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金融科技在疫情中洗牌

金焱

2020年4月24日，在日本東京的一家銀行分行，戴著口罩的銀行職員隔著柜臺的防護膜交談。圖/新華

截至北京時間7月29日，疫情已肆虐了半年多，全球累計確診新冠肺炎病例超過了1685萬例，累計死亡病例超過66萬例。 81個國家的確診病例超過萬例， 其中美國累計確診病例超過445萬例，累計死亡病例超過15萬例，同時，新增確診病例仍以每天5萬-7萬人次的趨勢在增加。

疫情之下，全球多個國家的經濟都出現了快速且深度的收縮。疫情沖擊波影響深遠，對很多國家的經濟整體構成全面損害。世界旅游組織最新一期《世界旅游晴雨表》（World Tourism Barometer）顯示，各國實施的接近全面封鎖的措施，導致5月的國際游客人數比去年同期下降98%。今年1月到5月期間，游客抵達數同比下降56%。這意味著國際旅客人數減少3億、國際旅游收益減少3200億美元，這比2009年全球經濟危機時期減少的數額高出三倍以上。

數據顯示，全球最大的30個經濟體約占全球GDP的84%，它們中只有不到一半（14個）進入恢復期。恢復期的定義是，每日康復人數多于新確診人數，經濟收縮逐漸收窄，病毒得到有效控制。

全球領先法律服務企業埃貝公司日前公布的數據顯示，截至6月30日，美國已有超3600家企業在今年申請破產保護，同比增長26% 。全球連鎖汽車租賃品牌赫茲、老牌頁巖油氣企業切薩皮克能源公司、百年服裝品牌布克兄弟等企業紛紛宣告破產，所產生的影響擴散，震蕩其所在的產業鏈，對美國經濟整體構成沖擊。

新冠肺炎疫情除了通過直接影響生產和需求，為供應鏈和市場制造干擾的方式影響全球經濟外，還通過對公司和金融市場的財務影響來影響經濟。

多位專家對《財經》記者指出，疫情之下金融科技公司面臨多方面的壓力。投資者對金融科技的風險意識在增強，這導致金融科技的投資規模和項目雙雙銳減，金融科技公司獲得資金變得越來越困難，特別是那些初創企業，具有清晰商業模式的成熟金融科技公司則更受青睞。

根據Forrester數據，風險資本家對已經站穩腳跟的金融科技公司在后期階段投入33億美元，相當于整體融資的52%，這是比較成熟的金融科技企業取得融資的比例首次高過初創企業。

此外，疫情帶來的應對，社交距離在全球范圍內的普及，經濟的放緩顛覆了許多行業的生存法則，金融科技產業在整體劇烈收縮的前提下，也看到了生長的空間。

花旗集團前全球外匯主管、深數宏觀（DeepMacro）聯合創始人兼CEO杰弗瑞·楊（Jeffrey Young）對《財經》記者分析說，許多金融科技領域已有的變化在疫情下得以加速，更多的由數字化技術、數據智能的應用驅動。今后數據分析和機器學習覆蓋面會更廣，這個趨勢不會因疫情停止而停止。

新冠肺炎疫情可能徹底改變了數字金融服務。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貨幣與資本市場部專家近日撰文指出，移動貨幣、金融科技服務和網上銀行的發展可以使低收入家庭和小企業受益匪淺。數字金融服務帶來的普惠金融也可以促進經濟增長。

金融科技面對的挑戰下有企業的現實挑戰，比如“編碼員”——軟件開發者和程序員在全球范圍內的短缺，上有監管部門的與時俱進。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現與70多個利益相關方（從金融科技公司到中央銀行、監管機構和銀行）開展的一項全球調查顯示，監管機構需要跟上金融科技的快速技術變革，以確保消費者和數據保護、網絡安全以及跨用戶和跨國界的互操作性。

在新冠疫情中沉浮

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人們對傳統銀行的信任銳減。壓力之下傳統銀行業被迫做出改變，最終催生了一批新的金融機構——金融科技公司，它源于改變行業動力并為企業和消費者提供更多選擇的需要。

幾年前，金融科技的定義是金融領域的新技術，主要是指區塊鏈、智能投顧、移動支付與 P2P貸款。 現在這一定義已經遠遠不能涵蓋金融科技所涉及的領域。

意大利初創公司Digital Business Innovation Srl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安東尼奧·格拉索（Antonio Grasso）對《財經》記者說，提到金融科技，我們談論的是那些有助于提供金融服務的技術。從幾年前的網上銀行開始，由于數字化的傳播發展，現在我們已經進入協助開發一種觸手可及的新型技術。金融機器人顧問（Robo顧問）、分布式分類賬、個性化投資和全渠道經驗只是技術為金融服務提供的眾多支持中的一小部分。

