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存慧
《臺階》是統編版語文教材七年級下冊的一篇自讀課文,這是一篇敘述者與人物存在于同一個故事層面的文本,李森祥選擇了一個獨特的敘述者“我”充當故事的敘述者。不少教師在教學這篇小說時,忽視了敘述者的這種獨特性,或者簡單化地把“我”等同于作者,致使這篇文章的教學價值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
敘事學理論認為,“敘述者一旦在文本中加以認定,就是一個常數。但是敘述者既然只是作者的心靈投影,或者某種敘事策略,那么敘述者和作者之間的對位和錯位就是一個變數了。對于敘事視角而言,變數的價值絕不在常數之下。”如果認定敘述者就是“真實作者”李森祥,那么《臺階》就是一篇回憶性散文。如果敘述者“我”是“作者的心靈投影”,或者說是小說的一種敘事策略,那么,對小說中的父親和我的行為的理解就具有了充分探討的價值。筆者是認同后者對敘述者的定位的,并試圖從敘述者“我”的“錯位”和“對位”這兩個角度來進一步挖掘這篇小說的教學價值。
假如我們認為作品中的“我”與作者無關,僅僅是一種敘事策略,也就是完全錯位的,那么如何去理解敘述者“我”的價值呢?
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層面去進行分析:“我”做了什么?“我”為什么這么做?作者為什么這樣寫?
“我”的第一次出場是在小說的第4段,“我就被安置在青石板上”,并以母親的口吻描述“我那時好乖”的情態,第二次是同一段“我”再大些時跳臺階的情形。第三次是小說第7段,“父親又像是對我,又像是自言自語的感嘆”。第四處是第19段“我聽著父親的腳步聲很輕地響進院子里去”以及“我起來時”看到的情形。這是臺階造好前“我”的表現。
造臺階后主要體現在四處,第一處是父親拿出四顆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讓我來,第二處是我看到父親托青石板時腰閃了一下,我就不讓他抬,以后自己包了挑水的任務,第三處是父親挑水時踩空了一腳,我連忙去搶父親的擔子,第四處是我陪父親在門檻上休息。
除了上面提及的具體內容外,值得注意的是,“我”在小說當中是同時包含在“我們”這個詞語里的。這個“我們”既包括我們家,也包括我們家鄉,還有我們所處的那個時代。
毫無疑問,小說的主角是父親,“我”是小說中“父親”這一角色的配角,父親的言行舉止都是借“我”展示出來的,可以說,“我”是父親奮斗過程的觀察者、見證者。“我”的成長是小說中隱藏的另一條線,伴隨著父親由強壯到衰老的歷程,我也漸漸成長成熟起來。其中,臺階建造和建成后,“我”的行為主要就是幫助父親,陪伴父親。應該說,作為小說中的“我”長大成人了,在父親追夢的過程中,“我”也懂得了責任,學會了擔當,并能在精神上陪伴和理解著父親。
“在敘事作品文本層次的交流中,人物之間的交流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層面。這就是借由敘述者的講述,或者說,以敘述者為媒介,表現在敘事文本中人物與人物之間的交流。”從敘事層面講,這兩條線是交織在一起的。那么作為一種敘事策略,這兩條線就不可分離,小說中的“臺階”這個意象,就不僅僅是物象,不僅僅與父親有關,必然也與“我”相關。臺階,是父親奮斗的臺階,也是我成長的臺階,臺階聯結起我和父親的人生。
由此來看“怎么了呢,父親老了。”這個結尾,這是一個陳述句,這是“我”對上文父親自言自語的“這人怎么了?”的回答。統編本教學參考書上這樣闡釋父親的失落感:“父親的失落感不僅來自身體的衰老,更來自人生失去了方向,他發現自己沒有精力和勇氣再次出發了。”“我”的回答更多的是從父親的年齡上來說的,是作為“兒子”這個身份而不是作者,也不是評論者,因此從行文上看,統編本教參認為父親失落是緣于“人生失去了方向”,這樣的闡釋可能不太合理。
從這個意義上講,《臺階》的主旨概括就不能忽略“我”這個人物和這條線索的存在,這篇小說展示的不僅是“我”的父親,也是中國式父親的一生,更展示了特定時代中國式農民的一生。
因此,《臺階》的教學價值就不能僅僅只分析父親的形象,而應該多角度、客觀地評價父親的一生,同時也要從人生價值觀的角度指導學生要理解尊重、學會擔當。
假如我們認為作品中的“我”就是“隱形作者”,也就是完全對位的,那么如何去理解敘述者“我”的價值呢?
