清晰的光亮里,一個年輕女子挽著一個小布包,正順著土路走過來。他以為是個回娘家的小媳婦,近了,原來是個頭上梳辮子的大姑娘,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他也知道,同歲的姑娘,比自己更像是大人。
她好像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從豆子地旁邊經過,朝山里走去了。
姑娘的背影在山腳那里消失了,他仍然禁不住回過頭,朝那里看了兩眼。
她后來一輩子,都經常反復回想那個晚上和接下來的白天。
在食堂小屋子里哭著哭著到底睡著了。后來雞叫了,她起來穿好衣服,挽著僅有幾件換洗衣服的小布包,在月光底下夢游一樣出了屋子。
腳在路上發出的聲響不大,還是醒了鎮子里的狗和雞。叫聲一路伴著她,稀稀落落,此起彼伏,直到出了鎮子好遠,身后剛停下來,看不清的前方又接續上了。
雖然路邊遇到的村莊很少,眼睛看不到的村莊更多一些,但雞鳴狗叫提示著它們離得不遠。她腦袋里疼,恍恍惚惚的一點兒不感到害怕。
腳下的路牽著她,她不清楚自己是去哪里。
天放亮的時候,在一個小山頭跟前,遇到了一伙打早壟的社員,回到人間的感覺清晰真實了。跟那個收割豆子的半大小子相仿,她實實在在的新的一天也好像從那時真切開始了。
從年輕一直到老,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為啥朝山里的方向走,而不是向著山外,越來越廣闊的天地。
她那一茬山里姑娘和前輩女人們一樣膽小。有的去趟大隊供銷社,都要和別人搭伴。很多婦女一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公社所在地的鎮子。她還在那個鎮子上,一個人生活了半年多。
這條路原來是前些日子他們那次下鄉走過的那條。她一直往前走下去了。
山谷里太陽沒有冒頭,天光便大亮了。人聲人影浮動,村子活了過來。遇到一伙去下地的社員,她低著頭閃到路邊。
“你是哪個村兒的?這是干啥去呀?”一個婦女禁不住搭了腔,“還沒吃早飯吧?可別是和你媽賭氣啊——親戚家要是路遠,先跟我回家吃口飯吧?!?/p>
她邊急急地走邊扭過身一下,紅了臉向那個婦女搖了搖手。
有幾個人笑了起來。像是笑她害羞膽小,也像笑那個女人多事。
他們那次下鄉的村子是大隊部所在地,比多數村莊大一些,面向她腳下走的這條路。向第一戶人家偷看似的瞅了一眼,瞬間有點心驚肉跳,仿佛擔心一眼撞到那個面紅耳赤的大個子女人。她的男人應該下地干活兒了,孩子也不在,院子空著。
逃也似的走開,擔心給那個村子里的人認出來。
路邊一個放豬的老頭子手掌搭在額前擋住陽光,仔細端詳她——忽然,一頭年輕的母豬叫了一聲跑開了,老頭子嘴里罵了一句,拎著木棍子,一瘸一拐去追打那頭肇事的公豬。
村周圍的莊稼差不多全割倒了,野地里空闊起來。她一口氣走出了一里多路,把那個村子甩到林子后面。
腳步慢下來,遲疑著查看起跟前的一草一木,它們突然格外陌生起來了。沿路往前走,前面是不是還有村莊?能不能再遇到人?
