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岸

1
春節后,因為疫情,西敏一直宅在家里,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拿著望遠鏡,站在窗前,朝對面那棟樓張望一會兒。有只深灰色的貓總是雷打不動地趴在一戶人家的陽臺曬太陽,陽臺兩側掛著絳紫色窗簾,透過望遠鏡,能夠清晰地看到窗簾綁帶上系著調皮的公仔玩偶,晾衣桿的掛鉤架子上曬著一條波紋圖案的毛巾,還有一雙白色襪子。西敏推開窗戶,探出胳膊,遠遠朝那只貓揮了揮手。它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似乎在同她打招呼。但是,她知道,貓的視力遠不及人類,它恐怕根本沒有看到她。
貓主人很久沒出現了,陽臺上晾曬的毛巾和襪子一直沒有人收。每到夜晚,對面陽臺便黑漆漆的,那只貓獨自度過了許多個夜晚。有一次出去購物,回來時,西敏特意拐進對面樓里,去敲那戶人家的門,摁了半天門鈴,無人回應。貓大概聽到了聲響,隔著門,發出幾聲貓叫。她很好奇,這家人去哪兒了?為什么把一只貓孤獨地丟在家里?
起初,西敏以為貓主人和自己一樣是租戶,她嘗試聯系房東,想打開門,看看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她找到那戶人家隔壁的鄰居詢問,敲開門后,鄰居告訴她,那家的房主就是住戶本人,是個單身女人,年前去了外地,一直沒回來,大概是因為疫情耽擱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改變了人與人的相處模式,雖然戴著口罩,西敏還是自覺地退后一米。鄰居似乎對她的表現很滿意,頗有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西敏問,她去哪兒了?鄰居搖搖頭,不知道,就見她拖著個行李箱下樓。西敏又問,她還有別的親人嗎?鄰居說,聽說有個女兒,在西雅圖。您有她電話嗎?鄰居說自己沒有,物業肯定有。西敏轉而去物業要來了那個女人的手機號,可是每次撥打都是關機狀態,這讓她愈加憂慮,忍不住又跑去問鄰居。這次,鄰居有些不耐煩了,皺著眉頭問,你找她到底有什么事?西敏嘟囔了一句,她家有只貓。貓?鄰居疑惑。西敏解釋,家里長時間沒人,貓會餓死的。哦,鄰居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沒想到你這姑娘還挺心善的,不過是一只貓嘛,特殊時期……后面的話沒說完,只是搖搖頭,言外之意不言而喻,特殊時期,人都顧不過來,誰還顧得了貓。
西敏從來沒養過寵物,也不喜歡貓狗之類的小動物。她是無意中看到那只貓的,它孤獨倔強的樣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繼而發現許久不見貓主人,自此開始擔心起它的安危。她專門花50元網購了一只小型望遠鏡,就是為了便于觀察它。它有足夠的食物嗎?它會打開水龍頭找水喝嗎?她害怕有一天醒來再也看不見它的身影,更怕看到它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的尸骸。
2
西敏工作不算忙,但是經常出差。一年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奔波在外面,有時候,睡在那些布局相似的快捷酒店,一覺醒來,她會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剛開始那幾年蠻新鮮的,陌生的城市和風景,陌生的飲食和方言,讓她生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豪邁。然而,時間久了,漸漸乏善可陳,連做夢都是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趕火車,每次出門,就像去打一場仗,渾身上下,從頭發絲到腳趾頭,都生出深深的倦怠。母親在電話里說,你還年輕,不覺得,過幾年歲數大了,再這么天南地北地跑,會把身體累垮的。母親希望她當老師,或者考公務員。多好啊,像你姐姐一樣,既穩定,又體面,同時還列舉幾個親朋鄰里的子女,似乎個個都比她的狀況好。
