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
關天宇剛睡覺,就被手機吵醒。任丹丹打來的:給我把底樓大門按開,我搞忘了帶鑰匙。咋個不帶嘛,經常這樣。你不曉得你老婆記性好忘性大嗎?
數九天,寒氣割人比刀子快。關天宇很無奈,起身拉過床頭柜上的那一件藏青色額爾多斯羊絨衣搭在肩上,光著兩腿去門廳墻上取下門鈴電話,按下開門鍵問:打開沒有?回應比荒郊野嶺沉寂,線路又出故障了,只有下樓去開。他叭一聲扣下電話,回到臥室,穿好羊絨衣和保暖褲,披了羽絨服,正要跨出門,戛然止住步,沒有電梯,從頂樓到底樓,一個來回要十幾分鐘,又冷,躲個懶,把鑰匙給她摔下樓算了。返身進臥室從皮帶扣上取了鑰匙,掂了掂,很輕,摔下去是飄的;目標也小,不好找,就找了一張報紙,包了鑰匙和果盤里一個橘子,趴在樓梯口轉拐處的矮墻上,借著朦朧光影敞開嗓門喊道:看清楚,鑰匙摔下來嘍,報紙包著的。
聽到樓下傳來橐的一聲響,關天宇松了一口氣,抱著膀子踅轉身,一溜小跑上床鉆進被窩,好冷!剛躺下,手機又響了。任丹丹說:鬼給你追起來了嗎?鑰匙摔到哪里去了?關天宇想給任丹丹吼轉去,忍了:我來找。
看來躲不到懶,重新穿了衣裳褲子下樓。任丹丹一手拿著報紙,一手拿著橘子,披肩發被風吹得水草飄搖,瓜兮兮地站在底樓大門口說:找不到。關天宇低頭一看,到處麻麻雜雜的,跺了一腳,大門上方的聲控燈受到驚嚇,急忙睜開眼睛,可白內障,便叫任丹丹把手機給他,打開電筒模式,躬著脊背尋找起來。刀子風刮著紙屑敗葉在地面打著旋子,冬蟲蟄伏在花臺里叫聲哆嗦有氣無力。地面上沒有。任丹丹說:是不是你摔時報紙散開落在樹上掛起了?關天宇說:有可能。抬頭望樹,黑魆魆大怪物一樣站在那里。任丹丹說:搖嘛,看搖得下來不?小葉榕海碗粗:你來搖嘛。爬上去找。只有你聰明,黑兒摸秋的,鑰匙又小,爬上去咋個找嘛?絕望地把手機還給任丹丹:算嘍,天亮來找。任丹丹伸手拴了他的胳膊,冰涼的身子向他貼來,打著篩殼子說:哎喲冷慘了。曉得冷就長點記性,出門記著帶鑰匙。不嘛,你就是我的鑰匙。關天宇心里不爽,撥開任丹丹拴在他胳膊上的手,前面一步走了。幾年后關天宇望著躺在病床上的妻子,偶然想起這一個細節,愧疚自己當時做得過火,同時感悟到夫妻間一切不愉快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關天宇是把家門和底樓大門兩把鑰匙串在一起的,下樓時特意把家門開著,沒想到風很混賬,把門給他吹來關上了;推,紋絲不動。他很氣憤,給了門一拳頭。幸好放了一把備用鑰匙在丈母娘那里,丈母娘住在江南,十多公里遠,只有打的去拿,便叫任丹丹給媽打一個電話,免得夜半三更敲門驚嚇到她。
下到底樓,關天宇推開大門,正要返身關上,忽然想到沒有大門鑰匙,回來得叫任丹丹下樓來開,便在地上找了一張廢紙,撕下小半張揉了一個紙團,挑起鎖舌,從凹槽處推進去,卡在舌根下面,試了試,關不上,稍微放下心。打的拿回鑰匙,進了大門伸手要把卡在鎖舌下面的那個紙團摳出來,心里堵著氣,略一遲疑,手又縮回來:等它卡著。
第二天,關天宇上街回來,碰著一個單元的幾個人下班回家。沈會計走最后,習慣地反手關門,發覺門關不上。走第二的關天宇站住腳說:昨晚上我在鎖舌下面卡了一坨紙,沒有摳出來,我把它摳出來嘛。沈會計說:等它這樣,進出還方便點。小謝說:一道爛門,經常按不開,根本用不著鎖。那天我一個親戚來,我把鑰匙從樓上摔下去,手表戴得松,連同鑰匙一起摔下去摔得稀爛。小田說:我們這個單元的人,都是普通職工,大家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皮頭;不像有一些當官的,撈得有東西在家里頭擱起怕偷,我就是把家門一天到晚敞開都不害怕。關天宇沒想到唐突之舉,得到大家贊同,心里暖融融的,如同做下一件天大的好事。