不少樹木斷續落了葉子,遮擋少了,林子那邊傳來馬打響鼻的聲音。她下了路,隱到林子深處。
透過樹木的縫隙,一大馬車豆子裝得高高的,小山一樣??床坏杰嚴习遄樱隙]有坐的地方了,邊跟著車走邊吆喝著牲口。
馬車走過去,恢復了平靜。她坐在一根樹皮剝落的云杉倒木上,老半天沒有動彈。
如果那個工作組長說得不差,那么她走了有三十里路了。肚子里“咕咕”叫喚,昨天晚上在婦聯主任家只吃了個半飽。
她躲在一片雜木林里,張望著山下這個曾經住過幾天的村子。藏身的位置,離那個死去女主人的院子最近。
或是一樁從天而降禍事的緣故,人們難免對那家的男人多說幾句。
那個小隊會計二十來歲的時候,比本大隊別的青年人多認得一些字,曾是大隊和公社一個重點的培養對象,被選送到縣里一個培訓學校念了半年,回來分配在公社農業站。干了不到一年,嫌工資少,又自己回生產隊當社員了。大伙說他太不熱心進步,稍有閑工夫便去打魚摸蝦,滿山攆狍子。
有人說:那年他剛娶了媳婦,三天兩頭便往回跑,來回一次五六十里路……
她耳朵躲著不聽,可還是記住了。那時她還和以前一樣,避開想男女的事情??刹胚^了短短幾十天,那個事情已經回避不開了。
那個男的身體在男人們中間,不像他妻子在女人堆里那么顯眼,可也挺結實健壯。她回憶起他的一舉一動,說不出哪里透著一種經常和野物們打交道,跟別的山里男人不一樣的靈活,臉上和眼睛里有那么一種似乎不大正經的快活表情,嘴角似動非動,待說不說,仿佛張嘴便要說出捉弄人的話來。
他的女人也得是個下地的社員,還能把那個家歸置得很好,帶著孩子,雞鴨豬狗生氣勃勃,院子園子井井有條。
他們家醬缸旁邊,籬笆根下單獨長著一叢大馬蓮韭菜,占地只有一個小碟子大小??赡苁悄骋荒辏虏俗褍簾o意落在那里長出來的。他們進院子時,早都不是吃韭菜的時節了,那叢深綠色的韭菜葉子寬大厚實,旺盛放任,很像蘭草。
留意到那叢韭菜,當時她就好像理解了那個女人為什么那么激動了。
那對夫妻當初把那個家焐得很熱,即便想到他倆屋里的事情,似乎也沒有什么難為情的。
現今女人沒有了,那個男人也得帶著兒女活下去。
園子和外面的田地一樣,空曠蕭索了。他要和其他社員們一起下地秋收,孩子們去哪兒了呢?禽畜們的影子也看不到。那個房子,那個院子像是不再住人了。
太陽落到了西山背后,山林很快就會黑下去冷下去。小村子升起了炊煙,她想著灶口里跳躍的火光。那個出其不意的笑意仿佛隨時隱在眼睛里邊的人;那個靠在他腿上手指頭摳嘴的小女孩;說是還有個小子大一點兒,但總是一個小孩子……
咬了咬牙,她挽著輕飄飄的小包裹,從山邊那片林子里走出來,走向那個寂寥的院落。
和早上一樣,太陽雖然落了下去,山里離天黑還要較長一段時間。她不想在夜色里賊一樣溜進他家屋門。
從進村子的路,拐向院門口只有十步八步遠,手剛推開木門,一條青毛大狗立馬打山墻底下鉆了出來。
兩個孩子和豬雞鴨離開了,狗還是在的。她在樹林里張望了那么久,這條狗一直趴在窩里一動沒有動彈。
她一下子站住,不敢動了。那天,那個氣勢洶洶的女人一大聲,它就仰起頭向他們吠叫不止。
她和狗挨得很近。沉默的狗抬起眼睛仔細看她,仿佛在辨認一個久違的熟人。它瘦,毛很長。
她寬慰地想:狗未必真的瘦了,秋天過了是冬天,到了狗毛長長的季節。
青狗尾巴隱約晃了晃,很輕,仿佛信心不足。濕軟的紅舌頭露出唇外,脖子蠕動了一下,好像咽下去了一口唾沫。但終是沒有鼓起勇氣,湊到跟前來蹭她的腿,或是發出一聲嗚咽。它一轉身拖著尾巴,有些羞澀地溜回自己窩里去了。
想到一句山鄉傳說下來的老話兒,她心里一寬,幾乎掉下眼淚。
那個年月的山里人,有的怕是一輩子連鎖頭都沒見過。她進了屋子,鍋灶看不出有做飯的樣子。里屋,炕頭上一床被褥枕頭亂糟糟的,那個男人早上起來就是這樣子了。
