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仕然
作為中國古代眾多的風景名勝遺產之一,惠州西湖的名聲流傳至今不僅因“東坡原是西湖長,不到羅浮便得休”[1](蘇東坡曾經營之處),更是因為其風景園林價值所在,如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的楊萬里曾在其詩作《惠州豐湖亦名西湖》中評價“三處西湖一色秋,錢塘潁水與羅浮”。明代理學家王守仁的弟子薛侃也認為“海內奇觀,稱西湖者三,惠州其一也”[2],可見若非其山水間架和建筑布局別具特色,否則不足以媲美杭州西湖。“天下三西湖……杭之嘉以玲瓏,而惠則曠邈;杭之佳以韶麗,而惠則幽森”[2](清·吳騫)——實質已隱含惠州西湖建筑不同于杭州西湖。不同的山水間架“相地”特點造就了不同的建筑“立基”特色;而“溪谷幽深,殆勝于杭湖片水,一覽可盡者也”[3]9(清·王瑛),一定程度說明此案例的特色所在;“景物因人成勝概”[4],若僅僅是依賴優越的山水間,惠州西湖還不足以獲得“三大西湖”之一的地位,以建筑為主的人工再創造才是風景名勝藝術精髓所在。惠州西湖及其建筑可被視為中國古代風景名勝理法之典型案例。
惠州西湖及其建筑的相關研究過往國內外多以歷史、文學類研究為主,多數文獻以文學詩文或“意境”論之,缺乏從規劃設計學角度論述。沈悅從設計學的角度對惠州西湖的山水進行研究,通過并對比杭州西湖,總結其空間布局特色,同時通過其布局和尺度等現代設計學要素對惠州西湖主要建筑物的造景作用進行了分析,提出惠州西湖核心區域景點布局可能受到杭州西湖的影響[5];筆者于《中國園林》(2019年35卷第3期)發表題為《惠州西湖水域考》的研究成果,通過文獻典籍結合實地勘察探討了惠州西湖在宋代至清代數百年間山水間架的演化,提出當前遺存與之存在明顯差異,以上均未涉及其建筑與山水間架關系層面的論述。
“中國以獨特、優秀園林藝術‘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孟兆禎),作為古代園林藝術主要載體之一的風景名勝自然的規劃思想本應具備“民族特色”。目前設計類文獻中的傳統建筑學多以經典名園為對象,如江南私家園林及北方皇家園林。然而當今在建設“美麗中國”大背景下研究大尺度案例(包括風景名勝)則是大勢所趨,當中的“民族特色”研究也更為必要。
考慮到惠州西湖山水地形及其建筑自20世紀上半葉自來退化及損毀嚴重,雖經近年的修復,但仍與明、清及之前的狀態存在很大差異,研究的歷史時間應定位在最具風景園林價值的宋及明、清時期,依據古代文獻對惠州西湖核心區域建筑布局進行復原的基礎上進行“相地”“立基”層面的分析。
明·計成所著之《園冶》“相地”“立基”之說包含勘察自然地形條件、建筑選址要素及造園構思立意等一系列古代造園核心理論,是我國古代造園理論之集大成者。目前我國風景名勝中的建筑選址、布局研究多集中于空間、功能關系層面,因此從古人自成體系的風景興造觀念出發,借用《園冶》“相地”“立基”等理論并結合實測數據對主要建筑和自然山水條件之間的聯系作探討,一方面有助于揭示惠州西湖建筑本色之意義;另一方面在于拋磚引玉,進一步開展我國其他重要古代風景名勝規劃中“民族特色”的研究。

圖1 惠州西湖周邊山勢分布(梁仕然繪)

圖2 孤山為眾山之中央(梁仕然、王昕繪)

