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由
他擁有異樣的超脫和智慧,總能精準地挖掘出角色極力遮掩的膽怯;他從不在乎尺度和規范,用大膽而多變的形式風格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時代背后的縮影。從新酷兒主義的領軍人物到闖入主流圈的資深導演,托德·海因斯用復古、犯罪、搖滾和情色等元素當作包裝,譜寫出一篇篇發人警醒的現代啟示錄。



出生于1961年的托德·海因斯來自洛杉磯的四口之家,在學過表演的母親熏陶下,他從小就對電影和繪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身為資深文藝青年,他高中時期就拍攝了描寫青少年生活的短片,在布朗大學主修符號學時,深受詩人蘭波影響的海因斯執導了《刺客:關于蘭波的電影》,還在畢業后來到紐約加盟了非營利性獨立電影組織“機器制片”。真正讓海因斯引起眾人關注的,是他在讀藝術碩士時拍攝的以卡倫·卡朋特成名之路為背景的40分鐘短片《超級明星卡朋特》。片中,他用芭比娃娃模擬卡朋特一家人,描繪了卡朋特從超級歌星到厭食癥患者的內心蛻變。為了呈現卡朋特體重的驟降,海因斯特意用小刀削掉了芭比娃娃臉和身體的多余材質,讓她看起來骨瘦如柴,這與現實間的疏離感炮制出令人恐慌的效果。盡管因歌曲侵權而被禁映,但這卻導致它成為風靡“地下藝術圈”的佳作,至今仍在瘋傳。

1978年,托德·海因斯執導劇情短片《自殺》,從而正式開啟了他的導演生涯。

作為繪畫愛好者,托德·海因斯深諳色彩美學之道。在影片《卡羅爾》中運用了大量灰綠色和暗棕色,可以說與愛德華·霍普的畫作同脈相承。

1991年創作的《毒藥》則選取更加顛覆的方式開辟了海因斯獨特的風格,電影囊括了街頭調查式的偽新聞紀錄片、實驗性的科幻恐怖片和監獄羅曼史三種類型模板,講述了三段邊緣人的怪誕境遇?!癏ero”把槍殺父親的男孩視為“英雄”,這個長相如小王子般的男孩愛流鼻血和玩失蹤,在學校被霸凌的他是別人口中的惡魔化身,而最終毀掉他的卻是周遭敵意的偏見?!癏omo”從讓·熱內的三部強烈自傳性質小說《鮮花圣母》《玫瑰奇跡》和《小偷日記》中提煉,糾纏不清的關系象征著那個年代同性群體的愛情困惑?!癏orror”更像是末世寓言,張狂的科學家誤喝了被提煉出的人體精華,結果變成了一個全身流膿的“怪物”。
非常規的主觀閃回推鏡頭、“奧遜·威爾斯式的”經典傾斜、功能性的畫外音闡述、不時彈出的報紙頭版標題,以及拼接畫面組建的快速剪輯,海因斯用勁爆的視聽語言和煽動性的情節緊緊抓住觀眾的好奇心。追其緣由,這和他本質的內在躁動不無關聯,“當我還是個少年時,我是大衛·鮑伊的粉絲,我媽媽害怕我也打扮成那樣,就宣稱她年輕時大愛法國男星讓·保羅·貝爾蒙多。其實,我不會打扮成鮑伊那樣?!?h3>獨立時代的酷兒領袖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同性電影被稱作“酷兒電影”,其題材因未被主流圈接納而處在尷尬的境地?!抖酒贰吩谑サに闺娪肮潾@封評審團大獎,這讓海因斯的才華嶄露頭角,他也因此被冠以“新酷兒運動”和獨立電影界的先鋒人物。不管是《毒藥》里用手部游走的偷竊鏡頭來傳遞濃郁的荷爾蒙,還是后來《遠離天堂》辦公室偷歡和西裝制服的運用,海因斯總能煞費苦心地搜羅到合理的手法讓觀眾被“赤裸”地誘惑。