盯了被褥枕頭一會兒,好像把手上包袱摘下,放到炕上的膽子也沒有了。
屋里光線有些暗了,后來她把包袱輕輕放到炕梢,又拉了一下,離那床被子遠些。
找到火柴,點燃了墻洞里的油燈。屋里清冷,把炕燒熱,要好一段時間。她想接下去應該去外間灶前生火,卻放下了手里的火柴。
遠離被褥,在炕梢屁股在炕沿只挨坐了一點點,兩手在腿前互相抓著,身上有些冷。
終于有人進院子的聲音。她一下子站起來,倉皇間抓起了自己的小包袱。
他進院子看見屋里點了燈,妻子出事以后從沒有過的。兩個孩子都到老院兒去住了。秋收以后,他頓頓到老院兒吃飯。
進了房門,里屋門開著。
是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姑娘,兩只手臂摟著個布包。辮子倒是不細,也長,一根在腦后,一根垂在包裹前面。她臉色發白,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緊抱著包,好像這樣就有了一點抓手,又像是很冷,馬上要哆嗦起來。
“你咋進來的?我家狗怎么……”
“它把我當家里人了,沒咬我……”她嘴唇真哆嗦了起來。和印象里比,這是另外一個人,頭發長了不少,眼睛更大,里邊連些微笑的意思也沒有。
“我怎么認不出你是誰家的了?”他擔心她會嚇哭。
“……”
這不是哪門遠親家的孩子:“你好像走了不近的路……我家現在沒開火做飯,你跟我到我老院兒,吃點東西在那兒住一宿?!?/p>
“不用!”她脫口而出,樣子很急,卻說不出原因來。
他眉頭有一點蹙,端詳著她。他覺得這姑娘好像有一點兒眼熟,卻想不起什么時候見過。倒也不稀奇,這么大的姑娘,總是一年一個模樣的。
“我來過,嫂子得病……那天?!?/p>
他想起來,那幾個人里好像有這么個姑娘,但更糊涂了:“跟前兒有親戚?”
話無論怎么難講,她不能不說出來:“我是想,我能幫你照顧好那兩個孩子,我什么活兒都會干……”
“這話是怎么說呢!”他實在不忍心看她那個樣子,把臉扭到一邊,沉默了一會兒,“這事兒,擱誰身上都不是小事情,再說也沒有這么辦的——先別急,你怕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
她抹了一把眼淚,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先歇會兒吧。”他到柜子上摸起暖水瓶,看也不看,直接把半瓶水潑在屋地上,轉身去了黑暗的外間。
他到外面抱了一抱柴回來。她端著燈到外間來了,臉用袖子擦過了,眼睛里還是淚花閃爍。他點火,刷鍋,添水。
她在旁邊端著燈,跟他講著自己的事情。說到未婚夫的一些地方,艱難得說不下去了。
他回頭向她示意,意思是不要講了。
鍋里的水冒出熱氣,他拿個小搪瓷盔子淘了一點小米。然后在灶后挪開一個壇子的木蓋,用筷子夾出一條咸黃瓜。那樣子不像是一個男子做的,很小心,好像避免嚇到底下其他的咸菜。
“大……哥,我自己來吧?!?/p>
他靜靜把壇子蓋上,一點兒沒有讓她插手的意思。
水開了。他舀了一碗熱水,拿葫蘆瓢灌了暖水瓶,在開水頂上放好簾子,把小米放好,蓋上鍋蓋。
“洗把臉不?”他示意了一下洗臉盆的位置。
她接過瓢,在水缸里舀了一點涼水。按他的意思拿過暖水瓶,兌了一些熱水。
洗完了臉,她柔順地捧起鍋臺上那碗熱水。
“再涼會兒吧?!?/p>
“不燙了?!?/p>
水還是挺熱的,她小口舔著,像一只小貓。
他覺得她可能在他回來之前喝過涼水了,似乎并不渴,更多只是順從他的話罷了。
“大哥,我自己切吧?!?/p>
“你先端燈進屋吧,一會兒飯就熟了?!?/p>