紙是軟的,禁不住磨,幾下就磨穿了。關天宇路過大門時看見,干脆撿了一塊木屑摁進去,堅實牢固多了。
中午卡的,下午出門,發現有人把木屑摳掉了。會是誰呢?關天宇又撿了一截樹枝摁在鎖舌下面。很快又被人摳掉了。是不是伍三森?他住底樓,安全系數相對較大;人又陰,在單位愛暗中對同事揎拳弄腿。他想不卡算了,可半夜三更下樓開門冷得鉆筋透骨的情景浮現在眼前,沈會計一行人的贊同之聲同時在耳邊響起,何況小區有門衛,過道有監控器,家里有防盜門,已經森嚴壁壘,固若金湯,底樓大門不關不會影響安全,還是卡上吧。紙團和木質的東西都不經事,關天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來一顆鐵釘,將鎖舌卡死,即使伍三森要摳,也得掉兩顆汗水。
這次管了近半年時間。大家24小時隨進隨出,如魚在水如鳥在林,沒聽說誰家丟了一只鞋,哪戶掉了一根針,風調雨順,相安無事。慢慢大家習慣了不帶鑰匙的日子,家里的門鈴電話掛在墻上,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小謝裝修房子,干脆把門鈴電話扯來甩了。
好景不長。這天關天宇回家,任丹丹拿出一把鑰匙給他,叫他到街上去配兩把回來。關天宇說啥子鑰匙喲?任丹丹說:你們單位后勤科小張送來的,說要把底樓大門的鎖換過。關天宇一聽心頭發了毛,立即跟單位辦公室盧主任打去電話:小盧,聽說單位要把底樓大門的鎖換過,這很好。但只換大門鎖,不把我們家頭的門鈴電話修好,家里按不開大門,來了客人,或者出門忘了帶鑰匙,得下樓去開門,像我又住在頂樓,麻煩得很。丑話說在前頭,休怪我把鎖敲爛。盧主任說:老領導,請你理解支持。前天市人大肖主任家里被盜,引起了市委、市政府領導的高度重視,指示對市級機關職工住宅小區開展一次安全大檢查,嚴查各種安全隱患。關天宇道:那我們不是都巴著肖主任享福了喲?盧主任說:話不能這樣說。這樣吧,我給后勤科溝通一下,請他們先把各家各戶的門鈴電話檢修好,再換大門鎖好不好?關天宇說: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第二天下午,關天宇去超市買鹽巴味精,見底樓門鎖已經換了,家里的門鈴電話還是啞巴,一下火了:這個雞巴盧主任,說一套做一套。噌噌噌噌疾步上樓回家,拉開飯廳隔斷抽屜,找了一顆水泥釘子和一把小錘子,橐橐橐橐跑下樓,把鎖舌按起來,將釘子從凹槽敲進去卡死。敲釘子的時候他鼓勵自己:單位要追究責任也不怕,我施禮在前,發兵在后。
整個過程沒碰見一個人,但在轉身上樓的時候,見底樓伍三森的門虛開一條二指寬的縫,又輕輕關上了。關天宇沒在意,想自己的舉止會不會有點操之過急,修鎖的師傅忙不過來,今天先把底樓門鎖換好了,明天再來檢修各家各戶的門鈴電話?要是這樣,我主動去把卡死的釘子摳出來。