《幻世浮生》挑戰了所有人關于愛情與親情的幻想,將最刺骨的痛感剝離開來,將情感背后隱藏的最為丑陋的東西裸露在外。

由托德·海因斯導演的電影《黑水》在影視圈、環保圈乃至全社會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認為, 這是今年奧斯卡評選的最大遺珠。有人看過后,陷入深深的環境恐慌和污染擔憂,而更多人則開始對個人價值觀進行更深層次的思考。
不過,“酷兒領袖”的頭銜并沒有讓海因斯頭腦膨脹,他選擇將個性化的影像風格應用于傳統的類型劇情片,以此來擴張自己的電影疆域。由朱麗安·摩爾的《安然無恙》關注到一位染上怪病的美國家庭主婦,真實世界的虛偽讓她產生了焦慮,神秘的過敏性疾病也隨著情緒的散發而蔓延。“我的電影需要觀眾慢慢去欣賞,可能酷兒運動的影響力太大,以至于大家看《安然無恙》時,得花時間緩過神來。”海因斯早在觀看羅伯特·奧特曼的《銀色性男女》時就對摩爾的演技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在拍戲過程中主動和其他演員隔離開,以便盡早投入她的孤獨狀態中。有趣的是,拍攝期正值洛杉磯發生6.6級地震,劇組距離震中極近,隨時可能發生余震的緊張氛圍讓朱麗安把角色的不安全感詮釋得更加惟妙惟肖?!芭膽蛑校液椭破说男暮孟穸紥煸趹已逻吷?,每天的心情就像嗑藥了似的,‘來之不易的創作環境讓我們對電影工作產生了敬畏?!?/p>
作為向1970年代迷幻搖滾致敬的代表作,《天鵝絨金礦》聚焦于那個性錯亂時期的巨星往事。聯袂出演的伊萬·麥克格雷格和克里斯蒂安·貝爾當時還算新人,他們在片中梳理頭發涂抹口紅,眉毛油和染發劑成了必備的時尚用品,紫色連衣裙、裘皮、斗篷等服飾一件都不能少,深色的眼影更讓角色透露出亦正亦邪的魅惑。海因斯將Suede、Placebo、Pulp和Radiohead等一眾1990年代當紅樂隊收入囊中,模擬出別樣的原聲帶。電影在當年的戛納主競賽單元一亮相便驚艷四座,獲得了杰出藝術貢獻獎。
“資深樂迷”海因斯用《天鵝絨金礦》向青少年時期的偶像——搖滾變色龍大衛·鮑伊致敬。《我不在那兒》則別出心裁地用六個不同的化身人物,來詮釋鮑勃·迪倫的傳奇音樂人生。機智健談的黑人男孩以“成功的秘訣在于堅持 ”的信條,護衛著自己的音樂夢想;希斯·萊杰扮演的羅比是名年少輕狂的電影演員,跳切的剪輯正如戈達爾放蕩不羈的性格;本·韋肖細膩地融合了法國詩人蘭波的氣質,是個喜歡抽煙的大男孩;克里斯蒂安·貝爾扮演的迪倫時常低頭不語,卻敢于制作斗法語出驚人;凱特·布蘭切特扮演的猶大看似雌雄同體,實則彰顯了電子搖滾時期迪倫桀驁不馴的脾性;理察·基爾的表演被海因斯形容為“嬉皮”的迪倫,一心享受田園生活不問世事。生命是個循環,海因斯借由“多面迪倫”釋放少年時代被壓抑的激情,可事實上他遠不止想當個標新立異的符號那么簡單。
“當我拍完《安然無恙》時,就想到了《遠離天堂》。道格拉斯·塞克是那么善于拍攝一些看似大團圓、不那么不完美的結局?!栋踩粺o恙》是‘塞克式的結局,《遠離天堂》的結局充滿了絕望。”海因斯和摩爾二度合作的《遠離天堂》同樣將焦點對準一名主婦,她發現丈夫不可告人私隱的同時愛上了黑人花匠雷蒙德。表面光鮮亮麗的中產階級家庭被當作模范樣本來宣傳,可“相親相愛”背后卻充斥著丈夫的冷漠和妻子的黯然神傷。電影深受道格拉斯·塞克1950年代情節劇的真傳,場面調度、色彩、服裝和攝影方面都極盡還原,男女主角的“不倫戀”如同《深鎖春光一院秋》里的簡·懷曼和羅克·赫德森那段不被看好的姐弟戀,黑白主仆間的情誼則讓人聯想到《春風秋雨》里雙女主的友誼。盡管在奧斯卡獎上鎩羽而歸,但電影的成功真正將海因斯從獨立圈帶入了主流觀眾的視野。