她沒端油燈,他正切著咸黃瓜。
過一會兒他也進了里屋,一句話沒說,放下燈,站地下把炕上的被褥和枕頭拉過來疊好。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她站在他背后,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
他在炕上放了桌子。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但真餓壞了。
“黃瓜腌透了嗎?”聽到自己說出這句話,他立刻便有點后悔了。
姑娘的筷子明顯抖了一下:“挺好吃的?!?/p>
吃完碗里的飯,她便撂下了。
自己不該蹦出那句話來,這個孩子可不傻。
她拿起碗筷和小半盔子剩下的飯,他都要了下來,不要她插手。飯桌搬下去,炕上立刻空了。
剛才他倆在外間,她雖然說得艱難,也把自己的意思講明白了。
“我送你到我老院兒先住一宿,明天請個假送你回去。你不要上火害怕,親事你實在不愿意,你爹總是親爹。再說,等街坊四鄰的人都知道了,你后媽也抹不開面子,她沒法把你往死里逼。”
“不行,大哥,你不知道,我許嬸要和蔡書記說了我就沒活路啦?!?/p>
他頓了頓:“哪能呢——這是新社會了。你別急,慢慢聽我跟你講……”
“我要是回了家,他們綁也要把我送回去的?!?/p>
他不禁又皺起了眉頭,不相信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但她的害怕,肯定是真的。
“怎么說我也不能留你,你這丫頭還小呢?,F在國家提倡婚姻自主,你找個好對象好人家不難。”他想接下去說,“我都三十了,當你叔叔都行”,但沒有說出口,那像是沿著那個話題往深入了嘮。
她屁股靠著炕沿,不敢大聲,抽泣著,肩頭瑟瑟發抖。
他沒有安慰她,怕自己心軟。
他倆在剛升起的月光里朝村子后街走。他走在前面不回頭,她在后面雙手攏在袖子里,抱著那個小包袱,有些像個被家長押送去學校的孩子。
入夜時間比較久了,有的人家熄了燈。一個婦女在黑暗里斥罵兩個在被窩扭打的孩子,要他們快點“死覺”,他們的爹還要起早干活兒。
把姑娘安頓在老院兒,他回來在院子里看了看了看從幾個窗戶紙破洞里透出來的燈光。天涼了,馬上該糊新紙了。
月亮很好。他在院子里站了一小會兒,仿佛硬了硬心,開門進了屋。
第二天早上,他本想去支書家借自行車送她回去。他在城里時學會了騎。
在老院一群老小跟前,她雖有些靦腆,但比昨天晚上自如多了,看來更接近日常。他女兒牽著她的手,嘰嘰呱呱很高興。
她說自己能走,堅決不讓他耽誤工。他母親一旁說:“那就讓汝貞送送吧?!?/p>
吃中午飯,妹妹在家里。原來只送出了二三里路,姑娘說自己大白天的沒事,堅持不讓她送了。
他沒說什么,大人們也再都沒什么話說,連女兒也顯得比往日安靜。吃完飯他轉身出屋子,聽到母親在背后似乎嘆了一口氣。
吃完晚飯,他想在老院多呆一會兒,逗逗女兒什么的,雖然沒有正眼盯著母親瞅,但感覺她明顯有些累了,便出了門。
朝東山頂上看了看,月亮還要晚一會兒出來,它也會比昨天又小了一些的。
分家單過,他執意在村前面的荒地上蓋了兩間小房子,臨外面的大路近。這個晚上,他莫名其妙地覺得,正如當初有些人說的,它位置太單太偏,孤零零仿佛像被村莊遺棄了。
往院子里拐的時候,他下意識抬了下頭,窗戶紙透出光來。他心里一顫,眼睛去找煙囪口,上面是冒著煙。
她站在里屋屋地,像是聽到動靜從炕沿站起來迎他的樣子,但臉還是不由得紅了。她跟昨天晚上換了個人一般。
他能說會道,卻仿佛一時有些找不到話:“……你走了多遠?”
“有四五里?!?/p>
“吃飯了嗎?”
