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瑩,趙永樂
(紅河學院教師教育學院, 云南蒙自 661199)
文化適應(acculturation)泛指人與其他文化的人或社會環境接觸時所產生的變化,一些研究也被稱其為文化涵化。[1]在人口頻頻發生跨文化流動的當今社會,文化適應能力對于跨文化交流十分重要性,人們對良好文化適應的標準也在不斷變化。
文化適應的心理學理論,于1918年首次由Thomas和Znaniecki提出。隨后,文化適應的研究愈發受到重視。[1]傳統的文化適應概念認為,相互接觸的文化系統之間會逐步接近并漸趨一致,形成一種融合性的新文化,這種融合并非字面意義上的平均化,而更多體現為一種“吞并”式的融合。往往是“居于劣勢的社會,它的文化受到居于優勢的社會文化的影響而發生急劇的變遷,以求與居于優勢的社會文化相一致。”[2]這種理論在歷史上影響力較大,而且影響力延續至今。如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往往名義上打著“多元化”的幌子,但實際上對外來移民采取“同化”(assimilation)政策,要求外來文化群體單方面適應本土文化,即所謂的“熔爐”政策。
但這種觀念和政策難以應對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大規模跨文化移民問題。隨著二戰后殖民體系的崩潰,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對第三世界國家的控制力以及文化輸出力都在減弱,民族自決再次成為國際主流。與此同時,國際移民數量卻比過去只增不減,在文化和經濟方面都對移民輸入地區產生了很大沖擊。[3]一些跨國比較研究還顯示,并非穿越國境線的跨文化移民才產生文化適應問題,在不同經濟文化水平和類型的地區之間的移民現象同樣產生雙向的文化適應壓力。[4]所謂雙向是指文化適應對外來文化人口和原住人口均造成心理壓力,這些都是原有的單向文化適應理論無法解釋的。
面對這一現象,學界開始重視和研究非單向的文化適應現象。當代結構功能主義思想對社會學領域產生了很大影響,在此影響下,多元文化背景下構建一個穩定社會的可能性逐漸得到學者們的認同。反映在文化適應這一概念上,一些學者將其重新界定為一種文化的某些方面被帶入另一種文化,經調整使之適合該文化,而文化適應的目標從單方變化變成了“一方或雙方原有文化模式發生變化”。[5]即文化適應可能是相互的。
文化適應領域不僅面臨理論的轉折,在方法論上也存在轉型。文化適應主要的研究方向有兩個:一是從理論角度對文化變遷和人的適應過程進行探討,二是實證性的研究文化適應與心理過程的關系。[6]后者在近年來更加受到重視。隨著心理學研究技術和理論趨于成熟,人類學研究領域也逐漸接受了心理學的方法和理論,逐漸將量化研究方法與傳統的田野研究結合起來,形成了一系列針對文化適應心理的實證性研究。[7]這些心理取向的研究方法通過將傳統人類學研究與當代實驗和統計測量技術相結合,能夠更準確的預測個體或群體的文化心理發展趨勢,具有極高的應用前景,因而成為當代人類學研究的一大趨勢。[8]
加拿大學者Berry提出的雙維度文化適應模型是多元化文化適應理論模型的代表,也是文化適應理論構建與量化實證研究結果互為印證的典范。他把文化適應界定為不同文化群體成員因接觸而發生文化和心理的雙重變化,認為這種變化存在兩個相對獨立的過程,包括對新文化的心理適應和接受過程,以及對原有文化的認同與保留過程。在此分類基礎上,Berry又進一步根據雙維坐標的四個象限把個體的文化適應類型分為四類:整合(integration) 、同化(assimilation)、分離(separation)和邊緣化(marginalization)。Berry認為,由于文化適應現象的普遍性,個體必然對所處的文化環境有所互動,因而所有個體都必然屬于其中之一的類型。[9]這種分類打破了以往“主流”文化作為適應標準的格局,將環境文化與個體原有文化放在了邏輯上平等的地位,挑戰了傳統理論中“主流同化少數”“逐漸趨同”的假設,使之成為一種真正的文化多元化與平等化的理論。
