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荷

移工們擠在一間很小的公寓里
阿拉伯地區新冠疫情高峰之時,一篇報道特別引人注目。沙特阿拉伯國家石油公司(Aramco)因應疫情,找了一位南亞勞工裝扮成消毒裝置,在公司園區游走發放消毒液。照片在社交媒體上被瘋狂轉載,引發大量爭議,網絡輿論跨國群起撻伐。
在世界各國,因產業人力空缺而引進跨國勞動力行之有年,各種歧視和勞動權益上的不平等早非新聞。然而,談到外籍勞工(又稱“移工”)的生活環境與權益,阿拉伯世界諸國可謂“惡名昭彰”,尤以波斯灣區的沙特、科威特、阿曼、卡塔爾、巴林等國為甚。
學者形容阿拉伯世界的移工是“現代奴隸制”的一大部分。移工在母國想象的富有產油國,其實是一座“大牢”:一紙“賣身契”帶他們遠渡重洋后成為“罪狀”,“保證人制度”(Kafala)是手銬,經濟重擔是腳鐐,日常生活的種種歧視則是他們的囚服。
然而,就像阿拉伯地區偶然發生的沙暴一般,這些關于移工權益的爭議和批判,總是一陣一陣如黃沙飛揚鋪天蓋地,又瞬間風平浪靜。人們早已習慣,因而總覺得不值一哂,在下一次風云變色時才又突然想起。
我在科威特就學的一年間,和當地人交流的次數遠遠不及和移工的日常交匯頻率。從機場職員、宿舍清潔工、校園警衛到餐廳服務員,在這些崗位上若看到本地人的身影才值得驚奇。
科威特受到沙特宗教政治思潮影響,奉行保守的瓦哈比主義(Wahhabism)。因嚴禁酒精飲料,科威特本地人最熱衷的社交娛樂,是在街邊咖啡館吞云吐霧。隱身在自由貿易區的水煙館,每到假日總是高朋滿座。
除了身穿白色大袍的本地人、三三兩兩的外國白領和留學生以外,負責點餐和制作餐食飲品的是埃及人,提著燒得通紅的木炭塊在座位區揮汗奔走的則是來自南亞的勞工。水煙店的消費族群和員工投射的,是科威特移工國族結構的微型縮影。
我和黎巴嫩裔的馬塔天南地北地聊,提著木炭籃的印度籍服務員,時不時前來探詢需不需要服務。這時一位本地人大聲吆喝:“穆罕默德呀!過來!”只見在我們桌邊掛著微笑的年輕人立刻快步奔向另一桌,在煙霧中揮汗更換“水煙草”上的木炭。
后來,我和馬塔在這位年輕人前來服務的片刻與他閑聊。我問起他的名字是否是“穆罕默德”?只見他靦腆一笑,說“不是”,沒有繼續此話題的意愿。我和馬塔心照不宣,沒有追問。

疫情期間,沙特阿拉伯國家石油公司找了一位南亞勞工裝扮成消毒裝置,在公司園區游走發放消毒液
水煙店的消費族群和員工投射的,是科威特移工國族結構的微型縮影。
馬塔的母親在科威特擔任工程師,他便在當地大學就讀。已經在科威特生活4年的他,對這些文化沖擊早已見怪不怪。但我的思緒還在那聲“穆罕默德”中環繞,馬塔微笑著問我:“還沒習慣嗎?”
后來,馬塔無聲息地遞上一張1第納爾的紙鈔,“穆罕默德”拿了小費,關照得更殷勤了。如何能習慣呢?我無法想象如今誰還能對推著行動不便老人的菲律賓看護脫口叫出“瑪麗亞”,或者把來自越南、印尼的家務工統稱為“菲傭”,遑論耳邊那一聲響亮的“穆罕默德”。
背景、姓名無人在乎,化作一聲“穆罕默德”,仿若沙漠中一記響亮的召喚哨音。他們是沒有名字的人。相似的是,自不同國家、飄洋過海來到黎巴嫩的家務移工,也被化約成簡單的稱謂—“斯里蘭卡人”。
“斯里蘭卡人”大部分來自斯里蘭卡、菲律賓和埃塞俄比亞。來自天主教國家菲律賓的“斯里蘭卡人”,在宗教多元的黎巴嫩每月可賺進260美金(約合人民幣1800元),而來自印度的“穆罕默德”在科威特可賺進100科威特第納爾(約合人民幣2280元)。無論黎巴嫩還是科威特,物價其實不比國內一線城市低多少,因此“穆罕默德”和“斯里蘭卡人”多半只能拮據度日,將微薄的收入盡數寄回母國支撐家庭。
在科威特,埃及勞工有著重要的地位。主因是他們已經熟諳阿拉伯語,就連科威特方言都能朗朗上口—這是他們的機會。
即便移工做事比當地人利索,勞動條件也總是更差、工時總是更長,而薪資呢?不用多想,一定是最低的。