讓我們重溫一下《文學理論》中的相關表述:敘述方法的主要問題在于作者和他的作品之間的關系。在戲劇中,作者是不出面的,他藏在戲劇的背后。但是,史詩作者卻像一個職業的故事講述者一樣講自己的故事,他在史詩中還包含了自己的評論,并且在敘述過程中(同對話相區別而言)貫徹了他自己的風格。
小說家可以用類似的方法來講述他的故事,而無須自稱他曾經目睹過,或親身經歷過他所敘述的事情。他可以用第三人稱來寫作,做一個“全知全能的作家”。
顯然,李森祥并沒有采用“全知全能”的視角,他在文章中安排了一個敘述者“我”。他在《站在父親的肩膀上——<臺階>創作談》中講述自己的創作意圖時,這樣說道:
“每個人都有一個穩固的父親形象,可我心中終極的父親形象究竟在哪里呢?我必須尋找。……因為有了這樣的尋找,那一瞬間我以為找到了心目中的父親,終于塑造出了《臺階》中的父親。”
“《臺階》給了我與真實而嚴厲的父親溝通的能力,我讀懂并理解了他。父親用他的肩膀作為我人生的《臺階》,雖然我不贊成他棍棒式的教育方式,但我對他充滿了感恩。”
從作者自述要逃離父親,到作者創作出父親這個形象,再到作者與母親回憶父親、讀懂父親。作為作者的“我”,用創作《臺階》中的父親形象這一舉動來實現了自我救贖,就如同朱自清創作《背影》一樣,作者逃離了父親棍棒式教育的陰影,認識到父親為了子女付出的艱辛,以及作為一代農民不能改變的最終命運,更認識到父親身上的人性光輝。
但是,作為小說教學,我們可以把作為作者的“我”作為教學內容,并為此唱一曲父愛的贊歌嗎?筆者認為不可以。李森祥在《站在父親的肩膀上——<臺階>創作談》中談到自己的父親是一個約四百多人口的大隊黨支部書記,也談到了造成他恐懼和怨恨父親的原因以及具體的兩件事,這些記憶和《臺階》中的父親與“我”似乎沒有關聯。
作者在這篇文章里敘述了靈感的來源,敘述了自己的人生,但這和小說中“我”的人生不同。那么如何看待統編教材編者鏈接作者的創作談的目的呢?或者說,這些鏈接材料和課文的教學價值是什么呢?
筆者認為,如果從創作者層面,指導學生從生活中找靈感,尋找素材,找到寫作的切入點,結合這篇小說的閱讀教學,作者的這些陳述無疑具備一定的價值。
首先是作者“尋找”和加工素材的過程。在《站在父親的肩膀上——<臺階>創作談》中,作者講到,當《上海文學》發表了作者塑造母親形象的小說后,作者未加思考便答應了編輯老師寫一寫父親。作者認為一般親情作品中父親的形象,“或平面或病態,缺乏人性的溫暖與色彩”,接著回顧了自己與父親發生沖突的往事,作者對自己的父親充滿了厭惡感,那么作者是如何尋找到《臺階》中父親的形象的呢?
作者在文中自述了時任《上海文學》編輯部主任的周介人老師對他的指導:
周老師告訴我,寫小說技巧在其次,關鍵是創作者的真情實感,用心滾熟一個人物,著意悟透人物所處的環境。
作者出身農村,對于農村的“文化背景以及生存之地”是十分熟悉的,同時對于父親們的使命也很了解:
在中國鄉村,一個父親的使命也就這么多,或造一間屋,或為子女成家立業,然后他就迅速衰老,并且再也不被人關注,……
那么,生活素材就是生活的真實嗎?作者在文章中這樣寫道:
《臺階》一文在《上海文學》發表后,有讀者問我,這是你父親嗎?是的,他是我父親。”我曾有過這樣的回答,很顯然,我沒有說真話。但我這么說情有可原,因為我希望自己也像臺階中的父親。
作者對環境悟透了,用心去感受鄉村父親們的命運,同時,他對素材進行了加工,不僅融合了他的父親和鄉村其他父親們的形象,而且代入了自己的情感和想象,這樣的尋找和加工的過程,對中學生的寫作無疑具有啟發作用,那就是只有真正沉入生活,用心感悟,融會貫通,才能寫出真實感人的文章。
其次是作者選點切入的巧妙。尋找到好的素材,如何選擇好的切入點?《臺階》并沒有全面去寫父親造新屋的過程,而是選取“臺階”這個與造屋相關的意象,臺階的高低,隱喻著屋主人的身份地位,這也是全文敘事的主線,同時可以承擔起多元主題詮釋的使命。
從這個方面看,筆者建議統編教材編者應該把《站在父親的肩膀上——<臺階>創作談》這篇文章全文收入教師教學用書,這樣就給一線師生全面地了解《臺階》的創作過程和實施教學提供了完整準確的資料。
對《臺階》中“我”的獨特性的充分領悟,從敘事視角的變數中去理解文本,才能廓清文本理解和教學實踐中的模棱兩可,發揮文本最大的教學價值。
[作者通聯:江蘇泰州市姜堰區城西實驗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