“蒸鍋里了?!彼土祟^,強忍著笑。
把笑壓回去,姑娘又把臉抬起。她洗過臉了,頭發也找梳子梳過。臉上容光煥發,眼光不再回避。
剛才的忍俊不禁,是她一整天醞釀積累的一個釋放。
“我再給你切個黃瓜吧,屋里也沒別的?!?/p>
她又低下頭,終于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兩個烏溜溜的辮子在后背一抖一抖的:“可不用了,你連片兒都切不出來?!?/p>
她初次摸他家的菜刀顯得很收斂小心,但切出的薄片著實讓他很吃了一驚。
吃完飯她自己撿了桌子,端著燈去了外間。
他坐在炕沿,倚在炕墻背,默默地抽著煙,聽著她刷碗的聲響。
這姑娘已經打定了主意,明天回到公社或是自己家說起來,她在一個陌生的人家,呆的是兩宿了。一夜是通常的借宿,兩夜可復雜多了……
她回來,到他身邊半舉著油燈送回墻洞的時候,墻洞對她似乎略微有點高了,燈光離她臉很近,照到她臉龐細微的絨毛。
她在炕梢坐下,順手擺弄了兩下辮梢,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下丟掉了,看著眼前的屋地,也不說話。
他看看她身旁的那個小布包:“我送你回那兒去住。你別鬧了,明天我送你回去?!?/p>
“今兒晚上,小蓮子能跟我一塊兒睡?!?/p>
“明天早晨,我找個自行車把你馱回去。”口氣總是沒法子像預想的那么嚴肅。
她摸起自己右邊辮子埋下頭,又不由自主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望著她抖動的肩膀,實在說不下去了。
狗在外面驟然叫了起來,他倆一起抬起臉,轉頭向窗外。
來人罵著狗,到了房門前住了腳,仿佛略等了一下:“汝良!”
他聽出是隊長的聲音,應了一聲,不知為何也沒有招呼對方進來。
隊長又頓了一下說道:“汝良,昨天早起公社食堂一個服務員不見了,說是婦聯許主任兒子的對象,領導們都挺著急,四下讓人打聽。有人看見挎個包袱,順著路往咱們這邊來了。”
她抬起臉看他,屏住了呼吸。
隊長在門外繼續說道:“路邊遇到老瘸子說他放豬看見過去了,前村的人卻說沒見到,許主任和通訊員只好騎著車子回去了。我今天從大隊聽說這事,回家跟你嫂子嘮嗑。她說,是聽說工作組那個姑娘昨天晚上在我四嬸家住了一宿,可今兒早晨叫汝貞送走了,我還以為那個姑娘已經回去了,啥事便都過去了。剛好你們后院兒的巧蓮在我們家和秀子玩兒。說就在今天傍黑,見一個姑娘進你家院兒了?!?/p>
生產隊長說到這里便停住了。
“在這兒呢?!?/p>
“哦?!标犻L沉著應了一聲。
“睡下了?!?/p>
“?。俊标犻L有一點兒結巴,“那,那……”
“那你就回去吧——”腔調里,平日那個口氣活潑的人閃了一閃。
外面沉默了一會兒,腳步聲出了院子。
她嘴巴微微張開,好像還在他蹦出的那句話里回不過神兒來,兩個人眼光剛一接觸,她眼睛慌忙避開了,低頭去看自己腳尖。
他轉身去了外屋,往鍋底下添了幾根柴火,摸起水瓢舀了些涼水喝了。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平靜了一些。
這段間隔里,她也在盡力恢復自然,但她畢竟還小,一見他進來,眼睛忙又避開,身子局促發僵。
“走吧?!彼p聲說。
她馬上去摸自己的小包袱。
第二天一早晨,消息傳遍了村子。大家難免說東道西。他原先的屋里人悲慘去世的時間還太短,這個從天而降的大姑娘來得太突然。
正如他和生產隊長以及大隊書記的預料,婦聯主任啞然吞下了這顆果子。
她不肯和他回自己家去,他托個人去了姑娘家。那個后媽并沒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被托付的人說到懇切處,她還落了眼淚,讓丈夫一道來接她回去。
見到父親,她委屈地哭了,露出了小姑娘任性的一面。她絕不回去,雖然雙方老人都同意給她補上明媒正娶的程序。
她如此執拗,父親住了一夜,嘆著氣回家了?,F在她還負著氣,早晚能想開。婚事那個過程走不走的,也就那么樣。