圖3 總體山勢向湖中心“奔趨”(梁仕然、王昕繪)
古時修建風景建筑往往以優化當地風水為首要目的。位于惠州西湖中心的泗洲塔始建于唐代,目前流存有關其與風水形勝關系的記載可見于明·李燾《重修泗洲塔記》“山川有形勝,人物有盛衰。補偏救弊,守土者寧得辭其責?泗洲之塔,舊為巨鎮,何以廢為亭?①亭又復廢,今其地巍然在也,守土者豈憚謀始”[3]190。可見此塔明代以前就被認為是優化當地風水的“巨鎮”,其選址自當是惠州西湖地區“形勝”最為優越之處。放目惠州西湖西岸群山,高榜嶺等從山勢及體量來看有“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4]的氣勢,然而泗洲塔卻在高度只有13.5m的孤山“立基”,顯然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首先,縱觀惠州西湖所處之平原,西南方有海拔為40~60m的群山環繞,可視為惠州西湖的第一道天然屏扆。上述山脈之余脈如萬壽山、豐山、孤山和飛鵝嶺往東嵌入水中而湖山交錯,奠定了惠州西湖的核心區域的基本自然山水間架特色;反之再往西南高者如高榜嶺海拔達200m以上,則有第二道屏扆(圖1)。在測繪圖基礎上對西湖周邊主要山脈的主要走向進行連線分析,可發現泗洲塔所在的西山南支一岬近為芳華洲、百花洲及城中的梌山、印山所圍繞(城中諸山古人認為是西部山脈之余脈);遠則有眾多山脈層層圍繞而成為近似同心圓,故此處實為多層同心圓之中心所在,其“中心”地位不言而喻(圖2)。
其次,由北至南對區域的山體劃分I~III區進行分析(圖3):可發現區I的山體自西向東,即由山區向湖中心呈“奔趨”之勢;區II山體除有“奔趨”之勢外還具有“環廻”的特征,以泗洲塔所在之處為中心,西山南北2支左右環抱,其他山體相輔組成“奔趨”之勢,“群峰盤互”“主山始尊”與“客山朝揖”,泗洲塔所在之處眾山環繞而次第逶迤延伸。上述又能輔證其核心地位。
再次,從主要觀賞方向眺望泗洲塔,如西新村,視距為360m;從芳華洲則有420m,從周尺到康熙朝的量地官尺,折算公制約為23~35m,上述視距基本吻合“千尺為勢”的形勢觀。沿蘇堤進行,視距逐漸縮短,能展示塔的細致形象,是為“百尺為型”(圖4、5)。往正南眺望山水縱深約2 000m;往西北菱湖遠眺視線縱深可達1 300m。故無論是從外觀望或其由內至外的視線縱深,泗洲塔所處地皆最為優越(圖6)。實地觀察結合模型分析,計算主要山體的H/D值:以泗洲塔為原點,遠眺豐山、鱷湖一帶(I區),人的視線和山峰之間的仰視角度為1°左右。山水間的尺度較均衡,“支隴勾連,以成其闊”[5],山有“深遠”的特點。眺望II區仰視角度有所增大,最大角度達1.54°;西山南支盡管海拔不高(最高者不過29.5m),卻有“一收復一放,山漸開而勢轉;一起又一伏,山欲動而勢長”[5]的山勢特征。而眺望III區時,小榜山、螺山的視線仰視角度分別達2.46°和3.26°。沿岸的小榜山、飛鵝嶺和螺山相對高度分別是68.1、70.0和113.7m,因“高遠之勢突兀”因一定的壓迫感而顯得莊重;往西、南方為相對高度達227.6m的高榜山,“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4],體現山之“平遠”[6]。

圖4 從披云島到泗洲塔之間的視距變化(梁仕然、王昕繪)

圖5 從臺基下仰視泗洲塔(梁仕然攝)

圖6 泗洲塔統領全湖(梁仕然、王昕繪)