這種雙維度四分類模型還闡釋了一些困擾文化適應理論界多年的矛盾現象。如已研究發現,外來移民對主流文化適應越好,其健康問題——尤其是精神健康問題的幾率也越高,此乃被稱為“移民悖論”(immigrant paradox)。[10]這一現象與單維度文化適應模型的預測截然相反,一直都是困擾理論界的難題。雙維度文化適應模型則能完美地解釋了這一現象。該模型預期,對當地主流文化接受程度決定了個體在物質環境中的適應狀況,但對原來的文化保持狀況則決定其心理適應狀況和精神健康程度。對原有文化和新環境文化都適應的移民,其總體社會適應能力顯著高于放棄原有文化的人,因而健康問題也較少。對此類社會現象的較好解釋力,使得多維度模型得到學術界廣泛支持和認可,成為該領域實證研究最常用的預設理論模型。[11-12]
雙維度模型的這些特點,也使得重新審視少數民族大學生的文化適應問題變得十分重要。以往從單維度的文化適應視角來看,少數民族學生能夠通過各種學業測驗進入大學就讀,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化適應水平極好的階段。這些學生無論從日常語言、生活習慣,到文化心理認同等方面,都不應該有明顯障礙。有些以云南高校學生為對象的調查研究也證實,大學生文化適應水平較好,而且并非隨著年級的變化而變化,說明這些學生在就讀大學之前就已經具備穩定的文化適應水平。[13]但基于云南少數民族大學生的心理健康狀況調查又顯示,這些大學生普遍存在心理健康方面的問題。[14]在國內高校對少數民族大學生政策優惠和幫扶力度較大的背景下,這些心理健康方面的問題不能完全用經濟困難或者地方差異等外部因素來解釋,但文化適應問題依然是一個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因此,在多維度理論基礎上對少數民族大學生文化適應狀況進行測量是一個既有理論意義,又有現實價值的研究課題。
使用自編雙維四類型文化適應問卷調查,對高校在校哈尼族大學生文化適應狀況進行初步調查,以了解少數民族大學生文化適應現狀,并分析其內在規律。
選取哈尼族學生較多的兩所云南高校:紅河學院、文山學院為取樣點,共取樣450名哈尼族大學生,全為云南省生源。選擇哈尼族大學生是基于兩點原因:一是因為人口特征。該民族人口基數較大,而且屬于聚居區較為集中,文化特色保持較好的民族,其調查結果對于研究少數民族狀況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和代表性。二是工具問題。在針對哈尼族聚居區居民的入戶調查研究中,研究者已編制了較為客觀、可行的調查問卷,并在研究中證明其可靠性。此次調查使用該標準化藍本,并與已有數據進行比較,以確認大學生文化適應狀況與聚居區居民有何異同。通過數據篩選,最終得到有效被試425人。其中:女生301人;平均年齡20.7歲;大一73人,大二250人,大三63人,大四39人。
使用以東亞文化適應量表(EAAM)[12]為藍本重新編制的《哈尼族聚居區居民文化適應調查問卷》[15]該問卷為標準化的7級評分Likert問卷,共37個題項,其中一個題項用于反映被調查者家庭經濟狀況,其余36個題項分為同化、分離、融合、邊緣化四個分量表,得分越高說明此類傾向越顯著。已有研究的驗證性因子分析結果證明,該問卷基本達到作為社會科學研究的標準。參數如下:χ2/df=1.858,RMSEA= 0.050,GFI = 0.90,AGFI = 0.88,PGFI = 0.73,NFI= 0.79,NNFI = 0.87,CFI=0.88。此外,該問卷還要求被試報告與主流文化環境接觸的情況。為了便于理解,以“與漢族接觸的時間”來代表其與主流文化接觸的時間,并以此時間與其年齡比較,推測其個人生涯中與主流文化接觸的程度。
問卷調查表發放在校內進行,以隨機尋訪的方式在校內取樣哈尼族大學生,發放紙質問卷調查表并當場回收。問卷調查表回收后將數據錄入電腦,使用統計軟件SPSS處理。
根據理論構建,該問卷調查表為分類型問卷,不計總分,只計算各分量表分數。結果顯示,哈尼族大學生文化適應傾向以融合型為主,但具體狀況與聚居區居民有很大不同,在四個維度上均存在顯著差異。其中:大學生同化和邊緣化趨勢顯著高于居民,而分離與融合趨勢均顯著低于居民,而且方差齊性檢驗證明兩者的得分分布也不同,居民的分數更加集中,而大學生的表達更分散。結果見表1,因方差不齊,其中t值均為修正值。