那時山里人更注重事實,包括婦聯主任那些干部們也一樣。男女一起住了一次,便完成了一輩子的契約。說是她夜夜住在老院兒的,不過做做樣子么。
女人們眉飛色舞,交頭接耳,很是興奮了幾天。
她還小,對男人心里那個事情比較懵懂,但慢慢地仿佛跟著有了默契。他的從容和耐心讓她心里踏實安然,也對那個離去的前妻,漸漸生出敬畏。
起初她只是個陌生姑娘,心里也暗暗揣摩著那個妻子原來都是怎么持家的。她離開的時間短,笤帚是經她的手磨短的,瓢和勺子是她的手磨光的。不久,自己天天晚上將睡她睡過的被褥,早起用她用過的梳子梳頭,她覺得漸漸那個人會重新恢復一些氣息,甚至還有溫度。是啊,她們曾經見過一面,可那根本不是她的本來樣子。真實的她仍然無形存在于男人和孩子的身體,還有這個家每一寸地方。自己會和她熟悉起來,親起來,像一對姐妹,甚至有一點兒像母女。
逝者在活人看不見的地方,無處可尋,又無處不在,觀望守護,依戀護佑著這個她曾經生活的家。
有些像慢慢釀蜜,她和他一天一天等待下去,像有了共同的骨血一般,越來越親密,越來越壯實。
那個下大雪的日子來臨,離她初到這個村莊已過去了一百多天。吃完早飯他領著狗去山上,她也跟著去了。
雪很深,他在山坡上跟著新鮮的蹤跡,自己也像一頭健壯的野物。她正在身子最輕最靈巧的歲數,走遠了卻根本攆不上。
他不時停下來等她,順帶彎下腰來,臉離野獸新鮮的蹤跡很近,還不時伸手去碰一碰,像能聞到觸到野物留下的氣味和溫度。
過午的時候,她挺累了。他在一塊黑皴皴的大石頭一側翻出了一些枯葉,又找了一些枯樹枝生著了火。
她在火堆前半蹲半跪,烤著玉米餅子,他坐在火堆等著。青狗蹲在火堆另一側看著他倆,舌頭耷拉出來,嘴里吐著白氣。
她小時候出過天花,但只左臉龐留下五粒坑,其中兩個隱在鬢角,頭發擋著,輕易看不出來。有一個在嘴角邊,她做事情的時候總是抿著嘴,樣子很專注,雖然抿著嘴,嘴角卻不知不覺動,仿佛跟著用力氣,那個隱約的小坑也隨著一閃一躍。那天晚上,她往墻洞里送油燈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
后來她感覺到了什么,抬起臉。
他隔著火堆眼睛笑著,露出了牙:“你個小麻子……”
她身上一股血涌過,束胸衣下面一陣滿脹。
晚上回家,他背了四只兔子。他們三個要進村的時候,她在他背后說:“他們都該吃完飯了,在這兒燉了吧,我燉好你給他們端過去?!?/p>
他沒回頭,跟在青狗后面回了院子。
他收拾兔子的時候,她生著了火。他看到煮飯時,她臉有些紅了。
大鍋燉好以后,她把三個盛到一個大搪瓷盤子里,他端著盤子出門,她在背后說:“你跟爹媽說,明天讓柱子和蓮子回來住吧。”
他回來時,房門從里面掛住了,他聽到了水聲,她抑制不住的低笑聲里有些著急:“你先到巧蓮家抽袋煙吧……”
日子平平常常,也講不出什么。當然,她若是一個對前房孩子不好的繼母,大家也就有的說了。
前房的女兒,從第一眼見她就往她跟前貼,小手往她手心里送,母親死的時候她太小,一點兒也不記得。那個兒子七歲了,體格更像母親家族的人,跟一般別人家十歲的男孩個頭差不多,心思也不比多數十歲的孩子差。
他對她總是有些生分抵觸,可總歸是小孩,對繼母的到來沒有發言權?;蛘吣菚r候他也會聽到一些村里人的閑言碎語,以及別的孩子的刻薄譏笑等等。奶奶引導過他改口,但他始終不管她叫媽,后來大家也就作罷了。
那孩子像父親一樣耳聰目明,他父親性格率真隨便,對人群里的瑣事往往一笑了之。然而他童年失去了母親,眼神里總是不免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長到十多歲以后,越來越多的村里大人夸他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原因是大家發現他怎么生氣都不罵人。很多人從生到老,平日嘴上互相總把別人的老娘罵來罵去更多的時候并不是真罵人,就是痛快嘴。
你不罵就算了,還不讓別人罵自己,這他媽的就有些不講理了吧?