科威特市中心的穆巴拉克市集
中東地區與世界上其他國家的移工政策相比,最大的“特色”在于綁手綁腳的“保證人制度”。在申請簽證或相關文件時,保證人(通常為雇主)與被保人(受雇者)強制綁定,保證人因而對被保人有絕對的支配權。
這樣的制度也影響外籍學生,在申請簽證時,學生的保證人必須是就學的單位。身為留學生的我們,在就學期間若要出境科威特,是需要獲得學校同意的。據曾留學沙特的朋友稱,早年沙特的大學甚至會扣留學生的護照,等于是直接限制外籍學生的移動自由。
“保證人制度”首先在1950年代實施,賦予雇主控制受雇者行蹤的絕對權力,雇主因而肩負“替國家監控外國勞動力動向”的責任。若未得到雇主的書面同意,受雇者不得任意出入境或轉換雇主。目前仍實施保證人制度的國家,包括巴林、科威特、阿曼、卡塔爾、沙特、阿聯酋、約旦和黎巴嫩。
來自菲律賓、已在科威特工作多年的雷,在談到保證人制度時表示:家務勞工肯定是這種結構性問題下的最大輸家,和雇主日夜共處于一個屋檐下,有任何不滿也只能忍氣吞聲,畢竟雇主握有談判的最大籌碼。
如此,黎巴嫩的“斯里蘭卡人”在面對惡劣的勞動條件、雇主的暴力或性騷擾時,仍然不敢站出來為自己伸張正義,也就不那么難以理解了。
在科威特大學念書期間,我每周都搭乘校車前往市中心的穆巴拉克市集(Souq al-Mubarakiya),對市區大大小小的商店了若指掌、如數家珍。來自菲律賓的護理師萊恩,介紹我到坐落在金融區的“大使超市”逛逛,因為說不定能找到家鄉味。
我走下通往地下商場的樓梯,一股魚腥味撲鼻而來。小小的超市里擠滿了菲律賓人,互不相識的同鄉攀談的聲音不絕于耳。我很快逛了一圈,只見菲律賓人把來自家鄉的食材一把一把抓進提籃里。我看著各種咸魚、零食、干貨的標價,不禁想起在科威特的菲律賓家務勞工的月均收入,暗忖著他們如何能負擔?
不,他們是負擔不起的,他們也走不出家門,在超市里談笑風生的人們已然是更幸運的一群菲律賓人。
萊恩是個不折不扣的幸運兒。曾在大學任教的他說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工作雖穩定卻不足以供應弟妹的學費、支撐生活家計,到灣區國家擔任護理師,成為他唯一的出路。當他和其他同樣來自菲律賓的護理師們到達科威特時,同一批人中只有他持有碩士學位,因而被公司指定進入政府衛生單位工作,擔任研究計劃助理。
齋戒月到來前的某個周末,我和萊恩相約前往咖啡廳喝杯下午茶。齋戒期間,科威特嚴格規定餐廳食肆在每日日間不得開張營業,一切居民也不得在公共場所飲食。我也曾聽聞工人不堪高溫脫水,在街邊昏倒、休克甚至死亡的事。
我問萊恩,前一年齋戒月上班時會不會餓得很辛苦?他笑著說,他的主管都會讓他三分,甚至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在會議室里休息、用餐。主管是個年約40歲的科威特本地女子,靠著關系進入政府部門上班,平時呼風喚雨、頤指氣使,下班后卻總要打電話請教萊恩工作相關的事宜,因而萊恩在單位里也獲得特殊關照。
萊恩將我載到宿舍門口,我和埃及警衛薩赫拉和赫馬德打了招呼。薩赫拉和赫馬德的家鄉相隔不遠,又在校園里的同一小區執勤,因此特別有話聊,閑暇時總是形影不離。
這里的埃及警衛每日值班12個小時,公司包食宿,每月薪水實領100科威特第納爾(約合人民幣2280元)。下班后,公司派車將警衛統一載回宿舍,我總是看到赫馬德和薩赫拉兩人拉著手、談笑著離開校園。
某天到食堂用晚餐前,赫馬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桌前,說很開心認識我,他隔周便要離職回鄉,因為3歲大的女兒需要父親,妻子也難以獨力扶持家庭。
沒過多久,我接到赫馬德來訊,本以為他在埃及享受天倫之樂,卻是問我要不要到校區另一頭的停車場小亭里和他喝杯茶。不敵現實的壓力,他終究還是回到科威特,頂著夏日40度的高溫,看著車來車往。
在阿拉伯世界賣力如同賣身,勞動契約到期之前,一切行蹤都受到保證人的限制,有苦難言。2018年,科威特一處空屋冰箱里的一具女尸掀起了輿論波瀾—來自菲律賓的喬安娜在失蹤一年多后終于被發現。喬安娜在菲律賓的家人,無法接受正值青春年華的她殞命異鄉。雖然兇手已被緝捕到案,但她的最后時光是如何遭受折辱凌虐,真相恐怕也只能如飛沙消逝在風中。
“斯里蘭卡人”大部分來自斯里蘭卡、菲律賓和埃塞俄比亞。

科威特的埃及建筑工人
在科威特,若突然刮起沙塵暴,你便能開始預期暴雨將至。在喬安娜事件發生前,科威特發生的多起菲籍移工命案,早讓菲律賓總統杜特爾特耐心盡失。此事件曝光后,杜特爾特震怒,宣布禁止菲律賓勞工前往科威特。
雖然此次危機中,在科威特已有工作契約的菲籍勞工不受影響,但近年來石油帶進的經濟紅利不再,科威特政府面臨預算赤字,多方面影響下,勞動力結構勢必會重組。
不止科威特,其他依賴移工勞動力的阿拉伯國家,紛紛呼吁聘雇當地勞工、減少移工比例,甚至強制公司提高聘雇本國人的比例。另一方面,許多勞工也不滿阿拉伯國家差強人意的勞動和生活環境,甚至轉而申請歐美國家的工作簽證。
阿拉伯世界的勞動力生態正緩慢變化著,上千萬移工正拿著機會的牌卡,等待命運的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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