圖7 “秀出層岡上,中天一柱標”(梁仕然攝)
從西山東岸整體建筑群的布局與尺度關系看更能證實泗洲塔具有與自然山水間架高度結合的設計內涵。以下嘗試以分解歷史形成次序并重構景觀的方式探討惠州西湖核心區域的規劃原理:自湖東岸眺望西山一帶,可發現其原本天然山水的形象主要是水平橫向延伸感,因缺少豎向垂直的元素而顯得單調。唐末于此立泗洲塔后平衡了視覺,形成“集中式”構圖,是為該處建筑景觀形成的重要一步,為西山一帶成為惠州西湖核心區域奠定基礎(此前惠州西湖的中心地區在銀崗嶺開元寺一帶)。此時塔與周邊自然山水結合的景觀效果如詩所描繪“秀出層岡上,中天一柱標”(清·潘耒)。其原理如“此塔立此湖,此湖泄其大。塔影落湖中,塔氣出天外”[3]192(清·宋湘,圖6)。
“余構亭臺,格式隨宜”[7]71——北宋時增建之棲禪寺、溫公祠、表忠祠等使之與泗洲塔形成左右拱衛之勢;“惠人入山之路”的目的,而塔東面景觀形成的關鍵一環則是蘇軾主政惠州期間所建之“蘇堤”,其不但連接東岸與西山,且有“導湖山之勝,據登覽之會,以成此邦之偉觀”的作用。若僅從平面上與杭州西湖比較,兩者的湖、堤、塔的布局頗為相像,惠州西湖此景觀形成略晚,故其規劃設計有可能是受到杭州西湖的啟發[5]。惠州的蘇堤的和泗洲塔與它們的對應者相比——杭州西湖蘇堤和雷峰塔顯然尺度小得多,例如杭州西湖蘇堤長約2 500m,惠州西湖蘇堤僅300m(圖8、9)。但無論是蘇堤或泗洲塔的設計意義都不下于其杭州對應者,以惠州西湖之蘇堤為中心眺望四方“西則梵宇祠宮,崔嵬輝煥,東則城市井邑,空濛掩映,南北則峰巒洲渚,隨境獻狀。俯仰則禽魚飛躍,水天互明,環湖山之景,如在幾席間”[1](宋·許騫),可見其景觀意義有別于杭州之蘇堤;而泗洲塔正能說明雖然“貯羅西子”不及“杭之佳以韶麗”(清·吳騫),但是具有以下幾個特點:1)立塔之處三面環水,從湖東岸觀之,塔較小的體量能和山水尺度和諧造成類似“海上仙島”的效果;2)塔立基12m高的西山有助于襯托塔的氣勢,彌補體量較小的不足(圖7);3)塔左右建筑依地勢左右拱衛,形成建筑群,更突出主塔;4)經蘇堤望塔,塔后由于有天然背景,即重巒疊嶂更易成景;5)塔之臺基幾乎是直接臨湖,可有效控制視距并獲得一定壓迫視距的效果。以上要素都是杭州西湖之雷峰塔所不具備的,故此景及其建筑設計是成功的。據記載當年蘇軾任職惠州時常常流連忘返于此,并為此景留下名句“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3]190。
《園冶》認為“惟山林最勝,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有懸,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煩人事之功”[7]58。這也正是泗洲塔以西的地形特點。西山因形似獅而名獅山,南北二脈呈環抱狀。與泗洲塔以東面相對密集的建筑景觀相反,其以西一帶景觀疏朗,清·趙宏燦在《新筑西湖堤路記》中對此地形描述到“川原屢折,如盤龍蛇。山坳劃斷,絡以平堤”[1]。西山兩脈之間最晚清代尚存“西子湖”,當中孤山南北分別為西子湖和平湖所環繞[8]。
孤山之建筑較重要者如“六如亭”及“朝云墓”,兩者同位于孤山東南麓,為蘇軾妾王朝云墓前一亭,“六如”之名源自《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其選址可能是基于孤山“會前后二堤不牽”而四面環水的特點造景,“煙波望遠,清吟更苦”[9](清·沈世良),因而獲得了脫俗的氣質,“景以境出”,符合當年蘇軾取法《金剛經》以亭景紀念王朝云的原意。從泗洲塔到六如亭之間因地形“環迴”的特點,而形成“山迴失小寺,湖盡得孤亭”(宋·唐庚);“斜陽導客,橋迴寺轉”(清·沈世良)的序列效果,可見“景以境出”,選址基于地形造就了意境。
“選向非拘宅相”[9],同理西山西北寺廟群如準提禪寺②、吳工書院、景賢寺均沒墨守傳統“坐北朝南”之制,顯然是因地制宜安排布局。以準提禪院為例,其主體建筑準提閣于山腰坐西向東,有利于獲得“百尺臨湖閣面城”(清·衛金章)的朝向優勢,眺望平湖,飽覽東江。有詩曰:“傍湖深淺得山情,八望江峰遠近橫。野鶴云間沖雨急,片帆天際泛煙輕。[10]”(明·黃德爆)可見當時建筑與自然地形結合而獲得景觀效果之宏大。
棲禪寺宋代時布置于孤山西面,利用西子湖與準提禪寺形對景布局。明代時棲禪寺重建至西山塔前,實際上忽視了原有的基于地形而來的景觀關系(圖10),故有云:“孤山豈不美,何年移至此?”(清·宋湘)