改編自1945年瓊·克勞馥奧斯卡封后的經典影片《欲海情魔》,海因斯在相關方的支持下把它翻拍成電視迷你劇《幻世浮生》。劇集轉向美國大蕭條時期,一個艱苦創業的離異女人在女兒和情人的接連背叛下走向毀滅之路。海因斯迷戀著那個物質欲望病態的年代,他保留了原著中的大段對話,讓故事的曖昧和暗黑感慢慢沉淀,而精湛的演出讓凱特·溫斯萊特捧得艾美獎和金球獎的雙料視后。
《卡羅爾》的劇情發生在麥卡錫主義盛行的瘋狂年代,美國對外耀武揚威,對內施行高壓政策。海史密斯的原著小說《鹽的代價》就誕生于此,恐同的意識無孔不入,她不得不以克萊爾·摩根為筆名,而作者真實身份40年后才被揭開。凱特·布蘭切特飾演的卡羅爾是一個有錢的闊太太,擁有良好家教和修養,懂得如何在社會上運籌帷幄和偽裝自己;魯尼·瑪拉飾演的特瑞斯是個上進的攝影師,頗有主見的她處于感情被動的一方。兩位影后共同譜寫了一段委婉動人的純愛戀曲?;蛟S正是與生俱來的“同志”身份,讓海因斯比起一般人更能體味戲里“愛深情卻”的涵義。導演和攝影師在開機前觀摩了大量1950年代的攝影作品。攝影師愛德華·拉奇曼使用Super-16攝影機來重現1950年代美國的氣氛,將壓迫的情緒融入畫面中,情感張力從開頭蔓延到結尾,甚至有影評人稱《卡羅爾》是對導演向大衛·里恩舊作《相見恨晚》的致敬。另外,作為繪畫愛好者,海因斯深諳色彩美學之道?!犊_爾》運用了大量灰綠色和暗棕色,可以說與愛德華·霍普的畫作一脈相承。
雖然缺席了整個好萊塢頒獎季,也沒有贏得突出的票房表現,但海因斯的全新力作《黑水》仍然在爛番茄收獲了91%的好評度,并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成為引起網友持續熱議的高口碑片。這部由焦點影業出品的現實題材懸疑片,敘述了一位普通律師如何披荊斬棘化身“超級英雄”,面對龐大勢力群體為沉默大多數爭取權益的故事。改編自新聞報道中的真實事件,由“綠巨人”馬克·魯法洛扮演的狂熱律師鍥而不舍地花費了17年時間,對“商業巨頭”杜邦提起環境訴訟案。曾被當作軍用科技材料的特氯龍具有極強的耐腐蝕性,此后被商家看中用來制作家喻戶曉的產品——不粘鍋??膳碌氖?,生產特氯龍的杜邦公司工人經常發燒惡心,懷孕女工誕下先天畸形的嬰兒,被化工廢品污染的農場形同墳墓,而這種化學污染甚至有致癌的隱患。男主不畏強權,為此放棄了優渥的薪酬和身體健康,冒著斷送自己未來的風險,逐步揭開被掩蓋半個多世紀的“黑色水域”。
制片人表示,之所以選擇海因斯擔當導演,是因為他擅長展現角色平靜表面下的內心掙扎與孤獨無助。實際上在《黑水》中,導演用克制冷靜的節奏拍攝了他并不熟悉的題材,環環相扣的情節中不乏細膩情感的涌動。尤其是男主在醫院急救命懸一線時,由安妮·海瑟薇所扮演的妻子的一席話直率傳達出丈夫堅守的意義所在:“他愿意犧牲他的工作和家庭,只為了一個陌生人。我不知道這是什么,但這絕不是失敗。”“黑水”之所以渾濁,是因為錢權欲望對人的吞噬深不見底,在海因斯看來,“你給自己的世界鑄造的圍墻越多,就會越恐懼和缺乏安全感。只有直面恐懼,才能擺脫外在欲望的侵擾?!彪娪爸?,律師在17年間取得了3535起案件的勝訴,令杜邦公司付出的賠償總額6.71億美元;銀幕外,接近花甲之年的海因斯慢慢褪去了華麗的外衣,從酷兒時代邁向主流圈,曾經年少輕狂的他已修煉成為日臻成熟的影像大師。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