第二天10點過,也沒有師傅來家里檢修門鈴電話。關天宇尋思,一個單元14戶,是不是還沒有修攏我家?換鞋子下樓買菜時,注意看各家各戶動靜,每個樓層深夜像墳場一樣清靜。他有點生氣了:單位咋個能為了迎接檢查,做表面文章,置職工們的生活方便而不顧呢?剛下完樓,手機響了,后勤科小張打來的,說任局長找你。關天宇一頭霧水:單位幾時有一個任局長哦?小張說:市委接待辦任科長,提拔到我們單位來當副局長了,她要找你擺會兒龍門陣。關天宇眼前一亮,一個窈窕女子款步走到他的眼前:高挑的個兒,姣好的身段,瓜子臉,柳葉眉,給人干凈利落印象。關天宇熟悉她,一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喊她任美女。莫非她要找我拜碼頭?就問:任美女找我這種蔫苞老頭兒做啥子喲?小張說:你資深老帥哥,美女不找你找哪個咹?好久去,我好回任局長的話?關天宇想,任美女進步真快,幾年不見,還有原來漂亮嗎?回話道:好嘛,我去菜市場買點菜回來就去。她的辦公室在哪里?小張說:4樓403。
去,任美女正在弄微機。這間辦公室跟他原來的辦公室一層樓,一個朝向,一樣大小??伤霓k公室擱滿書刊報紙,箱箱柜柜,像雜貨店或者說廢品回收店一樣慘不忍睹。任美女不愧在飯店搞過服務,辦公室布置得簡潔得體。特別能點燃目光的,是辦公桌對面沙發當頭那一盆白色碎花吊蘭,花事蓬勃熱鬧。關天宇進屋眼睛一亮:吙,任美女的辦公室布置得不錯嘛。任美女淺淺一笑:已經黃臉婆嘍。指著沙發招呼關天宇坐,同時起身拿紙杯給他倒水:老朋友了,給你報個到,找你聊聊。關天宇有點受寵若驚:馬蝦過河,牽須(謙虛)嗦;有何指示,盡管說。咋敢指示喲,我分管單位后勤這一塊工作,希望得到你的支持。今天請你來,想聽聽你對后勤這一塊有啥子好的建議?
關天宇心里涌起自得,喝了一口水,真的就不客氣地建議開去。
單位應該跟物業公司加強溝通,一個職工宿舍,十天半月難得看見保潔員來打掃一次。那天不曉得哪個酒喝多了,在三樓樓梯上吐了一大攤飯菜,臭氣熏天,干成鍋巴也不見保潔員來打掃。后勤科應該督促物業公司做好衛生打掃工作,不能光拿物業管理費不做事。
任美女手捧茶缸,面帶微笑:好,我轉達盧主任。
職工宿舍7層樓高,不像領導宿舍樓有電梯,我們全靠兩只腳一梯一梯地“自踮”。打空手無所謂,要是提或背點重物上樓就很惱火,常常累得汗水長流腰酸腿痛。現在還走得動,今后老得走不動就更惱火了。市里出臺了優惠政策,把舊樓安裝電梯列入棚戶區改造,單位應該出面給職工宿舍樓安裝電梯;資金除了財政補助,不足部分我問了一下,大家都愿意出。
任美女優雅地抿了一口茶:嗯,還有啥子建議?
有啊。我們宿舍底樓大門的鎖,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很好地使用過,經常出問題,把大家害苦了。我估計那個電子系統已經老化了,你想嘛,20世紀90年代末期的產品,很低檔,運行20來年了,故障不斷,給住戶帶來極大的困擾,后勤科應該把門鈴系統徹底換了。
說這話時,關天宇瞄了任美女一眼,恰好撞上任美女向他瞄來的目光,心一熱,撇開頭,任美女的話長矛一樣刺進他的耳洞:我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同你談談門鎖的事。昨下午領導們正在開會,有人來反映,看見你拿小錘子去把才換的門鎖敲爛了,領導們聽了非常生氣,安排我找你談談。
關天宇不禁一怔,興致勃勃地建了半天議,原來被不動聲色的趙美女裝進笆簍里了,臉色陡變:我們從搬進職工宿舍那一天起,家里的門鈴電話就沒有很好地使用過一次,半夜三更還要從頂樓跑到底樓去開門,受盡了磨難,領導們咋個不為自己的失職瀆職生氣呢?這個社會是不是一切看領導臉色行事,領導生氣就不得了,群眾生氣就無所謂?我事先給盧主任反映過修門鈴電話的事,他答應得好好的,結果說話不算話,真正該生氣的是哪個?
