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不假思索地認為,抑郁癥是患者意志不夠堅強所致。現在才知道,未曾患病的人,也許永遠也不能體會患者內心的挫敗、孤獨和蒼涼。
2012年之前,我是一位標準的媒體人,長期從事突發事件、公共政策、法治、環境等報道。從業30年,我親身經歷了中國的一系列大事件,如果沒有意外,這條路我會一直走到底的。
始料未及地,2011~2012年,我突發抑郁。不經意間,人生轉向,從此進入“第二人生”。與“第一人生”相比,這條路更加艱險,但也更有意味。
人生最低谷時期有了《渡過1》
2011年11月,我的工作能力斷崖式下跌。情緒低落,反應遲鈍,判斷選題再不能決斷;開小組會時,會突然大腦斷片,張口結舌。同事們比我更早覺察到變化,一位年輕的同事曾問我:“張進老師,你最近怎么不怎么笑?也不怎么說話,也不愛吃。是什么讓你心里難受啊?”
我內心茫然,不知所以,只能苦澀地一笑:“大概是睡眠不好吧。”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解釋,因為我每天睡覺的時間,已逐漸從五六個小時,減少到三四個小時。
到2012年3月“兩會”時,我已經發展到服用2粒安眠藥,也只能掙扎著睡上一兩個小時。給記者編稿,短短幾百字,硬著頭皮看了半天,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或者說,看到的都是字,卻不能把這些字連貫成完整的含意。
非常恐懼,卻不明其所以。后來才知道,這就是生命能量的流失,是抑郁癥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幾天后,我提出休假。起先以為,休整幾天就會好,哪知一旦脫離工作,繃緊的弦放松,立刻“病敗如山倒”,病情急劇惡化。從2011年11月到2012年7月,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時光。
和很多人一樣,我也曾不假思索地認為,抑郁癥是患者意志不夠堅強所致。現在才知道,未曾患病的人,也許永遠也不能體會患者內心的挫敗、孤獨和蒼涼。
經過數月的求醫、誤診、試藥。終于,2012年8月,我臨床治療見效,進入疾病的另一個階段:從抑郁相轉向躁狂相。
三天之內,我的情況急速好轉,身體、精神完全恢復。興高采烈、精神健旺、胃口大開、健步如飛,似乎這半年的痛苦完全是大夢一場,是一段空白。
從抑郁轉向躁狂,意味著疾病的復雜化,但對我來說,卻是改變的契機。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我不知不覺開始了人生的轉向——研究抑郁癥,想搞清楚折磨了我半年之久的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并要把我的心得告知同病者,讓他們少走彎路。那個階段學習很不容易,遇到疑難無人可問。只好趁回醫院復診的機會,向我的主治醫生求教。
從2012年8月到2015年3月,我邊學習,邊采訪,邊實踐,陸陸續續寫了許多文章,最后匯集成我的第一本書《渡過:抑郁癥治愈筆記》,并由此進入人生的一個新階段。
從建社群到寫《渡過3》,行走在路上
2015年10月,我創辦“渡過”公眾號,并寫下我的初衷:“聯合患者、家屬、精神科醫生、心理咨詢師,共同打造一個精神疾病患者的互助康復社區。真實原創,知行合一,自渡渡人。”
最初,“渡過”公號只是我一個人的寫作陣地。完全是順其自然,“渡過”不知不覺成了一個交流平臺,被許許多多患者視為精神家園。第一個社群建于2017年3月,其后裂變式發展。截至今天,“渡過”社群已有60多個,成員達2萬多人。
發展迅速,非一人之力。建群之初,我和各群主訂立規則,最后歸結為24個字:“獨立社群,共同價值;民主議事,群務公開;觀點自由,協同行動。”當時的想法是:干了30年新聞,懂得了一些道理,何不在自己可控范圍內,“知行合一”,做一次社會實驗?幾年磨合下來,如今,在“渡過”內部,大家已經逐漸接受了上述24個字,并落實為具體的行動。
2017年除夕,我在燈下給“渡過”公號寫新年獻辭。我想到,近幾年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抑郁癥科普行列,下一步,我應該把病恥感問題作為主攻方向。精神疾病從來都是生物、心理、社會三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對于精神疾病患者,應把他置于他所處的社會關系之中,包括家庭、環境、時代變遷,作動態的、歷史的考察,才能理解疾病、理解患者。
由此,2017年4月,我啟動了抑郁癥患者尋訪計劃:去全國各地,尋找有代表性的患者,進入他們的生活環境中,描述他們的人生境遇,以及他們的社會關系對其疾病和命運的影響,從而為當代中國的精神健康現象,提供一個真實、完整的解釋。在采訪中,除了獲取寫作材料,我還給自己增加了一項任務:傳播精神健康知識,幫患者家庭排憂解難。在重慶,我訪問了一大家子,好幾口人患病,全家總共買了4本《渡過》,還成立了一個微信讀書群,叫“學習路上我們手牽手”。現在,這家人最小的患病的孩子,成了“渡過”的作者。
采訪過程中,我同步在“渡過”公號上發表“采訪札記”,很多讀者得以關注我的行蹤,甚至希望參與。一位前同事要求我帶她一同采訪;一位父親請求我讓他患病的兒子隨行療愈;一位讀者提出如果我去他的家鄉,他可以趕回家打前站……盡管我沒有答應,但他們的信任讓我感動。
2018年3月5日,我在“渡過”公號上發表《短期是診治,長期是成長,全程是陪伴》一文,正式提出了“陪伴者計劃”的概念。
“渡過”2020:烏托邦落地
2019年1月1日.我為“渡過”公號撰寫《揖別2018,目標中途島》一文,首次提出“中途島”概念。
“中途島”是“陪伴者計劃”和“生態療愈”的匯聚點。時近2020年新春,當年遙不可及的理想,終于顯露出嫵媚的一面:在杭州富春山麓,幾經周折,我們找到了一塊可以承載這個理想的土地。
這是一座荒廢的鄉村小學,距杭州50多公里,高速公路匯集,地鐵即將通車。背山面水,鬧中有靜;蒼松翠竹,宜居宜業。
第一批建設者,包括“渡過”的讀者、作者、群友,將來到這里,自己動手,清理場地,修路、開荒、耕種、做工。勞動即生活,生活即療愈。“渡過中途島”將成為“渡過”各種探索的集大成者。它不僅僅是一個心理問題的療愈場,更是一個人生重新出發的充電站。
那些失去方向的、人生迷惘的、久病不愈的,被主流社會拋棄的人們,可以來到這里,休憩、學習、勞動、創造、康復。基地作為中途島,并非要長久留住他們,最大的心愿是這四個字:目送、遠去。
這就是“渡過”的終極價值。
(張進,媒體人,曾任財新傳媒副總編輯)
摘編自搜狐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