姐姐其實不是親姐姐,她是繼父的女兒,只比西敏大幾個月。姐姐在外地一所中學任教,西敏一直沒有弄清楚她教哪門課,好像問過,轉頭就忘了,只記得姐姐本科專業是哲學。當年她考的是一本,姐姐是二本,為此還充滿淺薄的優越感,母親也跟著沾沾自喜。然而,現在她并不比姐姐強多少。姐姐幾年前就結婚了,嫁了一個警察,去年生了一個肉滾滾的男嬰。母親在朋友圈曬出嬰孩的相片,親友紛紛詢問,西敏有孩子了?西敏什么時候結婚了?母親感覺受到了傷害,氣惱地刪除了相片,發微信埋怨她,都是因為你,讓別人笑話我。誰笑話你了?母親委屈地說,他們明知故問,就是笑話我,你結沒結婚他們不知道嗎?你結婚我難道會不通知他們參加婚宴嗎?為了這場假想中的婚宴,母親早在數年前去杭州旅游時,就禁不住商家誘惑,買了一條繪著纏枝牡丹的酒紅色真絲旗袍。姐姐結婚的時候,邀請了親生母親出席,那位母親衣著非常樸素,作為繼母的母親沒好意思穿那條旗袍招搖,因而幽怨地對西敏說,你再不結婚,我就沒機會穿那條旗袍了。西敏無奈,在母親看來,女兒年齡大了不結婚不生孩子似乎是見不得人的事。她懶得解釋,索性賣慘,我也想結婚,可是沒人愿意娶我。我一沒錢,二沒貌,誰能看上我?。课乙窃诒本┯刑鬃约旱姆孔樱肺业哪腥丝隙芘诺酱蠼稚?。母親果然替她憤憤不平起來,這是什么世道,現在的男人都這么勢利嗎?我女兒這么好,他們的眼睛都瞎了。
母親說的也沒錯,她的前任男友就是劈腿了一個離異少婦,那女人在亦莊有套高層公寓,是離婚分得的房產,前夫貌似有點小錢。他們后來相處到什么程度了,西敏也不清楚。她不恨他,或許是因為壓根也不夠愛他。她特別理解他,對于小縣城走出來的前男友,能夠在北京娶一個帶著現成房子的老婆,省去多少年的掙扎和努力,何樂而不為?她真心實意送上祝福,結果發現,他竟然拉黑了她。明明是他辜負了她,卻迫不及待先拉黑她,難道怕她糾纏?呸,西敏氣得差點打電話罵他。后來一想,萬一手機號也被拉黑了,豈不是更沒面子?還是省點力氣,別給自己添堵了。
今天是她生日,除了母親和保險公司發來的短信,沒人記得她的生日。母親說她出生在上午十時左右,現在是正午時分。如果母親沒記錯的話,她剛剛跨過三十歲的門檻。她一點不覺得這個生日值得慶賀,相反,它更像是一件悲傷的事,因為永遠告別了二字頭。然而,這是必然的,如果不出意外,她還將跨過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這是生命的自然規律,沒人逃得掉。
她考慮中午吃什么,早餐喝了杯牛奶麥片,到現在一點不餓,可是午飯還是要吃的。這場蔓延至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使她對自己的身體開始了謹慎的愛惜,不僅改變了熬夜的惡習,連一日三餐也認真對待,因為據說免疫力是最好的防護。她害怕生病,在她看來,肉體的疼痛遠比死亡更難以忍受。
小時候,每逢生日,母親總要為她煮一碗荷包蛋面,說是長壽面。清湯寡水的,不怎么好吃,但每次都要逼著她吃完,仿佛吃了就能長命百歲。她決定應個景,吃碗面。上次出門買的掛面吃完了,只剩幾袋方便面,燒水煮了一包,煎了幾片培根,敲進去一只雞蛋。冰箱還有一把空心菜,洗凈,掰碎了,一并扔進鍋里。手機響了,母親打來視頻電話,她改成語音接聽。母親埋怨道,讓媽媽看看你嘛。她不耐煩地說,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沒見過。她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望遠鏡走到窗邊,習慣性地朝對面陽臺張望。那只貓不見了,應該是轉回房間去了。陽臺上的毛巾和襪子,一如既往地懸掛在那兒,一動不動。母親問她中午吃什么,昨天就提醒她過生日吃點好的,可是這個時候,外面的餐館都關門了,哪里有好吃的。她對食物要求不高,也向來缺乏烹飪的興致,因為懶。她看了一眼冒著熱氣的泡面,抿了抿嘴唇,謊稱叫了外賣。你那兒還能叫外賣?母親似乎不大相信。她含糊地“嗯”了一聲。小區確診了一例,感染者有武漢旅行史,整棟樓被封閉了。雖然允許叫外賣,但必須在物管監督下,隔著大門交接,頗有儀式感。
其實年前,她也去武漢出過差,就住在江漢路的漢庭酒店,門口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樹,寒冷的冬天,依舊綠葉蔥蘢。聽說,從前生了女兒的人家會種一棵香樟樹,等姑娘長大出嫁,就把樹砍了,做成箱子當嫁妝。不知真的假的,她聽過一次就忘不了,總是想象一只樟木箱子帶著父母的愛去守護女兒一生一世,這個故事溫情而傷感。她去武漢那幾天,疫情還沒傳出來,網上零星有點消息,她也沒放在心上。有人在朋友圈發了一張圖片,不知哪個國家機場貼的告示,上面用三種語言寫了同一段話,提醒來自中國河北武漢的乘客如有發燒咳嗽癥狀,立即告知工作人員。她仍然沒當回事,只是被“河北武漢”四個字逗笑了?;鼐┖螅粘I习?,一直到年前放假,訂了回家的車票。武漢封城的消息忽然傳出來,一時間,人心惶惶。她暗自竊喜,因為有了不回家的理由,心安理得退了票。母親不大高興,說你姐姐帶著孩子都能回來,你怎么就不能回來?