任美女仍然雙手抱著茶缸,大指拇指肚在茶缸表面上交叉地摩挲著:有意見通過正常渠道反映是對的,但你把門鎖敲爛就不對了,是破壞公共財產行為。又發生在市級機關職工住宅小區安全大檢查期間,影響極壞。你要抓緊找人把鎖修好,不然出了問題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關天宇彈簧一樣從沙發上彈起來,冷笑著想質問她:你是啥時培養出來的?門鎖敲爛,你去看過一眼沒有,敲得有好爛?還破壞公共財產,影響極壞?你不要認為沒有人曉得,有的人為了升官發財,把“私有財產”拱手送給當官的破壞,那才影響極壞你知道嗎?但理智提醒他,與這個躊躇滿志的女人爭辯,是對自己智商的貶低和人格的侮辱,斷然截住正要跨出嘴邊的話:任美女,你不要拿這一些大帽子來嚇我;求你了,我膽子小,害怕。關天宇在說最后兩個字時,故意配了畏懼而渾身發抖的夸張動作,說完扭頭走了。
走出辦公樓,關天宇給盧主任打去電話:你咋個說話不算話,只換大門鎖迎檢,不把各家各戶的門鈴電話修好呢?盧主任說:哎呀對不起老領導,這兩天我事情多,忘了給后勤科說。你應該給我打一個電話提醒我一下的,你用錘子去把門鎖敲爛,這個我就要批評你不對了。
關天宇由哼哼冷笑到嘿嘿大笑,想當初,你耍小動作被領導冷落沒人理你,我主動把你要到科室來,不然你有今天???忍不住大聲道:哎喲喂,盧大主任,想不到幾天不見,你都批評得來人了,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嗯不錯不錯進步快進步快。但是,盧大主任,我給你提個醒,你是不是動個步,親自去視察一下,門鎖究竟敲沒敲爛再來批評?
盧主任可能意識到用詞失當,忙改口道:哎呀老領導,真的這兩天事情多,你要原諒我。一會兒我就給后勤科打電話,請他們務必抓緊把你家的門鈴電話修好。關天宇仍然沒好氣:謝謝盧大主任的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沒齒不忘。
關天宇裝了一肚子氣往家里走,見伍三森牽著小孫女茜茜從底樓大門迎面走來,自然聯想到昨天晚上那道一開一關的門縫,是不是他去領導那里打的小報告,說我把門鎖敲爛了,不然局領導咋個曉得的呢?正要拉下臉攔住問,茜茜仰起紅通通粉嘟嘟的小臉,稚聲稚氣地喊他關爺爺好。他心尖子一顫,不失長輩禮儀地回了一句茜茜好。伍三森對他點了個頭,關天宇竟然像拔掉氣門針的輪胎,吔一聲泄了氣,收回質問的念頭。是啊,只是懷疑,不是伍三森去說的,或者說了不承認,自討沒趣場面尷尬不說,也顯得自己好沒涵養。
回到家,任丹丹煮午飯了,見關天宇陰沉著臉,調侃道:哪個情妹妹惹你生氣了?關天宇火氣很沖:還不是你引起的。啥子我引起的喲?你出門記著帶鑰匙,能惹出這一攤子麻煩事嗎?是,我錯了,認錯不該死噻?幫著擇一下蔥子。
關天宇從菜籃子里拿出大蔥,剛擇了兩根,后勤科小張打來電話:關領導,你家里下午有人沒得?關天宇想,盧主任這一次還落實得快,回答說有。小張說,我已經聯系好了師傅,下午來修你敲爛的大門鎖和你家里的門鈴電話;但涉及的修理費,應該你出。關天宇劈頭問轉去:任局長、盧主任這樣給你交代的嗎?小張冷了冷說:領導們不清楚后勤科規定,這不屬于正常修理范圍,后勤科只幫忙聯系。關天宇差一點媽一聲給他罵過去,后勤科啥子規定連領導都不曉得,獨立王國了?真他娘的不在位了,貓兒狗兒都敢爬到頭上來拉屎,憤然掐斷電話。