圖8 惠州西湖蘇堤布局(王昕改繪自參考文獻[5])

圖9 杭州西湖蘇堤布局(王昕改繪自參考文獻[5])

圖10 北宋時期倒座的準提閣遠近得景、西山地區景觀序列復原(梁仕然、王昕繪)
古人形容理想的山水審美,如“起如開門見山,突兀崢嶸;承如草蛇在線,不即不離;轉如洪波萬頃,必有交源;合則風回氣聚,淵深含蓄”[4]。古代惠州西湖核心區域的建筑景觀正是如此,東岸西村的亭暗示了景觀序列的“開篇”,從披云島到西山南支的泗洲塔,以泗洲塔為中心的景觀形象依次展開,相當于“起”(圖11-1、11-2)。過島達蘇堤,沿蘇堤走近泗洲塔的過程中,由于視距變化,塔逐步脫離以山為背景的形象,其挺拔莊嚴的姿態體現出宗教建筑應有的威嚴感,是為景觀第一個高潮(圖11-3、11-4)。往西“山回水轉”至孤山忽遇到六如亭和朝云墓,是為“轉”(圖12-1、12-2)。過孤山到達西山北支,準提禪寺高踞山間(圖12-3),見西子湖之“深遠”(圖12-4),后而繞道崇道山,達“山瘦不因秋”[3](清·吳騫)的豐山與狹長縱深達數百米的鱷湖(圖10),此處為景觀之“合”。
古代惠州西湖核心區域原有的建筑群布局別具匠心。基于特有天然山水間架“以曲折勝”(清·戴熙)的條件,歷代修建之建筑“相地”與“立基”構思各有特色,與原有山水間架的有機結合,形式也不拘一格,并組成景觀序列,其規劃設計內涵大大超越此前學界對惠州西湖建筑的認知,在我國眾多同類型風景名勝中亦屬佳例,無論從其構思理念和結果看均是成功的。因此對此百余年來不斷衰敗的風景名勝與建筑進行復原與研究也具有一定意義。此案例應被視為體現我國傳統風景名勝規劃所含之“民族特色”的范例。

圖11 從披云島到泗洲塔之間的空間序列變化(梁仕然繪)

圖12 從泗洲塔到準提禪寺之間的空間序列變化(梁仕然繪)
注釋:
① 泗洲塔明代曾改為塔為亭。唐末于此立泗洲塔(現存為明萬歷年間重建7層樓閣式磚塔,高37.7m。
② 清·龔祖蔭《圖說》:“準提閣隔水有棲禪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