她說,那我更不能回了,我去過武漢,萬一傳染給小孩子怎么辦?母親不以為然,結果,沒兩天,嚴密的防控舉措蔓延到了全國,家鄉也出現了首例病人。母親這才換了口吻,幸虧你沒回來,你姐姐說,若是讓人知道你去過武漢,咱們一家人都得隔離。其實算一算,當時她從武漢回來已經超過了十四天的潛伏期。只不過她不想回去,從初二排到初五的家庭聚會實在無趣,先是在家里招待親戚,接著又要去兩個舅舅家拜年。同輩大多有了孩子,她得提前備好紅包,見一個塞一個。席間,長輩們必定輪番催婚。經濟損失不說,精神上也備受煎熬。往年尋不到借口,今年好不容易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心中的喜悅遠大于對病毒的憂慮。這齷齪的心理頗有點像張愛玲在香港讀書時,因日軍轟炸取消期末大考的心情,不敢示人,只能偷著樂。然而,又覺得內疚,因為這種想法很無恥。
母親自豪地說,咱們國家真是太偉大了,幾天時間就建起兩座醫院,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不如我們。武漢情況雖然嚴重,但是全國各地的醫生都去支援了,過陣子肯定就好了。她附和道,是的,情況很嚴重,醫院人滿為患,很多病人確診了也沒有床位,四處求告。母親說,這種話不要亂講,說不定是造謠呢。母親是嚴重的雙標人格,只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凡是不合她心思的,她都會斥為謠言。有些明顯是騙人的東西,她卻篤信不疑。她希望某件事是真實的,就認定這件事是真實的。西敏每每與她爭執,都會想到“對牛彈琴”這個成語,徒勞而傷神,索性沉默了事。
后來她才知道,她去武漢出差那幾天,已經有病人感染了。她慶幸自己平時就有戴口罩的習慣,秋冬防寒防霧霾,春夏防曬防花粉,幾乎一年四季戴口罩。戴慣了口罩,若是哪天不戴,反而不習慣,仿佛只穿了內衣,沒穿外套。小小的口罩遮住臉部,只露出眼睛,讓她產生安全感。疫情鋪天蓋地卷來的時候,口罩成了稀缺品,她一點也不急,雙十一網購的一次性口罩至少還有五十個。另外還有棉的、紗的、蠶絲的,居然還找出一包帶氣閥的3M,當初為防霧霾買的,嫌它形狀丑陋,一直未使用。偶爾外出購物,路過藥店,看到門上貼著碩大幾個字:本店口罩斷貨。她心里隱隱得意,第一次覺得自己像是儲備了足夠糧食的富戶,手有余糧心不慌。
其實她從武漢回來,能夠安然無恙,并不全是口罩的功勞。臨走那天下午,她去戶部巷逛了一下午,品嘗了各類小吃。吃東西總要摘口罩的,周圍都是游客,人頭攢動,想想簡直后怕。到底還是沾了年輕的光,抵抗力好,沒準病毒曾經短暫地進入過她的身體,被她自身的免疫力殺死了,又或者她屬于輕癥自愈。剛回來那幾天,貌似有過感冒癥狀,睡前吃了兩粒感冒膠囊,第二天就好了。幸虧那時官方沒有鋪天蓋地發布疫情消息,要不然,沒病也嚇出病了。
母親說,這個病毒把你表哥害慘了,還是有個穩定工作好。表哥是舅舅的兒子,開酒吧的,為了償還銀行貸款正在低價拋售他才買了兩年的吉普車,賣車信息發在了朋友圈。母親有感而發,再次念叨起了考公務員的事,說朋友的女兒去年考到市里的商務局,找了個好對象,光彩禮就給了三十萬。西敏不耐煩地聽著,這事母親說過好多次了,她的這個朋友是基督徒,夸耀女兒之所以能考上公務員,找到好對象,全憑她虔誠信教,并因此游說西敏的母親同她一起去教堂。年前,圣誕節,母親果然跟著去了一次,還吃了免費的圣餐。西敏皺著眉頭聽她絮叨,手機里傳出嬰兒的啼哭。母親說,你姐姐的孩子醒了,我去看看。說罷,終于掛斷了電話。
3
母親天真地以為考公務員、當老師是件簡單的事,似乎抬抬手就夠著了。她不知道,西敏其實考過三次。一次是事業單位聯考,報考了省城一所職業中學,進了面試,招二進十,她排名第二。面試時,感覺自己表現不錯。她有教師資格證,平時上班,開會習慣用PPT演示文稿,條分縷析,講課的底子是有的,結果還是被刷了。錄取的若是筆試分數相差無幾的便罷了,偏還是筆試排名最末,面試分數高得離譜的人,讓人不由覺得蹊蹺,也灰心。還有一次是國考,參考者浩浩蕩蕩,如過江之鯽,她考的分數沒能進入面試環節。據說公務員面試程序嚴謹,非常公平,遺憾的是,她沒有機會親身體驗。