在新冠肺炎疫情開始之前， 金融服務的數字化轉變就已開始幫助社會推進普惠金融，許多通常無法利用傳統金融機構的低收入家庭和小企業因此受益。 隨著企業積累用戶數據并開發新的方法將其用于信用可靠性分析，數字支付服務正在向數字借貸發展。有數據顯示，2015年至2017年，使用數字平臺直接連接貸款人與借款人的市場借貸的價值翻了一番。

在新冠疫情封鎖期間，無論新金融還是傳統金融，都受到疫情的嚴重打擊。為應對疫情帶來的挑戰，許多保險科技公司和房地產科技公司都從投資者和貸方那里增加了資金投入，另外一些則選擇節省成本之路，包括裁員。

投資者和企業家表示，雖然新冠病毒大流行刺激了數字支付和在線交易等領域對金融科技的需求，但它傷害了在線貸款等較脆弱的領域。這可能會加速實力較弱的業者的消亡，導致更多的并購交易，并鞏固財力較雄厚的老牌金融科技公司的主導地位。

據Forrester分析師的數據，金融科技公司是近年來最受風險投資人青睞的領域之一，但由于疫情蔓延，私人資本市場的穩定性遭到破壞。今年二季度金融科技公司僅籌得63億美元，同比下降41%。此前的2020年一季度更為慘淡。該行業經歷了過去兩年來最差的一季：2020年一季度，404宗金融科技交易總額降至61億美元，這是金融科技交易自2016年以來最差的一個季度，也是自2017年以來融資最差的一季度。

金融科技融資季度環比下降是全球性的。回落始于中國，但很快蔓延到其他地區。從亞洲到北美、澳大利亞、南美和非洲。今年一季度，亞洲的金融科技融資額下降了69%（至8.83億美元），交易額季度環比下降了23%。

作為一枚硬幣的另一面，新冠疫情也提振了一些金融科技公司的表現。由于“居家令”等措施的實行，消費者的活動范圍受限，同時有更多散戶投資者在網絡平臺上交易股票。在這些趨勢的推動下，全球的數字支付額大幅上升，免費交易的股票交易平臺Robinhood稱其在5月初融資2.8億美元，估值達到83億美元，緊接著又在本月稍早融資3.2億美元，估值提升到86億美元。

數字支付公司Stripe表示，4月獲得6億美元融資，估值提高至360億美元，較去年9月提高10億美元。總部位于倫敦的初創匯款公司TransferWise日前表示，已完成3.19億美元的二次售股，公司估值在50億美元。該公司在2019年5月的此前次級籌資中的估值為35億美元。

建筑業約占美國用電量的76%，占美國一次能源使用量和相關的碳排放量的40%，但大多數商業房地產管理團隊都采用過時的運營和維護程序來監控其能源和設施。技術和商業房地產平臺DisruptCRE聯合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瑪麗爾·埃布拉希米（Mariel Ebrahimi）一直關注房地產科技（Proptech），她對《財經》記者指出，過去十年中，人們一直在尋找讓建筑物更高效的經濟或能源的相關機會，雖然有所斬獲，但不進行廣泛的性能分析，沒有數據來衡量基準性能，優化進展緩慢。新冠肺炎疫情使無論是房地產所有者和開發商都意識到智能建筑的重要性，加速了房地產科技的發展。

資本也在不斷涌入。信息技術創業公司Aquicore美國時間7月29日宣布獲得1400萬美元的融資，該公司為資產運營提供基于云的軟件。該公司表示，將利用這筆資金擴大其平臺并擴展到歐洲市場。過去人們很難知道建筑物的性能如何及在何處投資資源，以及如何協調整個投資組合中的項目執行，Aquicore聲稱將通過機器學習和基于規則的自動化相結合來解決這一問題。

傳統的金融機構也發生著類似的改變。在新冠肺炎疫情發生后，傳統的銀行柜臺、證券公司柜臺等線下業務基本停滯，這導致傳統金融機構數字化轉型大幅度提速，來應對智能化服務的需求增加。

在更宏觀的層面，IMF有關專家指出，數字金融服務使政府能夠為“難以觸及”的個人和企業提供快速、安全的金融支持。這一支持在納米比亞、秘魯、贊比亞和烏干達都有所有顯示。對于疫情打擊下的經濟來說，它帶來雙重幫助，即有助于緩解經濟影響，也可能增強經濟復蘇。

贏者通吃

在新冠肺炎疫情之下，金融科技產業正催生一輪裂變。疫情對社會及商業秩序造成了大規模的顛覆，對于很多企業而言，面臨著重新思考業務連續性的概念，對新的現實狀況做出有效且快速的反應，這些反應匯集在一起，成為企業和政府不能忽視的發展趨勢。