下午,修門鈴電話的師傅來了,自稱姓廖,個子矮墩墩的,樣子四十多歲。他對關天宇說:我二叔你可能都認得到,當過市委副書記。關天宇問:廖老書記?廖師傅邊檢查著電話聽筒邊嗯了一聲。關天宇心情不爽,以為他受雇于任美女、盧主任,是一丘之貉,不想搭理他;但聽尊敬的廖老書記是他的叔子,冷淡的態度驟然升溫:我同你二叔很熟。那一年我跟他一路去北京跑關河水電站項目,他為了說得形象生動,背著一卷圖紙,找領導時好拿出來匯報。走到天安門前,大風把圖紙吹落了一張。他彎腰去揀,背上的圖紙打倒栽蔥全部滑落下來,吹得嗚啦啦遍地瘋跑。廖師傅說:我二叔是個實在人,哪像現在有一些當官的,假打務虛的多。關天宇聽廖師傅這樣說,不由生出好感,說著就是,給廖師傅泡來一杯茶。廖師傅望了一眼熱氣騰騰的茶杯說:不要客氣。你家里這個門鈴電話修不起了,主要是嚴重老化。我都幾次給你們單位領導建議,把這個系統換了,他們不表態,我就不好再說了。關天宇附和道:就是該換一套門鎖系統的。廖師傅用螺絲刀下著螺絲說:你們單位領導說,涉及你家里的維修費,該你出,比如換門鈴電話的錢;戶外維修費,如線路等,單位出。你現在這個電話完全不能用了,換一個新的要200多元,換不換?關天宇冷了冷:你專門跑一趟,換了再說。廖師傅說:好嘛。他見關天宇在看他換電話,聲音一下小下來:你對我二叔好,我才告訴你,底樓大門的門鎖我檢查了,沒有壞,不過你卡的那顆釘子卡得太死了,我要把鎖取下來拆開才取得出來。你們單位領導說,壞沒壞都要以壞了的名義把鎖換了,錢單位出,但對外要說錢是你出的。關天宇追問道:任女人說的?廖師傅淡淡一笑,沒肯定也沒否定,只說你曉得就是了。關天宇說:這個任女人,還說她是繡花枕頭,想不到還擅長權術。
廖師傅樓上樓下跑得汗水長流,總算把關天宇家里的門鈴電話修好了,關天宇心里反而心生惆悵:修不好,我有理由找指斥批評的人說聊齋;修好了,就沒有借口找他們說聊齋了。
打聽單元別的人家修沒修門鈴電話,結果只檢修了他一家的。關天宇啞然失笑:我享受特別待遇了。難道一個單元只有我一家的門鈴電話是壞的?明明大門處門鎖控制面板上,細銅線幾乎全部斷了的???曾經動員他們去找領導反映,一個二個當縮頭烏龜,讓我當出頭椽子,挨領導指斥批評,連小張這種工勤人員也敢拿氣給我受。最氣人的是一個單元的人,居然去打我的小報告。好嘛,現在得讓你們吃吃樓上摔鑰匙、半夜三更下樓開門的苦頭;包括伍三森,雖然你離大門近,總要多走幾步才打得開大門。關天宇咔嚓一聲把心鎖上,等著看人笑話。再進出大門,只要見開著的,他就毫不猶豫地拉來關上。
關天宇很快發現,有人學他,用物件把鎖舌卡了起來。他見了,有氣在胸口春筍一樣蓬勃生長,伸手把卡住鎖舌的物件摳出來扔掉,關上大門。有一次一塊木屑卡得緊,他摸鑰匙來撬,差點把鑰匙撬斷。有人搬來一塊大石頭,把門擋來靠在墻壁上,顯然這比鎖舌卡起來更不安全,就彎下腰把石塊搬來摔得幾尺遠。摔的時候沒注意,手被石楞子劃破,流了一攤血,怕得破傷風,去醫院做了清洗消毒,注射了預防破傷風的抗毒素,花了錢得了痛,任丹丹說他:何苦喲,門要開著就等它開著,原來不是人家關上你都要把它打開嗎?關天宇很不高興,賞了任丹丹一句粗話:你曉得個球!更鐵下心來,不關好大門不遂心。
甚至還惡作劇,專程去廣告公司制作了一張文圖并茂的告示,貼在大門正中間:為了確保您家庭財產安全,請養成隨手關門習慣!