他上初中的時候,一次把一個比他大兩三歲的半大青年腦袋打壞了,幾乎導致了輟學。傷情當時看起來很嚴重,差不多有毀容的危險,以至于學校和公社的公安員把他扣了起來。起因很簡單,就是對方無端罵了他娘。當爹的借了錢去了鎮子,她領著其他的孩子,在村前巴巴地望。他押著惹禍的那個回來,見到她時臉上不由得有一點兒驕傲。他家賠了四十七塊錢醫藥費。那年過年,兩個女孩子連花衣服都沒換。
另一次比前次事件過去了二十來年,沒有什么嚴重后果,但在十里八鄉多年后仍是個說話的材料。當時大兒子在鄉里土地派出所當所長,為了什么,和一個剛調來的副鄉長飯桌上口角爭執了起來,就在他繼母當年住過的那個食堂里。
他正色告誡領導:“老李,我好好跟你說,你罵我什么都行,但不要罵娘。親媽也就算了,我繼母養大我……”
對方喝潮了,哪管他的規矩,嘴里仍舊不干不凈地罵著。
話音未落,副鄉長倒在地下,桌子傾覆,菜盤子扣了一身。
次日他去賠禮,副鄉長一邊臉還腫著。
他有些時候奓起來,和他父親很神似:“李拐子,可還記得誰揍你了?”
揍這個字,在這里人口語土話中,有時候也表示性過程,專指受孕那一次。
副鄉長紅臉訕笑,喃喃道:“我也搞不清是誰揍的了……”
男人之間動了手,最見真性情。若不遠了一丈,就會近上八尺。兩人從此成了哥們兒。
他開始管她叫媽時已經二十四了。大專畢業在小鎮中學當老師,一次領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圓臉姑娘回家來。好像是拿什么東西吧,他招呼姑娘說:“唉——你幫媽一把……”
聽著那么不經意,仿佛他從會學話便一直叫著。
每一次雨后,那個人清楚哪個崴子里有多少魚。往往吃一頓午飯的工夫,就去河溝子把它們取回家來,便捷得如同他昨天寄存在那里的一般。
他跟附近山坡上的那些野物都熟悉,甚至像個親屬,了然那些野物家族的繁衍興衰。
根據天氣雨水變化,那些不同山陰里的野菜野果,不同地方枯葉底下的蘑菇在哪一天該去采集,他從來不會跑瞎路。
轉年夏天,她已經懷孕,以后再也沒有跟他上過山。那些年月里女人的家務事多,她們同時也都是生產隊社員。她后來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孩子越來越多,光是針線,她就常年一針一線縫到雞叫也做不過來。
不論旱澇,每年盛夏時節他都能采到覆盆子。多數山民有的年頭是采不到的。用椴樹葉子分別包著,連她帶孩子一人一包。零星微小的地方,她和孩子們的待遇有時一樣。
和別人家婦女比,她更有心情粗糧細作,他們家的孩子們,比那個年月別的山里人家孩子吃的明顯好些,身體相對也壯實一些。
土地承包以后,那些漁獵采集的東西在食物里地位不那么重要了,但孩子們也陸續大了起來。雖然年紀大了,可時間是自己的了,他上山下河跑的反而更多了起來,一直到八十歲以后實在跑不動了。
之前,她和孩子們都慶幸他的身體一直還那么好??沙霾涣思议T以后,他輕松表情下面一生滲入骨頭的勞苦迅速顯現出來,猶如一個雪人到了春天,以一種所有親人無法想象的速度,衰敗了下去。
二兒子雷子,他倆的頭生孩子。三十歲上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他到外面找過一次。回來說,再也找不到了。
那個事情,給他倆打擊巨大,波及余生。但垮不掉,還有五個兒女,有這個家,慢慢養了過來。
這個結,在她心里永遠解不開。有個家多不易,何苦非要到遠方去呢?可是,孩子們還是一個個離開。
換個說法,他倆的命也都不好。他在壯年死了妻子,老年失去了兒子。她呢,除了兒子,打小就根本不記得自己的生母長什么樣子。
活著,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她知道自己不該過多挑剔。
他走得比自己早,也是當初就注定了的,他足足比她大了十一歲。只差半年,兩個人在一起就滿五十四年。攤上了好年代,年輕的時候絕對不敢想的。已經不能再好了,是不是呢?