表1 哈尼族大學生與聚居區居民文化適應情況對比
從相關分析的角度,可以看出邊緣化傾向與分離和融合傾向均有高于0.3的中等程度相關,其中分離與邊緣化為正相關,而融合與邊緣化為負相關。這一關系符合雙維度文化適應模型的理論預期。

表2 哈尼族大學生文化適應各維度得分相關性
統計顯示,不同性別的哈尼族大學生在同化、分離和融合三個維度上表現有所差異。其中:男性在同化與分離兩個維度上得分較高,而女生則在融合方面得分較高,邊緣化得分性別差異不顯著。

表3 不同性別哈尼族大學生文化適應得分比較
此外還發現,不同年級的被試之間在同化維度上存在顯著差異,其他維度差異不顯著。四個年級的文化適應得分見下表4。

表4 不同年級哈尼族大學生文化適應得分比較
單因素方差分析結果顯示,只有同化維度存在年級差異,其他三個維度的年級差異均不顯著。事后檢驗(LSD)發現,同化維度的差異主要來自大一、二學生得分高于大三、四學生。進一步兩因素方差分析顯示,同化均分的性別與年級因素還存在顯著的交互作用(F=2.64,p=0.049),但由于大四男生樣本較少(僅有7人),而且顯著性接近臨界值(p=0.049),這一結果的意義并不明顯。
經濟狀況自評方面,大學生與普通居民差異顯著。進入大學就讀的哈尼族學生家庭經濟狀況理應好于聚居區平均水平,但兩者的經濟狀況自評正好相反,大學生的經濟狀況自評等級顯著低于居民的自評(2.88±1.55,3.99±0.72,t=12.39,p〈0.001),說明經濟狀況自評主要源自于同周圍人對比。而經濟狀況自評又與邊緣化存在較弱且顯著的相關,經濟狀況越差邊緣化傾向越明顯,兩類數據的斯皮爾曼等級相關系數為0.158。這一特點與聚居區居民類似,其經濟狀況與邊緣化傾向的斯皮爾曼等級相關系數為0.142。
在文化環境方面,大部分哈尼族大學生與主流文化接觸程度較高,平均接觸漢族的時間占據個人生涯的92.8%,而且有79.8%的大學生從小即與主流文化有接觸。因為終生接觸者數量較多,數據不符合線性回歸要求,以是否終生接觸為標準將對象分為兩類進行比較。統計結果顯示,這些從小接觸主流文化的哈尼族大學生具有更高的同化、融合趨勢,以及較少的邊緣化趨勢。

表5 主流文化接觸程度對文化適應的影響
此次調查結果顯示,哈尼族大學生文化適應并非優于普通哈尼族居民。從單向的對主流文化適應角度,大學生同化傾向確實高于普通居民,而在分離和融合方面都顯著低于哈尼族居民。但是大學生邊緣化趨勢明顯高于哈尼族居民,說明大學生文化適應并不一定順利,他們感受到的環境與文化壓力可能導致出現類似“移民悖論”的現象,即雖然同化水平高,但精神健康水平反而不如普通人。
邊緣化適應類型一直是文化適應分類理論中較為特殊的一類,也是導致四種文化適應類型劃分在數據分析上面臨困難的原因。在以往研究中發現,這一類型的適應傾向似乎并非純粹源自文化問題,而是多方面因素——包括個人精神健康因素在內——共同決定的。通過因子分析法等測量統計手段,已有研究能夠較好地提取出其他三種類型的文化適應測量項目,但對于邊緣化維度的支持總是較為模糊。[16][17]使用標準化問卷編制手段得到的邊緣化測量工具在實踐中也缺乏穩定性,其信效度均不夠理想。[18]但邊緣化傾向卻是研究中最受關注的一個指標。研究表明,相比于其他三種傾向,邊緣化傾向與社會適應不良、精神或心理健康異常等負面問題關系密切。[19]這可能是一種相對獨立的文化適應負面指標,而且如此次調查所示,同化并不能保證減少邊緣化趨勢。“移民悖論”相關研究顯示,對在保留所屬文化認同的前提下適應新的文化環境才能有效避免邊緣化。這與本研究的結論相符。哈尼族大學生邊緣化傾向與融合傾向呈現較強的負相關(r= -0.350),而其他傾向均與邊緣化正相關。無論是單純的拋棄原有文化認同去適應主流文化(同化),還是為了保留原有文化而拒絕主流文化(分離),均顯著增加了邊緣化的傾向。其中,分離傾向與邊緣化傾向具有較強的正相關(r= 0.413),說明拒絕主流文化依然是社會適應不良的高風險因子。因此,對于哈尼族大學生不能默認其文化適應狀況良好,而應引導和幫助其對各種文化環境都建立良好的應對機制,保持其身心健康。