就關出了事來。
那天晚上,關天宇散步回家,見大門鎖舌又被人用硬紙殼卡起來了,二話不說伸手摳掉??ǖ镁o,取下腰間鑰匙,背心都躁燒了才挑出來。上樓回家洗了澡,任丹丹吃請去了還沒回家,他便拿了遙控板邊看電視邊等。
在播放陳佩斯與朱時茂的小品《主角與配角》,關天宇雖說看過N遍了,可陳佩斯幽默滑稽的表演,他都像第一次看到一樣新鮮。電視上,陳佩斯說,我原來一直以為我這模樣的人才能叛變,沒想到啊沒想到,你朱時茂這濃眉大眼的家伙已叛變革命了。關天宇開心地笑了起來。正笑得意氣風發回腸蕩氣,突然一刀砍斷笑聲,張開的嘴死在那里一動不動。窗外傳來救護車嗚嗚的鳴叫,由遠及近,最后斷在樓底下。啥子事?他走過去推開玻璃窗子探出頭往樓下望去,晦暗駁雜的光影里,三個白大褂頂著呼呼吹著的寒風,拿著醫護器械朝底樓大門跑來。他一愣:哪個病了?不對,應該有人出事了才會這個陣仗。
為了弄個明白,關天宇攆下樓去,見伍三森家門口站了幾個鄰居,小田也在那里,就問他咋個一回事?小田說:王老師給孫女茜茜洗澡,開水倒進浴盆里,正拿瓢舀冷水調水溫的時候,伍三森從外面回來,大門不曉得被哪個關上了,喊王老師去開。王老師放下瓢去開,茜茜不曉得是開水,梭進浴盆里,小肚皮以下半個身子全部燙脫皮了,我一看背心都麻了,嘖嘖,好造孽喲。關天宇感覺有人兜頭澆來一桶冰水,身子猛然痙攣起來。應該是自己散步回家把門關上惹的禍。愧疚一把攥緊他的心,準備進屋去看看茜茜傷情。剛起步,伍三森在醫護人員指導下,抱著茜茜出來了。王老師拿著抱被,哭哭啼啼地跟在伍三森屁股后面,兩口子驚風火扯地上了救護車。嗚兒嗚兒,救護車把茜茜接走了;同時接走的,是包括關天宇在內的鄰居們為茜茜默默地祈禱和祝福。
救護車聲音漸漸消失,鄰居們惋惜著悲嘆著陸續離去,關天宇仍然樹樁一樣站在黑烏烏的底樓大門口,環抱著雙臂,瑟縮著身子,聽憑寒風圍著他追逐嬉戲打鬧。任丹丹回來了,聲控燈聽見腳步聲,慵懶地睜開患了白內障一樣的眼睛給她照路,照見了站在那里的關天宇:你站在這里干啥子?關天宇猝然驚醒,正眼不看任丹丹一眼,仍舊抱著雙臂,挪開兩腿上樓回家。任丹丹跟在身后問:我剛才聽小區門衛說,伍三森的孫女茜茜遭開水燙了,說燙得很兇?關天宇沒有搭白。進屋,仿佛力氣耗盡,一屁股坍塌在沙發上。電視在播大兵和趙衛國的小品《熱情服務》,他拿起遙控板,叭一聲關掉電視,茜茜稚聲稚氣的關爺爺好的聲音,依稀從窗口飄了進來,直往他耳洞里扎腦門心里鉆。
任丹丹把手包放在沙發上,脫著外套說:多乖多懂禮貌的一個孩子,3歲了吧?半個身子嚴重燙傷,就算不會有生命危險,醫好了都是半身僵疤,熱天排不出汗,奇癢難受,生不如死。可以去大醫院植皮,但價格昂貴,伍三森有那么多錢去植嗎?唉,她這樣小,今后長大咋個生活喲。
關天宇仍然一言不發,雙手抱著腦殼,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任丹丹把外套掛在衣架上,見客廳地面上有一個黑乎乎的顆粒,她從茶幾上抽了一張餐巾紙,把它撿起來,丟進垃圾桶里:要是你把門拉來關攏引起的,伍三森曉得了會不會來找你的麻煩呢?
關天宇猝然站起身,盯著任丹丹,暴怒地吼道:你不說話,會把你當啞巴賣了?扭頭去飯廳,打開隔斷抽屜,拿了一顆水泥釘,一把小錘子,拉開家門,足音震耳地朝樓下走去……
責任編輯 賈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