風投公司Bain Capital Ventures駐紐約的合伙人馬特·哈里斯（Matt Harris）認為，一場整合并購會使富者變得越來越富，并將收購規模較小的競爭對手，一些業者則將退出。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教授、亞倫·戴蒙德艾滋病研究中心（Aaron Diamond Aids Research Center）創始人何大一對《財經》記者表示，在可預見的未來，沒有人能夠放下警惕。美國疫情已然失控，對美國來說，整個國家需要幾個月的共同努力才能使疫情得到控制。印度、巴西和南非等世界其他地區的疫情仍處于上升階段。全球疫情最壞的時刻還未到來，疫情仍在很多國家蔓延。

疫情的蔓延并未擋住金融科技并購的熱潮。2020年，全球并購市場交易量在二季度急劇下降，恢復到疫情之前的水平可能需要幾年時間。外資律所富而德就2020年二季度全球并購市場情況在媒體會議上表示，并購市場交易量在二季度急劇下降，令人大跌眼鏡。二季度全球并購交易額僅為3186億美元，交易宗數為7754項，創2003年三季度以來的歷史新低。金融科技并購則吸引了眾多關注。

成立于2009年的Square允許各種大小的商戶進行移動交易， 不論是現金、支票還是信用卡交易都支持。Square經過十年奮斗已逐漸成為移動支付系統和傳統商業服務的有力競爭者，截至7月下旬，Square股票創下134美元的新高，有華爾街人士指出，Square的550億美元市值使該公司比美國第六大零售銀行Truist的價值更高。截至2019年底，Square每月有大約2400萬活躍客戶，主要集中于美國和英國。

Square日前收購了西班牙的點對點支付應用程序Verse，后者在16個國家/地區開展業務，截至2017年最新報告，擁有55萬用戶。Verse應用程序提供借記卡和社交功能，這表明歐洲的競爭和擴張已經成為一些金融科技公司的目標。

金融科技巨頭在支付領域的并購競爭早就拉開了帷幕。今年1月份國際支付巨頭維薩卡（Visa）宣布以53億美元的交易收購美國支付行業金融科技創新企業Plaid，價格是2019年公司估值的兩倍。Plaid提供的服務使消費者能夠與數以千計的應用程序和服務共享財務信息，其客戶包括Acorns、Betterment、Chime、Transferwise和Paypal旗下的轉賬服務Venmo。Visa宣布這一消息時，據報道，在美國有銀行賬戶的人中，有25%通過應用程序與這家金融科技公司有聯系，其中包括Gemini等加密貨幣公司或傳統的金融服務公司。

Visa希望洞悉未來，希望借收購而建立以Visa為中心的新金融網絡，改變消費金融服務行業，就像當年信用卡改變消費零售業一樣。

全球最大的金融服務公司之一萬事達卡通過方便客戶、銀行、企業、政府和其他實體及組織之間的電子支付來賺錢。其主要按刷卡金額（GDV）收取費用，因此受付款量下降影響。萬事達卡最近進行的一項研究顯示，人們正重新思考現金在經濟中的作用。在全球的受訪者中，近七成表示數碼支付已為大多數人所接受，并計劃在未來減少使用現金。該研究顯示，5月份的電子商務支出較2019年5月增長93%。

萬事達卡宣布計劃斥資8.25億美元收購開放式銀行Finicity。開放式銀行業務使消費者能夠訪問第三方服務來訪問其財務數據，并且受許多國家/地區的法規約束。華爾街人士評論認為，如果一家公司在不明朗時期進行大規模收購，說明它很可能有信心自己處強勢地位。

在開放銀行戰略之外，日前，萬事達卡已與Wirex簽署了一項協議，使這家總部位于倫敦的初創公司成為第一個獲得本金會員資格的“原生”加密貨幣平臺。這實際上意味著，Wirex現在可以直接在萬事達卡的網絡上發卡。萬事達卡在此看到了不斷成熟的加密貨幣市場，并推動它向前發展。

美國的P2P借貸公司LendingClub在2月中旬宣布，將以高達1.85億美元收購純網絡銀行Radius Bank。同樣在2月，摩根士丹利宣布以130億美元收購電子交易經紀市場E-Trade。這筆交易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一家大型銀行最大的一次收購。這個并購將摩根士丹利的傳統主流投行實力和資源與E-Trade的500多萬廉價客戶和3600億美元的資產融合在一起。此前嘉信理財和德美利證券在去年11月宣布以260億美元合并。它們的合并標志著該行業從傭金高、收入多轉向對利息收入和客戶服務的依賴。