本研究還發現,性別、年級、經濟狀況以及生涯中與主流文化的接觸程度都對文化適應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哈尼族男性大學生更傾向于選擇一種文化完全融入,表現為同化或者分離較高,而女學生更傾向于融合,表現出了更高的文化適應性與靈活性。以往一些調查認為哈尼族文化中女性社會地位較低,[20]但此次調查發現,哈尼族大學生中女性占到多數,而且其文化適應和學業成就均好于男性學生。這說明加強民族地區的教育建設對作為傳統弱勢群體的女性更加有益,有利于提升少數民族女性的社會地位。而這些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少數民族女性對于多元化文化環境的適應也較好,更能健康的融入主流社會。
年級因素對文化適應的影響僅體現在同化傾向上。大一、二學生的同化傾向略高于大三、四學生,其他傾向的年級差異不顯著,可能與大學生文化傾向逐漸趨于多元化有關。此外,因為取樣不均,大三、四學生的數量較少,因而年級差異的來源還有待進一步驗證,未來應采用年級分層取樣的方式保證數據的可靠性。總體來看,因為文化適應類型是在長期社會生活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因而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在大學四年期間學生處于較為穩定的文化環境中,在文化適應方面沒有太大的變化。
相對而言,經濟狀況和主流文化生涯接觸情況是社會環境對個體長期影響的反映,其對文化適應的影響更明顯和有邏輯性。因為大學生來自經濟發展水平各不相同的地區,此次研究以自評相對經濟狀況等級的方法反映其相對的家庭經濟狀況。結果發現哈尼族大學生普遍對家庭經濟狀況不滿意,其評分顯著低于七點量表的理論中值(2.88±1.55,t=14.95,p〈0.001),而哈尼族居民的自評與中位值基本持平(3.99±0.72)。兩者的經濟狀況自評均與邊緣化傾向有顯著的負相關,而且數值較為接近(0.158,0.142),即經濟狀況越差,邊緣化傾向越明顯。如果將兩者數據合并后還發現,經濟狀況與邊緣化傾向的相關系數進一步增加到0.172,說明哈尼族大學生邊緣化傾向的增加有可能是源自經濟狀況自評水平的下降。采用哈尼族大學生和居民數據進行回歸分析可以間接說明這一點,經濟狀況自評與邊緣化傾向具有顯著的回歸關系(B=2.69;Beta=-0.127;t=3.50,p〈0.001;F=12.26,p〈0.001)。一般認為,經濟狀況較差是文化適應不良的誘發因素之一。[21]此次調查更加說明,經濟狀況的好壞是一個基于個人心理感受的指標,因而采用自評結果比人均GDP或者收入金額這樣的指標更有預測力。
與此同時,有力預測指標是與主流文化的生涯接觸程度。大學生已經進入到人格穩定成熟的青年階段,文化接觸與適應模式基本成型。大學階段的文化適應狀況對于預測其今后的文化適應乃至社會適應狀況有較大參考價值。結果顯示,終生與主流文化接觸的哈尼族大學生具有更高的同化傾向與更低的邊緣化傾向。尤其是后者,對于哈尼族大學生來說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從總體來看,高同化傾向本身并不能減少邊緣化傾向,但與主流文化的長期接觸可能產生這種效果。這也說明文化適應與充分接觸之間的關系。一般的文化適應理論均認為良性和早期的文化接觸與文化適應質量有正相關。青年前期的充分接觸基本都能產生較為良好的文化適應,而中年之后才開始的文化接觸通常難以適應。[22]這說明應該讓少數民族學生從小在保留和認同本民族文化的基礎上接觸主流文化內容,以便減少其接觸新文化環境時所受的沖擊,盡早建立良性的文化適應模式。不過此次調查中涉及文化接觸的項目還比較簡單粗略,實際上,文化接觸是一個復雜的現象,在今后的研究中應該使用更加專門化的工具進行反映。
哈尼族大學生總體文化適應情況較好,融合傾向較其他類型的適應傾向更明顯。大學生在同化和邊緣化傾向上顯著高于聚居區居民,而分離和融合傾向顯著低于居民。哈尼族女性大學生更傾向于融合型適應,而男性大學生同化與分離傾向更明顯。自評經濟狀況較差的哈尼族學生邊緣化傾向更加顯著,而且兩者存在線性關系。從小與漢文化接觸的學生同化傾向更高,邊緣化傾向更低,說明從小進行充分的文化接觸是一個有利于文化適應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