兩年前,她又報過一次省考。專門回家鄉考,不想讓母親知道,秘密住在酒店。擔心遇到熟人,又是太陽鏡,又是鴨舌帽,把自己弄的像個出街的明星??键c設在母校,監考老師竟然是她的初中班主任,她生怕對方認出自己,然而,她的擔心有點多余,不知是她變化太大,還是老師早就忘了她,掃向她的目光漠然而生疏,就像注視著窗口的一株綠植。上午考行測,卷子發下來,大多題都是蒙的。題量大,來不及思考,就算思考了,也未必會答??记懊χ影喑霾?,沒騰出時間好好復習。她難免惱火,明知是炮灰,還要大老遠跑回來參考,仿佛只是為了重新坐回中學時代的教室,重溫一把少年時光。正值暮春,窗外的梧桐樹開著紫白色的花,散發出她熟悉的味道。有點像腐爛了的蘋果,甜絲絲的,又隱含一絲若有若無的腥臭。她在這所學校度過了六年的青春期,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應該是人生最好的年華吧,卻從未珍惜過一天。就像某部韓劇里,一個高中老師對她的學生說,等你們年紀大了,會發覺現在是最好的時光?,F在肯定不懂是什么意思,這個時候是多么好,現在的你們怎么會懂呢?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西敏的心,她在最好的年華里只覺得度日如年,學業仿佛大山一樣沉重,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長大,考上大學,離開家,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她對未來充滿幻想,在她眼里,未來擁有無限的可能。結果呢,那些珍珠般美麗的夢想,在現實的搓磨下,暗淡得失去了光澤。那之后的歲月仿佛只是眨了眨眼睛,倏忽就沒了。天地無垠,宇宙洪荒,個體的生命渺小如塵埃,就算壽命足夠長,也不過是多眨幾次眼而已。無論怎么活都是一輩子,這么一想,她就原諒了自己。
那天考完試,交了卷子,從學校出來,特意去中學時常去的餐館吃了一碗久違的酸辣粉,還是從前的味道。辣椒加多了,嗆得眼淚鼻涕流出來,終于忍不住給母親打電話,剛開口就想哭。母親渾然不覺,興沖沖地說自己正在“睡床”,一種健身床墊,賣家讓她每天免費體驗一個小時,說是能治好困擾她多年的頸椎病。聽了這話,西敏的眼淚立刻止住了,她沒法在這個時候哭,沒法面對這樣一個母親哭。她叮囑母親,你愿意睡就睡吧,千萬別花錢買。母親在這方面,劣跡斑斑,曾經花一千元買過一口石頭做的鍋,說是用那口鍋煮的湯包治百病。西敏擔心石材來歷不明,萬一含有放射性物質就麻煩了,不僅對身體無益,反而有害,多次勸說母親扔掉。幸好那口鍋異常笨重,使用起來很不方便,最終丟到了地下室。母親還買過凈水器,三千元一臺,買了三臺,說是湊夠三臺才能享受優惠,成為會員。至于另外兩臺嘛,只要賣給別人就能賺錢,一聽就是傳銷的路數。母親信誓旦旦說喝了這種凈水器凈化過的水,連感冒都不得。后來終于被打臉,病了一場,還是重感冒,躺在床上休息了好幾天。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少到幾十元的保健牙膏,多到幾千元的理療儀器,樁樁件件,羅列出來,大概可以寫滿一頁A4紙。世上怎么會有母親這樣愚蠢的女人呢?回回都上當,當當不一樣。也許并不是蠢貨多,而是騙子多。這個時代,批量生產騙子,各種各樣的花招騙術,還披著高科技的外衣,讓人難辨真偽。母親當時向她保證,我不會買的,我就是免費來這兒躺一個小時。你不知道,只要連續來三天,人家就送一袋燕麥片呢。呸,西敏想罵人,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都是騙人的策略。然而,又似乎沒有上升到違法的地步,只能算是商家的營銷手段,吃虧也是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她冷靜地問,你睡的這個床墊多少錢?母親說,一萬八。她松了口氣,篤定母親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她繼續勸阻,千萬別買啊,這都是騙人的。母親果然反駁,也不能這么說,我睡了一個星期,頸椎明顯好多了。西敏被她這句話氣著了,恨得牙癢癢,語氣也兇蠻起來。你要是敢買這個床墊,我回去用剪子把它剪碎了。母親討好她,哎喲,你放心好了,我現在哪有錢買這個,況且,你伯伯也不讓我買?!安本褪俏髅舻睦^父,精明得像只猴子。母親屢次犯錯之后,伯伯在經濟上嚴加封鎖,扣了她的工資卡。她的退休金本來也不多,這下更是捉襟見肘,西敏能覺察到她的窘困,偶爾給她發個紅包。她表面說不要,轉眼就欣喜地接收了。