他一高興便叫她麻子,像個昵稱。
后來這個詞在村里好多人嘴里,成了她一個代號。到老了,成了麻婆。山里人平常愛給人胡亂起外號,似乎不給她一個外號什么地方是欠妥當的。
怎么講呢?她總是有些自輕自賤吧。村里婦女們的嘴里和這地方日后長久的傳說中,她逃不掉一個外鄉大姑娘,夜里鉆進了鰥夫被窩的故事。即便日后她死了,時間久遠之后,那個故事,也終難免成為人們偶然念起她的最后一個由頭。
別人怎么說,是別人說。自己活的滋味,在自己。雷子模樣很像爹,個子像哥哥。有時,被村人當成一件奇事閑說。
她心里不覺得怪,這是一個家,大家的家,在一些想不到的地方,血脈也是通的。
表面上,原先那個女人的遺留終于會一點兒一點兒消散,甚至在前妻生的兩個孩子身上也是。日子往前走,雖然她不聲不響盡量保留著前妻曾經用過的東西,但終于還是一點兒一點兒失去了。新的日子總會不可阻擋地到來,再不聲不響,她也是這個家新的女主人。
二十多年以后,前妻分家時蓋的那兩間土房子也沒有了。
翻蓋新房子那年,什么都亂,房前的籬笆拔掉了,那叢韭菜也被壓在了大堆磚石底下。蓋完房子,收拾院子的時候。她提心吊膽地一點點清理收拾出來,很擔心已經死了。還好,來年春天,韭菜還是早早長了出來。
新的正房不是他們家最早的磚瓦建筑。之前幾年,先蓋了一所廂房,面向進村道路的右側,隔成了一大一小兩間。外間是個小賣店,屋地中間,還有兩個圓桌和椅子。她看賣店的同時,有時也到里間灶上炒幾個菜。跟前兒的人都知道她做菜好吃,她當年是給公社干部炒過菜的人。附近幾個村子,有婚喪嫁娶,炒大鍋菜,一般總是找她掌勺。后來有了電視,又自學了一些。她沒有自稱過廚師。不過,山里人的味覺器官進化還沒有那么精細吧,人們公認她做的菜很“入味”。這里離有飯店的小鎮幾十里,食客雖稀疏寥落,隔三岔五還是有的。
從出生的村子,到當年生活了大半年的小鎮,唯一跟工作組下過一次鄉,長到十九她只走了那么遠。一輩子活的范圍,也正好這么大。
早都說好了,她要自己留在這個家。兒女們也沒有太多堅持,他們自己家自己孩子需操心的地方更多。她的身體很好,眼光依舊敏銳,動作也麻利,背影看和許多五十多歲的女人比也不差。
兩個女兒不由濕了眼窩依依不舍,那個剛退休的大哥,只得一手攬了一個妹妹的肩膀,半開玩笑地把她倆攬到車前。父親一走,他儼然是這個家的新家長了。妹妹相繼推進車,他也馬上鉆了進去,連回頭向她揮揮手的勇氣都沒有。
幾輛小汽車,一個個在山頭消失的影子。
她開了小賣店的門,情知這幾天村里人未必過來買東西,更不要說喝小酒兒。她慢慢擦拭著貨物和桌子上這些天來落下的灰塵。
后來,她由廂房后門回了院子。正房高大,前兩年新換了大紅的鐵皮瓦蓋,塑鋼窗,還有白鋼門。
她沒有進屋。孩子們不忍她一個人獨守著空曠偌大的家院,可她不覺得自己心里有多么凄然。起碼,她不想那樣。
日子,就是這樣的。
幾日顧不上,菜園子邊上,那叢韭菜周遭長出了星星碎草,她取來小鋤頭蹲下收拾干凈了。韭菜葉子鮮綠厚壯,依舊如同她五十四年前第一眼見到的樣子。有一天它們也會死去,也會被人忘掉的。
旁邊不遠,幾片闊大的圓葉子后邊,一個以前她從沒發現的花臉倭瓜悄悄露出了半邊。
盯著這張新鮮飽滿的面孔瞅了半天,她不禁有點發愣。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它何時偷偷長了這么老大?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