疫情危機為數字金融服務業帶來了潛在的好處，但也給小型金融科技企業帶來了挑戰：資金緊縮，不良貸款增加，交易和信貸需求下降。自封鎖措施開始實施以來，一些企業停止了新貸款。有專家指出，初創企業的廣泛整合和縮減將導致該部門的集中度提高，并可能損害包容性。為了公眾的利益，需要加快建立大型金融科技企業的治理框架。

假賬事件的警鐘

德國電子金融科技公司Wirecard假賬事件，堪稱2020年金融界的最大丑聞之一。

Wirecard成立于1999年，總部位于慕尼黑附近的Aschheim，主要從事電子支付業務，在全球擁有40多家子公司，2018年9月躋身德交所藍籌股指數DAX。德國電子金融科技公司Wirecard爆出海外信托賬戶里的19億歐元并不存在后，今年6月25日，Wirecard向慕尼黑地方法院申請啟動破產程序，成為DAX歷史上首家申請破產的成分股企業。

德國慕尼黑檢察院7月22日發布的一份新聞公告說，經進一步調查，有證據顯示從2015年起，德國金融科技公司Wirecard管理層涉嫌通過虛構業務、蓄意夸大公司業績及資產負債表，進而欺騙投資者。檢方指出，受虛假財報誤導，德國、日本的多家銀行及其他投資者向Wirecard融資約32億歐元，這些資金很可能隨著Wirecard破產而損失。慕尼黑檢察院當天逮捕三名Wirecard公司前高管，包括前首席執行官Markus Braun、前首席財務官Burkhard Ley以及一名前會計部門負責人。他們分別涉嫌虛報企業收益與資產負債表，隱瞞虧損情況，讓Wirecard公司騙取了高達32億歐元的貸款。

據知情人士透露，歐洲一些大型銀行預計，他們向該公司借出的近20億歐元未償貸款僅能收回20%。與此同時，在Wirecard償債管理人尋求出售該公司資產以償還債務之際，一些尋求折價脫手所持貸款的銀行難以找到買家。Wirecard的債務包括17.5億歐元（約合20億美元）的循環信貸安排。萊斯銀行（Lloyds Banking Group PLC， LYG）是提供這一信貸安排的15家貸款機構之一。

Wirecard對萊斯銀行欠款約為1.2億歐元，但最近該行以面值的約18%將其所持債務出售給了壞賬對沖基金。此舉表明該行認為，無力償債程序對利益相關方不會帶來多大價值。日前，另一家參與了對Wirecard循環信貸安排的銀行嘗試出售其中的2億歐元貸款。這些人士透露，此次拍賣失敗。這是哪家銀行無法得知。

曾經風光無限的這家德國金融科技企業如今已無力償債，唏噓之外，如何對金融科技企業進行有效監管也變成日益重要的問題。

德國央行行長延斯·魏德曼日前在接受媒體訪談中表示，德國必須加強稽查與會計規范，避免德國電子金融科技公司Wirecard假賬和詐騙丑聞事件再次發生。金融主管機構必須完善稽核程序與任務，重新考量稽核人員的權力與責任，并強調稽核人員應得以更妥善地檢視國際企業關系。

安東尼奧·格拉索則對《財經》記者指出，隨著技術在許多領域中提供的應用和幫助，金融科技企業面對的機遇是巨大的，但正如我們在談論加密貨幣一樣，許多問題也在凸顯。最重要的是洗錢活動，它可能損害這種數字資產的真實交易。如果沒有及時的監管，格拉索指出，它會損害人們對金融體系的信任。擺在各國面前的選擇是，要么對那些未受到監管的企業和產品進行監管，要么放棄采用其提供的產品或服務。

監管在保護消費者的利益之外，也正向促進了金融科技的發展。以加密貨幣為例，加密貨幣位于主流貨幣系統之外，將用戶定位為自己的銀行，擁有自己的資金。然而，當用戶向加密交易所或服務發送現金時，銀行經常與加密生態系統互動。一些用戶也可能不希望持有自己的資金，將其加密資本交給服務或實體保管。

7月22日，加密貨幣行業從美國銀行業監管機構貨幣監理署（OCC）收到監管部門的明確要求，允許聯邦特許銀行進行數字資產托管。這一要求使加密貨幣清晰化——在這項裁定之前，大量受聯邦監管的銀行以OCC限制為由，回避加密貨幣。

有業內人士指出，這一監管要求帶來的影響是，銀行將擴大托管服務，收購加密貨幣公司，加密公司試圖開發軟件向銀行銷售，每種貨幣都將數字化。數字美元、數字日元、數字歐元、比特幣、Libra……世界上的每一種貨幣都將是數字貨幣，競爭不會在技術層，而是在貨幣政策層。比特幣擁有優越的貨幣政策，將成為全球儲備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