西敏生父嗜酒,把胃喝壞了,在她讀初三那年,患病去世了。母親那時才三十多歲,有點姿色,而且愛打扮,會穿衣服,走在人群中,頗受異性矚目。父親死后不到一年,母親就改嫁了。再婚后,母親搬到繼父家里,西敏平時住校,周末多半回姥姥家,她與繼父始終沒有建立起熟稔、融洽的家庭關系?;楹蟛痪茫赣H就自作主張把閑置的舊房子賣了,被姥姥指著鼻子罵了一通。母親辯解賣房子是為了供西敏讀書,說是窮養兒子富養女兒。那些年,吃穿用度確實沒虧過西敏,上大學的時候,她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比其他同學多。但是,那些錢又不是只花到她一個人身上。母親只要給西敏買衣服,哪怕只是內衣胸罩,也總是一式兩件,給姐姐也帶一件。那時候,網購尚未流行,母親買衣服都是去專賣店,西敏記得自己穿的衣服最多的是“以純”和“艾格”這兩個牌子,以至于到了現在,她看到這兩個牌子的衣服,都會覺得很親切,忍不住多看幾眼,仿佛是回望自己的豆蔻年華。母親花錢大手大腳,賣房子的錢沒幾年就折騰得所剩無幾。姥姥曾經這樣對西敏說,別人都是沒錢睡不著,你媽不一樣,你媽是有錢睡不著。為什么?她不解。姥姥撇著嘴說,不花光睡不著唄。她聽了哈哈大笑,知女莫若母,姥姥的評價果然精準。母親對繼父的女兒這么慷慨,而繼父對西敏呢,除了剛考上大學那年,送過她一臺三星手機,還是最便宜的那款,其他的,什么都沒有。西敏對繼父沒多少好感,但她希望母親有個好歸宿,晚景順遂,安度后半生,這比什么都重要。這幾年,她下意識地討好繼父,尤其在姥姥去世之后,她愈發覺得母親能依靠的只有這個男人了。春節回家,總會帶兩瓶好酒。每逢繼父生日,也會網購毛衣或者外套,表表孝心。去年父親節,公司同事紛紛給父親買禮物,她也效仿,在天貓超市網購了一堆食物,特地說明是送給伯伯的節日禮品。她希望繼父善待母親,尤其是擔待母親的缺點。他當然也了解她的心思,彼此話未說透,卻心照不宣。
那次回家鄉省考,西敏只考了上午的行測,下午的申論直接放棄了。自那以后,她就徹底斷了考公考編的心思,守著這份不好不壞的工作,安心漂在京城。她租住的是一間合租公寓的次臥,窗戶朝北,終年見不到陽光。身在京城,沒有北京戶口,沒有自己的房子,就像無根的浮萍,自己也不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樣子。她知道,未來仍有無限可能,然而,未來并不可期。
4
這幾年,手里攢了點積蓄,西敏又懷念起學校讀書的時候了。明亮的圖書館,幽長的林蔭道,喧鬧的食堂,還有操場邊灰白色的臺階。許多個黃昏,她手里舉著一根冰棒,與初戀男友并排坐在高高的臺階上,目送夕陽漸漸西沉。那是她的初戀,相處了將近一年,臨畢業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模糊得像一幅洇濕了的水粉畫,怎么也看不清楚。起初是吃飯時發生了點不愉快,在一家小餐館,她點了一碗魚肉面。他用筷子指著蜷曲的魚片說,快看,像蛇肉。她頓時反了胃口,不想吃了,心里滿是怨憤。后來去看電影,是一部沉悶冗長的文藝片,男友看到一半非要走。她舍不得幾十元的電影票,堅持要看完。男友居然提前離場了。那之后,好像還陸陸續續發生過一些小矛盾,像是藏在鞋子里的砂粒,一次又一次,硌得她難受。沒挨到畢業,戀情就結束了。分手后也不覺得遺憾,那段愛情對她而言,更像是為了完成一項作業。上大學前,她認真地在日記本里寫下一段話:大學期間一定要談一次戀愛,無論成功與否,那個人都是照亮你青春歲月的一抹光。他照亮了她的青春,陪伴她度過了一些美好的時光,這就夠了。初戀嘛,都是有頭無尾的。真正的分手是不需說出口的,在西敏寥寥幾段情感歷程中,幾乎全部印證了這句話。沒有道別,沒有鄭重其事說再見,某次不太愉快的見面之后,各走各的,包括劈腿的上一任男友也是如此。她從來沒有經歷過轟轟烈烈的愛情,電影里的一見鐘情,小說里的死生契闊,對她來說,就像鏡花水月一樣,也許看得見,但是永遠摸不著。漂在京城,像她這樣的大齡單身女子比比皆是,她們依舊貪戀俗世中的溫暖情愛,但是不再幻想愛情。情愛與愛情,看上去相同的兩個漢字組合,次序顛倒,意義就大相徑庭,仿佛熾熱的火焰與蔚藍的天空的區別,仿佛奔騰的河水和深邃的星空的區別。一個觸手可手,一個遙不可及。
半年前,西敏認識的一個朋友辭職去了英國讀研,一年制授課式碩士,經常在朋友圈分享她的異國生活。西敏受到鼓舞,躍躍欲試,她的積蓄足夠去國外輕輕松松讀一年書。朋友告訴她,只要雅思成績好看,申請學校還是比較容易的。國內研究生一讀就得三年,她這個年紀耗不起了,去國外反而是一條捷徑,用一年多的時間就能獲得碩士學歷,充充電,鍍鍍金,混個海歸身份再回國找工作。雖然海歸遠不及早些年那么光鮮亮麗了,但身份是次要的,她只是想給自己的人生尋找一些嶄新的東西,仿佛委頓了的植物需要陽光和水分,她需要一種向上的力量。她需要這種力量對抗日益逝去的年華歲月,對抗日益衰朽的大腦思維。她英語成績原本不錯,大學時就考過了六級,只是荒廢多年,重新撿起來,頗有些吃力。網上報了一個雅思輔導班,每天抽出時間練習口語和聽力,學習了一個月就報名考了一次,結果只考了六分。這個分數不算好看,尤其是她的本科院校不是名校,如果想申請好一點的大學,雅思成績還得再高一些。
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倒是給她提供了充足的學習時間。她鍛煉自己觀看不帶字幕的美劇,每天堅持練兩小時口語,對著空氣滔滔不絕。那種帶著卷舌音的美式發音,讓她著迷不已。從來沒有這么用功過,感覺就像回到了高三課堂。她篤定自己下次再考雅思,一定能有一個漂亮的分數。
合租室友節前回家了,微信上說自己居家辦公,暫時不回來。西敏對室友不太了解,只知她一年跳了三次槽,最近好像在一家專做教輔材料的出版公司做編輯。室友走后,房子里只住著西敏一個人。公司復工后,她上了兩天班,部門經理因接觸過確診病例,處于隔離期,索性繼續給他們放假了。公司從事咨詢業務,受疫情連累,合作企業日子都不好過,他們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裁員減薪的小道消息傳出來,大家心里都免不了有些惻然,西敏反而安之若素。如果被裁的話,還能領到一筆補償金,多拿點錢,在家蝸居一陣子,正好準備出國留學。
母親不知她的計劃,她也沒打算說。母親討厭崇洋媚外,尤其對美國和日本這兩個國家深惡痛絕,信奉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母親對英國也缺乏好感,說英國是美國的小弟。不知她從哪里聽來的,堂堂大不列顛國淪為美國的小弟。如果讓她知道自己想去英國,不知又要嘮叨些什么。不知從哪天開始,她們母女角色發生了轉換,西敏感覺自己更像成年人,而母親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母親每天在微信給她轉發各種預防病毒感染的偏方,督促她買一瓶香油,出門的時候用棉簽蘸上香油涂抹鼻孔,又告訴她每天喝一碗用大蒜煮的水。她只當耳旁風,聽過就忘了。
國內疫情漸漸好轉,國外情況卻變得糟糕起來。先是意大利,然后是西班牙,英國自然未能幸免,并且因為宣揚群體免疫飽受詬病。西敏主動與英國讀書的朋友聯系,問她那邊的情況。朋友似乎染上了西方人自由散漫的性情,不怎么當回事,只說做好個人防護就行,還時不時在朋友圈曬自己宅在家里做的美食。朋友輕描淡寫的態度打消了西敏的顧慮,她依舊苦讀英語,只是雅思考試一推再推,不知會推到什么時候。今年的申請肯定錯過了,她把出國讀書的計劃推到明年。公司裁員的消息依舊此起彼伏,她做好了疫情過后跳槽的準備。
5
西敏發現,對面陽臺上的那只貓明顯消瘦了,毛發也不像之前那么有光澤,像是罩上了一層灰撲撲的塵土。
貓主人遲遲不歸,西敏失去了耐心,她聯系了一個開鎖師傅,想讓他幫忙把門打開。開鎖師傅很講原則,得知她不是戶主后,說必須征得物業同意。西敏只好去找物業,物業管理員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斷然拒絕了西敏的要求。開什么玩笑?你這是犯法,為了一只貓,值得嗎?西敏耐心說,等主人回來了,我會和她解釋,我相信她會理解的。管理員“哼”了一聲,笑話,萬一人家家里丟了什么貴重東西,誰能承擔得了這個責任?西敏生氣地質問,難道眼睜睜看著那只貓去死嗎?管理員不為所動,我們有規定,除了房主本人或者親屬,任何人都沒有權利私自打開別人家的門鎖,你要是實在喜歡貓,我親戚家的貓生了一窩,免費送給你一只,你看行不行?西敏哭笑不得,我不喜歡貓。你不喜歡貓管它干什么?管理員不高興了,你要是想做好事,不如捐款吧。湖北疫情嚴重,與其關心一只貓,不如關心那些受疫情影響的同胞。管理員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安慰她,你放心,貓的生存能力很強,你看那些流浪貓,誰管它們了?一個個都活蹦亂跳的。西敏說,它不是野貓,出不來,困在家里,食物總有吃完的時候,主人快兩個月沒回來了,手機也打不通,說不定出意外了。管理員沉默了一會兒,那也不行,萬一人家只是丟了手機呢?西敏說,丟了手機也能補辦新號碼。管理員很較真,萬一把身份證也丟了呢?沒有身份證,補辦不了新號碼。西敏賴著不走,管理員松了口,這樣吧,再等幾天,實在不行,就去找警察。他的話提醒了西敏,她當下就撥打110報警,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了一番,接聽員讓她回家等消息。
15分鐘后,轄區派出所民警給她回了電話,先是問她和房主什么關系,她說是鄰居。警察說,這件事除非報人口失蹤,啟動調查程序,我們才有權力破門而入。西敏說,那就報失蹤吧,她好久沒回來了。警察笑道,只有親屬才有資格報失蹤。西敏沒好氣地說,如果能找到她的親屬,我還找你們干什么?警察笑道,所以嘛,人家說不定就是不想回來呢,我們是法制社會,要保護每個公民的隱私權,不能因為她有一段時間沒回家,就擅自開啟人家的房門,你覺得合適嗎?西敏被警察懟得啞口無言。至于那只貓嘛,警察遲疑了一下,我們警察有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責任。西敏明白他的意思,對于這只貓,警察沒有保護它的義務。西敏只得作罷,她拿起望遠鏡對著那只貓看了一會兒。太陽下山了,它慢悠悠地跳下窗臺,轉回了房間。
6
晚飯后,西敏倚在床頭背誦英語,國外蔓延的疫情沒有澆滅她出國的熱情,朋友淡定的態度也影響了她。她關注了一個身在英倫的華人女學者公眾號,每天閱讀女學者寫的日記,發私信詢問留學事宜。女學者告訴她,疫情結束后,申請留英的學生可能會大幅減少,各種條件都會相應放寬。換言之,西敏六分的雅思成績,說不定也能申請到不錯的學校。這個信息極大地鼓舞了她。
她經常回憶自己看過的英國電影,讀過的英國小說,幻想以后的留學生活。她要去看看徐志摩詩里的康河,河里的柔波,劍橋的云彩。她要去看看英國的鄉村,那些古老的莊園和城堡。林語堂說過,世界大同的理想,就是生活在英國的鄉村。她甚至幻想也許機緣巧合,可以遇到一個像“達西”一樣風度翩翩的紳士。
繼父破天荒給西敏打來了電話。她手機里保存著繼父的號碼,卻從未聯系過。看到手機屏幕顯示“伯伯來電”時,她一時有點懵,半晌才醒悟伯伯是繼父。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像是要從胸腔跳出來。她伸出手摁住前胸,仿佛這樣,就能把那顆怦怦亂跳的心摁回去。繼父不會無緣無故給她打電話,她也一樣。無論是他找她,還是她找他,一定是發生了不好的事情,而且事關母親。按下接聽鍵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小敏,是我。繼父在電話里開門見山。對不起,我和你母親實在過不下去了,我們必須離婚。她強作鎮定地“哦”了一聲,奇怪自己一點不覺得意外,剛才的心慌和心跳都已經為這個答案提前做了鋪墊。有些事我不想跟你講,這幾年你媽媽在外面被人忽悠,胡亂投資,幾塊錢的假茅臺,她六百塊一瓶買了好幾箱,結果一瓶也沒賣出去。西敏想起某次回家,母親硬塞給她兩瓶茅臺酒,讓她送給上司,神秘兮兮說市場價每瓶一千五百元,還說是有人送給伯伯的。西敏信以為真,沒舍得送上司,而是給了前男友,那時他們正談戀愛。前男友興沖沖地拿走了,沒聽他說是假的,也許是不好意思戳穿她。繼父繼續說,你媽媽借錢在一個網絡平臺買東西,說是買多少返多少,花得多賺得多,結果那個平臺涉嫌傳銷被封了,她投進去的十幾萬全賠了。債主找到我頭上,沒辦法,我硬著頭皮幫她還了,這是去年春天的事。我一直這么想,人嘛,難免犯錯,改了就好,可她變本加厲,竟然在網上貸款,投資一個公司的原始股,說是一上市就能賺幾百萬,真是腦子進水了。我聽說網貸那種東西,就是專門害人的,她這次捅的窟窿太大了,我實力沒能力替她堵了。
西敏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問,我媽網貸了多少錢?繼父說,借的不多,本金也就十萬,但是她拆東墻補西墻,以貸還貸,利息滾到了幾十萬。蠢貨!西敏在心里罵了一聲,她的手心濕乎乎的,像是沾了水。她知道這是被嚇的,她被繼父的電話嚇出了冷汗。她抱著最后一絲僥幸說,昨天媽媽和我通電話時,什么也沒說,是不是誤會了?繼父痛心地說,我也是剛知道,逼債電話打到我這里來了,態度極其惡劣,根本就是耍流氓。如果不還錢,他們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必須和她離婚,馬上就離,我實在無法和她一起生活了。西敏最后一絲希望落空了,她告誡自己要冷靜,她對繼父說,您要離婚,我也沒有資格阻攔,但是我媽媽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繼父打斷她的話,小敏啊,也許你不知道,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是我父母在世時拆遷換購的,房主不是我,他們去世前,把房子過戶給了你姐姐。哦,西敏明白了,猴子一樣精明的繼父,果然沒有給母親留后路,兩人一旦離婚,母親將面臨流落街頭的命運。她好久沒說話,繼父說,小敏,你是個好孩子,請你理解我,我也是沒辦法了。你媽媽這次欠的網貸我出二十萬,作為男人,我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其余的,我實在愛莫能助。最讓我感到失望的,不,簡直就是絕望,直到現在,她還在幻想投資的項目上市就能賺大錢。她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受騙了,說是疫情影響公司上市了,疫情平穩后,投進去的錢立刻就能幾十倍,甚至上百倍地賺回來,還拿拼多多、支付寶這些作比較,說從前馬云也被人稱作騙子,你說可笑不可笑?
沒錯,這話像是母親說的。這就是她的母親,愚不可及的女人。
很多年了,西敏感覺自己的頭頂一直懸著一把劍,起初這種感覺若有若無,仿佛捉迷藏似的,當她下意識地尋找時,它又不見了。最近幾年,它出現的頻率似乎越來越多,莫名其妙,卻又無處不在。有時會出現在漆黑的夜晚,有時會出現在擁擠的街頭,有時在酷熱的烈日下,她會猛然驚出一身冷汗。直到現在,就在剛才,就在看到手機屏幕上的“伯伯來電”時,仿佛醍醐灌頂一般,她洞悉了這把劍的由來,原來母親就是那把懸在她頭頂上的利劍。姥姥去世前,這把劍只是隱約可見。姥姥去世后,它便越來越清晰,那是因為西敏潛意識里清楚地知道,當這把劍從她頭頂落下的時候,姥姥是這個世上唯一可以和她一起分擔的人。姥姥不在了,她只能一個人徒手去接這把劍。她仿佛看見自己的手已經被鋒利的劍刃劃傷,流出殷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姥姥如果在世,母親就算被繼父掃地出門,起碼有個落腳的地方,還有娘家可回。姥姥不在了,老人留下的那套房子早就被舅舅們賣掉了,母親再無娘家可回。姥姥的房子是學區房,出租給陪讀的家長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當時她還認真地勸兩個舅舅不要賣,放著增值。舅舅們或許就是從她的勸阻中嗅到了危險,趕緊把房子賣了。她忍不住冷笑,為自己當初的行為感到可笑。
西敏腦子里迅速地盤算著自己的積蓄,除去替母親償還欠下的網貸,剩下的錢恐怕勉強夠回家鄉買一套二手房。她北漂多年的辛苦原來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就像一個黑色陷阱,很早以前就在路上等著她了,早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等著她了。她想起小學三年級時,父母帶著她逛商店,她非要買一個正版的芭比娃娃。太貴了,父親堅決不同意。母親在一旁扯著父親的胳膊,小心翼翼賠著笑,給孩子買了吧,求求你了,給她買了吧,這個月我不花錢了,我保證一分錢也不花了。每一次對母親極度失望的時候,那個場景就會出現在西敏眼前。她知道,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母親,但是她不能,她做不到。
她撥通母親的電話,輕輕地“喂”了一聲。
對不起,敏敏。媽媽是想給你在北京買房子,你一個人太不容易了。如果不是受疫情影響,媽媽買的原始股肯定能上市,一旦上市,就能翻十幾倍賺回來,絕不會虧錢的。
母親還在做夢,讓她承認自己被騙,比騙她還難。
你伯伯太狠心了,這么多年的情分,他怎么能這么對我?媽媽真想去跳樓,媽媽不想活了。母親在電話里泣不成聲。
你怎么不去跳樓?你還有臉哭?該哭的明明是我。西敏握著手機,心里灰灰的,頂在舌尖上的這句話,終于沒有吐出來。她的留學夢、讀書夢、出國夢,就像一個吹得飽滿漂亮的大氣球,這一刻,被那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斬成了一地碎片。
7
西敏翻來覆去睡不著,朦朧中,看到床前的矮沙發上竟然坐著一個男人。這座房子以前進過小偷,室友那次丟了三千元現金。她以為小偷又來了,嚇得屏住呼吸,閉住眼睛裝睡。男人忽然說,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西敏壯著膽子睜開眼,伸手撳亮臺燈,坐了起來。她看清了男人的臉,有點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你是誰?她顫抖著聲音問。男人說,放心,我沒有惡意,就是來看看你。男人穿著一身深灰色西裝,彬彬有禮。你想干什么?西敏一只手摸到了被子里的手機,想報警,又怕激怒男人,不敢輕舉妄動。男人說,謝謝你,我知道你一直關心我。神經病!西敏心里暗罵。男人繼續說,我是來跟你道別的,我要走了,以后不會再來找你了。他的面容充滿了憂傷,兩只深邃的大眼睛就像一個外國人。說完,他就站起來走了。西敏忽然想起了他像誰,他像達西,電影《傲慢與偏見》里的男主人公,那個英俊富有的英國紳士。她從床上跳下來,喊道,等等。他回過頭,那張臉忽然變成了一只貓的臉。西敏驚叫一聲,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個夢,窗外,天色已亮。
起床后,西敏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拿著望遠鏡去觀察對面陽臺上的貓。也許,她再也看不到那只貓了。
責任編輯 夏 群